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游学在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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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遥远的城(后记)

我住的小城,在新竹的山上。

每日黄昏,我走到走廊外面的阳台上,直直地对着微风夕阳,和学校里人文社会学院的一座塔楼。我可以看到台绩馆前面的大草坪,一展绿色的绸缎,而在远处,便是山坡上一些鳞次栉比的楼房了,而它们离我很远,像是不同世界的生活。在我眼前的是茂密的树木,雨下起来的时候,淅淅沥沥的声音在车灯过处愈发鲜明。斜阳前至,风露微凉,我偶然间一晃,才瞥到在我视野的右方,极为细微的地方,是远处的闹市,华灯初上,遥遥地看过去,城就像绾在我的心上的小小的一个心结,隔着满面风霜。

第一次见时,我以为自己看错了,愣愣地趴在台子上,半晌才回过神来。我知道我没错,可是我在山上,我俯视着那遥远的灯光,遥远的城,蓦地生出一丝想念。直到看到长在心口上的那座城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我在离家乡很远的地方,而我这下真的回不去。我细心地看着远方模糊的霓虹,我想它逃不掉的,可是还是细心看着,怕有一天它会在我疏于照看的时候,默默地溜走了。

住在这里的日子,是寂静安详的。回到那个安静的小城的床位上,才是整个旅途最让我安心的事情。在路上奔波的那些天,我的心里一片喧哗。我不想停下来,一直走在路上,不知多少次与美丽邂逅——十七公里的海岸,宁静的垦丁,夕阳西下的淡水。然而我频频地失眠。身在台南的那个凌晨,一点半我还漂在路上,我知道自己回到旅馆是安全的,却不是安稳的。我会喝下满满一杯热水,打开电视重复地看最后一轮的竞选辩论,然后倚靠在软绵绵的枕头上,盯着天花板沉沉地失眠。

那个冬天下了一季的雨,若能碰到晴天,便是大幸。若是踩着夕阳的缝隙回到寝室,看到热烈的夕阳便激动不已,回到寝室拿出相机,对着人社院的塔楼和夕阳一阵阵地拍,我留着一张张模糊不已的相片,记住了一个个视野无碍的风和日丽。

第一次爬到人社院的顶楼,是在周四的一个下午。我看到屋外渲染的红色,便拿起相机,四处寻找合适的角度。我没有想到人社院的四通八达,处处可以到达,连通往顶楼的门也没有锁。于是我上去了,可是日头已经沉落了下去。而跨年那天,我第二次爬了上去,站在高台上遥遥地看着下面聚拢的人,隔岸观火地笑着。

塔,纠结铁马成雷。笙的诸指将风捏为谶语。

顶楼的风很大,在2011年最后一天的那个夜晚。人社院举办了一年一度的烟火节,楼下摆起了夜市,红薯球、烤鱿鱼、杏鲍菇的摊铺前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仿佛留在校园里的学生都四处围拢了过来,向着一个共同的中心——人社院塔楼的烟火。主楼对面的小剧场的广场上还兴起了许多娱乐活动,而我站在高高的顶端,看到聚拢的人群和激烈的热舞,都像一场热烈的美梦中的一层尘埃,不久就能拂拭去了。而我热爱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晚风,那样地舞动着我的头发,狠狠鞭策着我的皮肤,手中握着的奶茶渐渐地凉了,尘满疏帘素带飘,我便狠狠地记住了。

那晚,整个新竹四处爆起了烟花,从不同地方向散了开来。我可以看到很远的城,那些我也不知道为何处的人生。我相信如果我更用力,我会看到海岸,看到排空的浪,听到迅疾的风,我甚至会看到几个小时或者几个月以前曾经骑过脚踏车的栈道,暗旧的大桥下方车流不息,两岸茂密的红树林上空掠过几只白鹤。

一颗圆滚滚的夕阳坠了下去,而我只看到了奔腾着涌向黑暗的大海。

或者是此刻,四散着、隐落在树木的缝隙中的零星的灯光。彩云易散,落月孤倚,忆人相思,欢声笑语,都不如此刻静静的高台上,看到的最后的城,那亦将是一个没有日月星辰的夜晚。远远的西方的某个角落里,会有市中心的标志,高大辉煌的太平洋购物商场附近,从火车站沿着狭窄阴仄的街道走去,不久便是一片热闹的城隍庙夜市,绕着城隍庙聚拢了一圈的本地食物。沿着一路车从火车站回来的路上,还依稀记得有一个山东馒头店,拐角处一个装潢五光十色的玻璃工厂,在花市的前方便是新竹动物园,整条线路从终点到起点总是有很多的高中生,他们的校服是小脚裤,无论男生女生穿上,都那么的漂亮。两个路口外有一个超市,坐落在空旷的风中,附近是一些居民区,迎着晴朗的日子归来,会在一个隐秘的却安静的路口,看到安详纯粹的日子。我的北方会有一片低低的灯,那是常常光顾的消夜街,那里有热情的老K店主,是附近唯一一家水果店,水果卖得贵,可是也好吃;还有常常去吃的臭臭锅、小火锅,里面有自助的酒水饮料;还有一径卖着各式各样的书和文具的大学书局,每一方纸都整整齐齐地放在架子上。学校附近是交通大学的校园了,我只爱夜晚才去,穿过和煦的灯光下一段清交小径,便到了,有热乎的松饼和日夜灯火的图书馆。最后的最后,在我的背后低矮的黑暗中,是一片后山,我见过这里飞舞的蝴蝶和高森的树木,低湿的石道每日都有人踩着进去打扫,我透过窗户看到一丝丝湛蓝的天,闻到一口口树木腥湿的味道,偶尔驻足在附近的相思湖畔看野鸭戏水,宁静自足,只是寻常。

这就是我的城。那样的生活,重要的便是,离我远去了。宁静自足,只是寻常,可是怎敌他,离去秋波那一转?

那日临走时,学校里又是下了一段的雨,生出了一片雾。我的寝室、我的城都模糊在一片雾气中,回过头,望不见了。雨声淅淅沥沥的,让我不禁想起,那次跟陆洁去大润发购物,偏偏没有直达的车,只好坐上免费公交,四处寻路。不巧下错了站,多乘了一路,已过了桥,便只好在桥下等着。附近是低暗的社区,雨湿漉漉地沾湿了路面,汪着一摊水,还一滴滴地透过檐间的缝隙滴下来,扣在地面上,清脆击打。我们没有撑伞,躲在檐下,同样在等的还有两个高中生,我们四个就无言地站在那里,看着外面劈里啪啦的雨,一直安静地等了很久。那已经是很遥远很漫长的事情了。

班雅明在《普鲁斯特的形象》中说的这一段话叫人难忘:“对于我们生命中的戏剧性时刻,我们没有体验它的时间,使我们老去的,便是这点,完全不是别的原因。我们脸上皱纹记录了曾在我们之中表达的伟大激情——然而做主人的我们,那时却是缺席的。”

在我们生命中的那些时刻,岂不是也是同样?我们生命中的时刻,自己没有体验的时间,但是我们依然怀抱着巨大的热情去面临稍纵即逝的每一刻。而日后回忆起来,也记得那一刻,是怎样的故事,只是我们仿佛错过了,再也找不回来。那些幸福的光阴,也许往往我们回头,才看得到。而当时,我们仿佛是缺席的。

啊,遥远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