书城小说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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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慈爱的主人(1)

白牙一边看着威顿?司考特朝它走来,一边叫着向他宣告:惩罚是不能使它屈服的。

司考特的手被咬伤已经一天一夜了,现在用纱布包扎着,用绷带吊在脖子上,以免流血。过去白牙有过事后被惩罚的经验,它担心这种“事后被惩罚”又要来临,这是无疑的。它咬了人的神圣的身躯,而且是白色皮肤高级人的身躯,这就等于亵渎了神灵。它咬了人,性质很严重,它要倒霉了。

神在几英尺远的地方坐下。白牙看不出有什么危险。神实行惩罚时,总是两腿直立。此外,这个神既无棒无鞭,又无火器。再说,它自己是自由的,没有铁链或枝条缚着。一旦神站起身,它就可逃到安全的地方,与此同时它在等着瞧。

神仍然静静待着不动,白牙的嗥叫逐渐变小,成为“呜呜”声,在喉里消失。然后神说话了,一听见他的声音,白牙脖子上的毛就竖起,突然“呜呜”叫着。

可神并无敌对行为,而是继续平静地说着话。一段时间白牙的“呜呜”声随他的言行而变化,与其说话声形成相应的节奏。神还在无休无止地谈着。他对白牙说话,这样的事它从未遇到过。他话语温柔亲切,不知怎地感动了白牙。尽管本能在严厉警告它,它仍不由自主地信任起这个神来。它产生一种安全感,凭着它和人交往的一切经验,此感有增无减。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神站了起来,走进小屋。当他出来时,白牙担心地审视他。他没拿鞭子,没拿棒子,也没拿武器。他放在身后的那只受伤的手里也没有藏任何东西。他像以前一样,在原地几英尺远的地方坐下来。他拿出一小块肉。

白牙竖起耳朵,多疑地检查那块肉,设法同时看到神和肉,警惕地防备任何公开的行为,他全身紧张,准备好一看到公然的敌意就迅速跳开。

主人还是没有惩罚它,仍然冲着它的鼻子举着那块肉。肉本身看来没有问题,但白牙还是疑心。虽然主人不断地把肉递过来让它吃,它就是不吃。主人们都是很精明的,肉是没有问题,但谁知道在肉的背后有什么阴谋。根据它过去的经验,特别是它和印第安女人们打交道的过程中,吃了肉常常会给它带来麻烦。

最后,神把肉抛在了白牙脚旁的雪地上。它小心翼翼地嗅着,却未看,而是紧盯住神。平安无事后,它把肉含进嘴里,吞下,仍平安无事。神实际上又在给它另一块肉。它还是拒不从他手上取食,于是肉又抛给它,这样反复了许多次。不过有一次神拒不抛肉,而是要一直拿在手里给它。

肉真不错,加之白牙又饿了。它一点点地向手靠近,极尽小心。它终于决定去吃手上那块肉,眼不离神,头伸向前,耳朵往后竖着,毛发在无意中直立于颈上,喉里还发出低声嗥叫,似在警告它是不可戏弄的。它吃着了肉,一切安然无恙,于是它一点点地把肉全部吃掉,无事发生。神仍未施惩罚。

它舔着嘴,等候着。神继续说话了。他的声音里含有仁慈——那是白牙从未经历过的东西。这种东西在它身上唤起了它以前同样从未有过的感觉。它感到一种奇怪的满足,好像某种需求得到了满足,好像它生命中的某种真空得到了填补。然后,它本能的刺激和过去经验的警告又回来了。神是非常狡猾的,他们有各种无法猜测的去达到目的的办法。

啊,它想到会这样的!现在事情果然发生了,神的狡猾的要伤害它的手向它伸了过来,还要落到它的头上。但是神在继续说话,他的声音既柔和又使它感到安慰。不管这只手多么有威胁,但这声音却激起它的信任;不管这声音多么让它放心,但这只手却使它怀疑。

白牙被这两种冲突的感觉和冲动弄得精神不安。它正在施行一种控制,即用一种少有的优柔寡断使它内心中都想占据支配地位的对立的力量团结一致,但这种控制太可怕了,太难以做到,它好像宁愿逃走了之。

它采取了妥协的做法。它只是耷拉着耳朵叫,立起鬃毛表示愤怒。但它既没咬,也没逃。司考特的手继续往下伸,离它的头越来越近,触到了直立的毛尖。白牙继续往下缩着身子,主人的手跟着往下按。白牙边缩边颤抖,但它没有惊慌。这对它简直是折磨,忍耐着让手摸它。白牙在人手里遭受的虐待是不会很快就忘记的。但这是主人的意志,它必须屈从。

手举起又放下,轻拍着,抚摸着,反复不断。每次举起毛发都竖起,每次放下耳朵都立着,喉里“呜呜”地发出叫声。白牙一次次叫着,不断警告,以此表明不管受到什么伤害,它都会以牙还牙。神的动机何时显露,不得而知。那温柔可信的声音随时会暴跳如雷,那亲切爱抚的手随时会像虎钳似的把它牢牢抓住,使它无可奈何地遭受惩罚。

可神仍在温和地说着,手一次次拍它,毫无敌意。白牙经受着双重情感,这就其本能而言是令它厌恶的。它受到制约个人自由难以发挥。然而身体并不难受,相反还愉快舒适呢!他先是轻拍,然后缓慢小心地抚摸它的耳根,使它觉得更舒服点。但它还是担忧,时刻警惕着,以防不测,一会儿痛苦一会儿高兴。

