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和平岛跑出来的。”
六月二十五日,克里斯汀如约来到克里斯顿王立图书馆,她还是很期待KP会带给她什么样的惊喜的。然而早已沏好一壶浓茶(克里斯汀怀疑用了半盒茶叶,苦涩的味道她进门就闻到了。),顶着粉色挑染的男人将她领进放映室,用这么一句话开了头。
“跑出来?”
“我应该是欧罗巴半大陆人,具体是哪里出身我不清楚也没有兴趣去查。”KP侧眼看了克里斯汀一下,然后兀自开始了讲述,“我最早可追溯的记忆是小时候在救济院,哦,收容因为各种原因流离失所的人的地方,我大概是因为战乱吧,虽说如此,我也敢断言这个世界上少有比那里更像炼狱的地方。”
“不是收容流离失所的人的地方么?”以“救济”为名,让克里斯汀闻名而产生好感。
“如果你觉得是疾病横行,食物腐烂,以大欺小,冬天的被褥都透着棉絮的生活标准算是‘收容’的话。”
“怎么会......?”
“这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那个地方会消磨人的意志,让你觉得自己只是一团为了进食无所不用其极蠕动肉山,啊,不对,那里除了三层下巴,指尖流油的院长之外没有人有资格被称之为肉山,那就骨架好了。”KP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是开玩笑的口吻,但是作为闻者的克里斯汀却不寒而栗,“食物,是行动的唯一意义,能活到明天就值得弹冠相庆,到最后,你会因为身边的人的离去而赶到高兴,因为多一具饿殍,就意味着你少一个竞争对手。心灵就此,麻木,不会因生命的流逝有任何触动。”
“怎么这样......”狄奥多拉离开后,克里斯汀已经很少哭泣,然而KP一席话刚开头,她就已经湿润了眼眶,“明明以‘救济’为名。”
“接下来你随时可以离开。”KP突然警告女孩道,“不用勉强自己。”
“什么?”克里斯汀不解,正想询问,却因所见没了声息,准确而言,被吓到发不出声音。KP把他一直戴着的,遮住大半张脸的呈金属质感的不明材料做成的面具摘下。
他的手靠近左耳下的搭扣,将玳瑁扣母推过绳圈,面具立时软塌塌的滑落。然后,克里斯汀看见了他左半张脸都是狰狞的肿泡留下来的疤痕,一只眼睛看上去做过摘除手术,只剩下眼眶,小半块头皮寸草不生,脖子上也有可怖的伤痕。
克里斯汀下意识从放映室的沙发里弹起来,后退了几步,然后她意识到这一行为的失礼和对KP的不尊重。所以她坐会原地,斟酌着开口,怎样不过分明显触动KP可能在意的这一脸伤痕并委婉的表达歉意。
“你不用道歉。”KP却先开口,“就看到这张脸的反应而言,你比比你大二十岁的高贵女士们要得体多了,没有尖叫着跑出去。”
“不,我不想这样的,也不该这样,我不能因外貌而在你面前这样失礼。”克里斯汀无比愧疚,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说一套作一套的小人,为什么她没能坦然自若的面对KP的外貌?
“那你对自己要求可太高了。”KP说,“这是救济院留给我的‘礼物’,癞疮当时烂到眼睛里,如果不是有位医生数十年如一日在各个救济院巡回免费诊治,我大概连剩下这只眼睛也保不住。”
克里斯汀走到KP身畔坐下,探出手询问式的表明自己想触碰他伤痕的意愿,KP想要婉拒,但是克里斯汀坚持要以此验证自己是不是一个言行不一的小人,也想要让KP明白他值得任何平等的对待。KP好气又好笑的看着内心挣扎,自己跟自己较劲的女孩,引着她抚过凹凸不平如蜂巢一样密密麻麻分布的细孔,当然它们是实心的。克里斯汀有密集恐惧症,此时也因为伤痕的排列头皮发麻,但是指尖传来的触感再度刺激了她的泪腺。她自幼身体健康,无病无灾,她无法想象KP当时的痛苦,但可以确定相比之下,密恐带给她的这点不适无足轻重。
“他们怎么能恬不知耻的自称‘救济’?”
