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姐闻声赶来劝,爸爸在房里暴跳如雷:“我真是把你宠坏了,都二十岁的人了还这么没规没矩,居然说得出这种话来,还想我把你放出美国去,乘早给我死了这条心!”
我被推回房间,临走时未关的窗仍一洞敞开,眼泪在面颊上干了,紧绷绷地很难受。
“等你爸爸气消了你再和他说话。”汤姐说,又端来晚饭放在桌上,看我一眼,摇摇头。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真是个麻烦的孩子,缺少管教,所有的人都是这么说,只有夏平肯原谅我,他总是说:“你又交了些什么朋友,是他们把你带坏了。”我只在他一人眼里是好孩子。
裹身在被褥里,良久,周围又厚又软,身上粘粘的,原来已出了身汗,我倒不觉难受,心里潮且闷,想大声喊叫发泄,可喉间如堵着铅,出声不得。
一直捂到半夜十二点,汤姐又进来,她摸了摸我前额,叫:“络络你怎么发烧了。”大惊小怪地去找体温表,爸爸也惊动了,赶过来查看。
我说我没事,只是有点头晕。可他们不答应,打来水给我擦脸,又翻箱倒柜地找药片。
真没用!看着他们手忙脚乱的模样,我想,怪不得爸爸不肯让我出国,这么容易生病,只怕去了美国也会给夏平添麻烦。
一路胡思乱想着,终于沉沉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我想起床,可汤姐不答应:“你爸爸说无论如何今天不许你出门。”她索性搬了把椅衣在我房间里打毛衣,看犯人一样把我管住。
我只好打电话给夏平。
“你生病了?”他担心:“吃药了没有?被子捂结实些,一定是昨天晚上吹了冷风了,要吃什么让汤姐做,吃不下喝口热汤也好。”
这话放在以前我一定嫌他奶爸腔,可今天听在耳朵里,唯有难过,还有半个月,想听也听不到了。
“夏平……夏平。”我哀哀地不住唤他,却又说不出别的话来。他听得满头雾水,于是更担心:“你怎么了?哪里不对?要不要我来看你。”
“好的。”
“等我。”他匆匆挂了电话。
“你们这是干什么呀?”汤姐在一边给我白眼:“我怎么听着像求救一样,别人还以为我和你爸爸虐待你了呢。”
我噘着嘴不理她,盯着钟算时间等他来。
“络络你是不是很喜欢夏平呀。”汤姐朝我狡黠地笑:“要到美国去就是为了他吧,你们这些孩子,好命哟,想出国就出国,哪像我们以前,我小时候一家子人吃顿白米饭都当作过节。”
在她说到文化大革命时艰苦黑暗的岁月时,夏平总算到了,穿着厚厚的运动外套牛仔裤,手里还提着一只保温瓶:“这是我妈早上炖的皮蛋瘦肉粥。”
乘着汤姐下去张罗碗筷,他坐在床沿上,问我:“好点了吗?脸色很差呀。”
“夏平,我舍不得你走。”我说,委屈得不得了。
“我也没办法。”他脸色暗下来,低头凝视我床单上的蔷薇花纹,轻轻道:“下个月妈妈会回浙江宁波的老家,转校手续也已经办得差不多。”
“那我跟你一起过去好吗?”我求他:“你说过,我们一直狼狈为奸,狈怎么能离开狼呢,你走掉了,我会被人活活打死的。”
“胡说!”他好气又好笑:“只要你不惹事生非,谁会打你。”
“可是你不在,我肯定会做出乱七八糟的事来。”我轻轻说:“以前一直是你管着我,没有你,我会无法无天草菅人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去你的。”他忍不住笑出来,伸手在我头上敲一记。
汤姐端上热粥,香喷喷的一碗,皮蛋瘦肉白粥三色相映,又在上面洒上葱末,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触动心境,眼前一花,泪珠散了线般滚落下来,纷纷坠到热碗里。
“咦,你又怎么了?”汤姐奇怪。
“夏伯母的粥最好吃,可是以后我吃不到了。”我难过,抱着碗动不了勺。
“你这孩子,真是哪壶不开进哪壶。”汤姐拍我一下,使了个眼色。
夏平在她背后说:“汤姐你别怪络络,她说得也对,这粥以后我也吃不大到了。”
说这话时他眼睛看着窗外,看不清神色,一屋子的人顿时安静下来,汤姐不好意思起来,说:“夏平你坐坐,我下去看看水开了没有。”
她溜了。
我低下头,半天,说:“对不起。”自己也知道太放肆,有些初愈的疮疤是不能揭的,恨不得自己咬自己一口,为什么我学不来温柔体贴的模样?人家女孩子都懂得看眼色说得体的话,才不会这么傻大姐样。
“没事。”他淡淡说:“总要习惯的,以后到了美国填资料,家庭背景这一栏恐怕我自己须选择父母离异。”
“我。”
“你不用担心,这种事情很正常。我又不是十岁的孩子,社会上有些现象,我也得一点点接受了。”
他这样处之坦然,更令我伤感,用小勺一下下地扒拉着碗,我很轻的、认真地说:“是不是以后你会交新的朋友,是不是所有的人和事都有过去式,你总有一天会忘记以前,还有我?”