“噢,我的天哪!”马特从小木屋里走出来,挽着袖子,手里提着一桶洗碗脏水,刚要泼出去时,突然看见司考特正抚摸着白牙的头。白牙听见他的声音就往后缩,冲着他恶狠狠地叫。马特用很不赞成的眼神看着司考特。“假如你不在意的话,我可以不客气地说,你是个十足的大傻瓜。”

司考特得意地笑了笑,起身走到白牙跟前,继续安慰它,慢慢把手放在它的头上,轻轻拍打它。白牙一边忍耐着,一边用怀疑的眼睛看着站在小屋门口的马特。

“你是个一流的采矿专家,那没说的,”马特含含糊糊地说,“可是你小时候没投奔马戏团可是终生的遗憾。”

白牙冲着他的声音咆哮着,但这一次没有从那只用长久的、安慰的抚摩动作爱抚它的头颈的手底下跳开。

这是白牙结束过去的生活,结束支配性憎恨的开端。一种新的莫名其妙的比较美好的生活正在开始。要完成这件事情需要威顿?司考特的许多思考和无限的耐心。就白牙而言,这只需要一次革命。它必须不顾本能和推理的敦促和怂恿,蔑视经验,拆穿生命本身的虚伪性。

据它所知,在它过去的生命中没有它现在所做的事情的位置,但是所有过去的倾向都与它自己现在所放弃的东西背道而驰。总之,考虑到所有的事情,它要实现一个比它自愿地从荒野里跑出来接受萨蒙?托古为主人的行为大得多的定向。

那时它只是一只幼狼,生性柔弱,没有定型,容易接受环境的大拇指对它的塑造。但是现在不同了。环境的大拇指已经把它塑造得非常好了。它被环境的大拇指塑造,磨炼成了一只结实、坚强的斗狼,一只凶猛的、难以改变的、不会爱怜的、也不堪爱怜的斗狼。

改变这一切,犹如使生命倒流,而此时它已不再有青春的柔性,身上的纤维变得粗糙多结,经纬变成坚硬不平的组织,精神外貌坚硬如铁,生活本能与原则固定下来,成为习惯、谨慎、厌恶与渴望。

处于此种新的定位,环境又在敦促它,激励它,把坚硬的它软化,使其更趋合理。不错,威顿?司考特就是这支配之力。他已进入白牙的内心深处,满怀仁爱地将其生命潜能触发,而这些潜能本已枯萎,几近死亡。其中一个潜能便是爱,它将喜欢取代,而后者在它与神的交往中,一直是至高无上的情感。

但是,爱的感情不是在一日之内产生的。它始于喜欢,又是在喜欢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虽然白牙没有被链子拴着,但它没有跑,因为它喜欢这个新主人。这当然比生活在史密斯的笼子里要好得多,而且有一个新主人也是必要的,也是它的本性所需要的。

当初它没有回到荒野,明知挨打仍然跑回萨蒙?托古的身边,这足以说明它对人的依赖性。当那次漫长的灾荒过后,萨蒙?托古的村子里又有了鱼可吃时,它又从荒野里回来,这再一次证明它对人的不可根除的依赖性。

因为它需要人,也因为在威顿?司考特和美人儿史密斯之间,它更喜欢前者,所以它留了下来。为了效忠主人,它主动承担了保护主人财产的职责。当主人的狗睡觉时,它就在小木房子周围徘徊。当然,最初的夜间来访者在威顿?司考特出来解围之前,只能用棍棒自卫。

不过白牙很快学会从脚步和举止分辨谁是贼谁是好人。若是来访者,总是脚步声音大,直冲着小木屋门口走去,然后主人开门接待他。虽然它警惕地盯着他,但他不管。而对那种走路蹑手蹑脚,在小木屋周围绕来绕去,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的人,白牙绝不客气,来者就会吓得赶紧逃跑。

威顿?司考特承担起拯救白牙的任务——或者更确切地说,把人类从他们对白牙所犯的罪过下拯救出来。这是一个原则和良心的问题。他认为被搞坏了的白牙是人类欠下的一桩债务,这必须予以偿付。所以,他特地对这只斗狼表示特别的仁慈。每天他都坚持爱抚白牙,而且坚持到最后。

起初,白牙对他的爱抚有疑心,有敌意,后来变得喜欢这种爱抚了。但有一件东西它永远也摆脱不掉——它的嗥叫。它从爱抚开始就嗥叫,直至爱抚结束。但是它的嗥叫却使用了一个新的声调。

陌生人听不到这种声调,而白牙对陌生人的嗥叫是一种原始野蛮的展示,使人心烦,令人毛骨悚然。但是白牙从它第一次在幼狼时期的巢穴里发出的小小的、愤怒的、粗粝的刺耳声起,好几年来一直发着凶恶的声音,因此它的喉咙已经变得结构粗糙了,只能发出刺耳的声音,它不能软化那种喉咙的声音以表示它所感到的温和。

但是威顿?司考特的耳朵和同情心却非常好,能够听得出这种新的几乎是淹没在凶恶之中的声调——这种声调是一种低哼,是对满意的最不明显的暗示,只有他能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