“当然也有不是这样的救济院,那位医生倒是讲述过不少能够让流离失所的人们感受到温暖的救济院,可以说‘良知’这个概念是他第一次传输给我的。”KP说着看似是安慰克里斯汀的话,“但是我生长的就是这样的地方,院长吞掉多少好心人捐来的资助我不得而知。不过他倒是会掰着手指头教导我们这是我们的命,没有他我们就好流落街头,所以理应对他感恩戴德。可笑的是,居然有人真的用‘这是命’来麻痹自己,坦然接受了。”
“哪有这么荒唐的事!”克里斯汀现在不想哭了,出离的愤怒拦截了她的泪水,她的手指下意识攥紧,和绸缎露指手套形成摩擦,但是那柔顺的质感令她顿时惶恐不已,她神经质一样的扯下手套,因为动作太过粗鲁,手腕处一片瘀红。
“怎么就能接受这种事,贫困才不是一生如影随形的东西,只要改变的意志,只要有毅力,纵使无法大富大贵,景况也总能转圜!”克里斯汀想到永不放弃还要给他人带来希望的维今,意志消沉后重新振作的里奥·韦因。同时她为了看书轻便盘起来的头发悄然散开,欧珀和碧玺串成的发带滑落至发尾,着地时与大理石相击发处金石之声。
“所以才说可怕,你十年如一日的被灌输‘命该如此’的思想,那你就会连改变的意愿都失去。”KP理解克里斯汀的愤怒,“你要如何叫醒装睡的人?(1)”
“但是你改变了,你成功从那里走出来了不是么?这就证明没有人命该痛苦!”克里斯汀直击重点,如果KP认同了院长的说法,那他就不该坐在这里。
“曾经我认为不是我自己从那里走出来的,我对着只有三分之二的字母表和烂画册学会了阅读,撇院长的报纸上的短诗掌握韵脚后就直接能写十四行诗,窃取院长女儿的教科书自学完成了基础教育。等偷书的事情败露我以为自己走到绝地的时候,院长居然送我上学,并告诉我我是天才,冥冥之中注定由他成就我。十五岁我的论文就登在有世界级影响力的刊物上。紧接着我就被和平岛学院特招,成为当时有盛名的学者的关门弟子。我从那个时候开始质疑努力的意义,救济院有几个人能像我一样?我不是因刻苦走出那个地方的,是靠所谓的天分。我曾经挣扎要不要揭发院长的所作所为,但是没有他我又不可能接受教育,他有恩于我,又是我良知的敌人。就在我挣扎的过程中,他居然就寿终正寝了,躺在无数救济院生灵的累累枯骨上,被他们的不得安息的灵魂簇拥着得到了安宁?还留下了慧眼识珠发掘出我,多年经营救济院的美名。这又让我质疑良知的必要性。”
“你当然是靠自己走出来的,凭借偷书也要改变的意志,自学的刻苦。你也挣扎了不是么?你的良知始终都在。”克里斯汀不知为何觉得自己的耳垂,脖颈,手腕都沉重的难以忍受,于是她又卸下和发带一套的耳坠,项链和手镯。这些累赘,这些根本不是生活必须品却把她装饰起来的东西!她隔着故事,时间和空间听到的这些人,这些事让她愤怒而同情,然而她又无能为力,因而激愤更上一层楼,开始询问自己为什么有资格坐在开着冷气的放映室,喝着一把叶子够维今过半年的“碧涧明月”。而故事里的人们,不,这些真实存在过的人们,他们真实的经历和她天差地别,这太不公平。最后,她甚至在内心咆哮自己哪来的资格去同情他们,她这样的同情难道不是居高临下的傲慢么?
“嘘。”KP提醒克里斯汀放映室里不能太过高声,“我说了是曾经我这么认为,我陷入了一个怪圈。
“这......”
“我自我怀疑,然后一头扎进学问里,不再去纠结所谓善恶,因果报应,命中注定的问题,加入和平岛籍,潜心学术。”
“但是后来有了转机?”
“你抓住了重点。”KP仅剩的那之前眼睛今天第一次跃上喜色,“我的老师有三位关门弟子,我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大师兄是抱着济世安民的志向成为老师的学生的,二师姐特立独行但为人正直。他们给了我很多好的影响,也让我重拾了对努力和良知的信心。并且萌生了用自己所学去否定院长的胡说八道的想法。”
“出仕?”不难猜测KP当时践行理念要选择的道路。
“我到想啊,加入和平岛籍意味着是和平岛人,和平岛是纯粹的学术殿堂,和平岛籍的学者把心思放到学问以外的地方是大忌,出仕是仅次于学术剽窃的大罪。”
“所以你跑出来了?”克里斯汀万万没想到KP也有这么不安分的一面,“但是你不是克里斯顿的学术顾问?被和平岛除名了吗?”
“学术顾问不算出仕,有不少和平岛学者同时兼任列国的学术顾问,我也没有被除名,但是偷偷跑出来也让老师很生气。我的学姐当时提出了一个另辟蹊径的建议,她认为教育是我们可以寻求的方向,我们可以教出替我们实现理想的学生。我和师兄采纳这个建议,离开了和平岛,但是之后的一些分歧,又让我们无法共事。”
“分歧?”
“我们无法认同对方在学生选择上的理念。”KP简洁的说,然后低头确认终端上的时间,低声道:“差不多是时候了。我知道你有还很多疑问,请你看完我想给你看的东西,我会解答。”
克里斯汀只好把卡在嗓子眼的问题推回肚子里,看KP摆弄他的终端,把它连上巨大的全息投影屏。KP调整好最后一个对接点,然后轻声倒数:“三,二,一。”
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克里斯汀的瞳孔里倒映出历经五百年风霜洗礼的古建筑群中最庄严华丽那一尊的全貌,但是真正吸引她,吸引全息投影出的廊阶一角下宫雪姬子,吸引列于青年才俊之首的卫植和匿身他们之中的李明玠的,唯有一人。
皇座之下,储位所在,唯有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