“为什么这样说?”他警觉回头:“你到底怎么了?今天突然生病我就有些奇怪,昨天晚上你和纪芸说了什么话?你这个样子真少见。”
我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扭扭捏捏吞吞吐吐又言不达意,但这取决于我的尴尬处境,以前那么多次,他明的暗的表白心意,我只当作不闻不见,现在怎么好意思自己扭着脖子扑回去说喜欢他?
“我们能说什么,不过是纪芸说要陪你去美国。”我到底憋不住,从牙齿里挤出话:“一个人在逆境时特别容易对身边的人动心,夏平,我看你迟早都会和她走到一起去。”
说这话与其说是发泄不如说是试探,所以我一通说完后便认真的等着,结果?当然希望他否定,而且反应越厉害越好。可我静静地等了很久,关注地看他的表情,他只是皱皱眉,不置可否。
啊!我心头突然火起。
‘笃笃笃’汤姐偏偏在这个时候敲门进来:“络络,楼下有个女孩子,说是你的同学,来探你的病。”
“谁呀?”我没好气,眼睛盯着夏平,如果没有猜错。
“她说她姓纪。”
“哼!”这一句话在肯定我的猜测之余不辄为火上浇油,我的鼻端甚至已能闻到青烟焦味,一把推开面前的粥碗,我叫:“这个人我不认识。”
“咦?”夏平与汤姐同时一惊,不等他开口,我先指着他鼻子大喝:“她才不是来看我的,她要看的人是你,干嘛挂着我这个羊头卖你的狗肉,你还是自己下去把她打发掉吧。”
汤姐吓得一缩头,夏平的脸顿时红了。
“怎么,给我说中心事了吧,夏平,喜欢她就去追,别在我面前半推半就的,你们如果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就少装模作样扮无辜,今天在这里,你给我说句痛快话。”
我明明已发了烧,这时却浑身是劲,举着铁勺‘梆梆梆’地敲着床沿,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豁出去了,怒声道:“怕什么,我早已经被人卖掉过一次了,再来一次也不要紧,只是好歹你们给我个明白,别什么事总是最后一个通知我!”
“你干什么呀!”夏平急了,‘嗖’地窜过来,按住我:“我和她没什么的!”
“屁!”我最听不得这种模棱两可的话,立刻捏着勺柄往他头上砸:“臭小子,人家都找到我家门口来了,你还不承认,如果你没有给她过什么甜头,她会这么勤奋?连你也来骗我!”
他一个小不心,被我狠狠地一记击中,痛得‘嗷嗷’地叫,急了,猛然上前握住我的肩,大声道:“笨蛋,我喜欢的不是她,是你!”
这个世界清静了。
我浑身舒服,并不感到吃惊,真是的,他喜欢的一直是我呀,我只是想要亲耳听他说。嘴里还客气,好歹要装一回淑女,瞪着眼故意问:“真的?我没听错?”
“去死。”他满脸通红:“你早知道。你装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