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艘船的超载程度让单弦儿十分担心,但他还是没退票,去改搭其他交通工具。
太平轮只是一艘中型船,但那天上了近六百吨的钢条;有船员告知不能再加载,但是公司人员说,已经收了运费,货一定要到台海。
单弦儿甚至因此质问船长,船长解释说:
“钢铁货量不到二百吨,船吃水前十四呎、后十六呎,都尚有一呎富余。”
为了在戒严期间出吴淞口,太平轮在黄浦江头加足马力,快速前进。冬日天暗得早,大船出港本应点灯,但当时,行驶在吴淞江口的大小船只都不鸣笛、不开灯。
回到头等舱,单弦儿找到自己的位置,又出来看,正好遇到了严初。他船上生子,异常兴奋。单弦儿认得他,上前打招呼。严初想不起来,单弦儿也并不急于介绍自己,只说:
“严教授,恭喜您啊!喜得贵子。”
“你看这乱的,乱上加乱。”
“起了个什么名字?”
“你这倒提醒了我。”
严初想了想说:“就叫他严刚吧。”
这时,宇学先也正出来透气,听到严初的话,说道:
“好,拉了这么多钢,又是艘钢制巨轮,叫他严钢正好!”
“是刚才的刚。”
“哦,您取得是意外之喜,又暗合‘钢’字,更好。”
三人都笑了。
但是,看着船上拥挤的人群,他们就再也笑不起来了。单弦儿回到舱室,透过窗子往外看。只见港内模模糊糊全是船,从大货船、客轮到小舢板,什么船都有。
船驶出港口,一路没点灯,没鸣笛;怕被军方拦截,太平轮改变航程,抄小路,往前快行。往来的船只全在赶年关,都静悄悄地在海面上滑行,夜越深,船行得越快,直到见不着江边的灯火人家;船上的旅客开始喧嚷、打牌、吃喝,一个个都暂时忘却了战争的烦恼,我沉浸在年节前的喜悦中。
为了迎合年节气氛,太平轮管事在上船前还特别采买了许多应景食粮:玛其林、咖啡、培根、大头蟹、各类酒水、汽水……是为了供应船员食用,也有旅客加菜,增添年节的准备。
开船那天,正是农历小年夜,第二天就是除夕,全船人都浸染在欢乐的气氛中,喝酒作乐,大口吃菜大口喝酒。单弦儿看到船上的大副、二副们,当天晚上都在喝酒赌钱。船驶出吴淞口,海象极佳,无风、无雨,也无雾。
但过了戒严区,迎面而来的却是从基隆开出的建元轮,它隶属益祥轮船公司;这艘满载着木材与煤炭的货轮,要开往上港,船上有一百二十名船员。刚刚走出迷茫的太平轮,看见建元轮时,已经晚了。
酒醉的大副声嘶力竭地喊:“快转舵!”
太迟了!两船呈丁字形碰撞,建元轮立即下沉,有些船员还跳上了太平轮;隔了几分钟,太平轮船员还以为没事儿,没多久,有船员拿着救生衣下来,这时全船旅客惊醒,要求船长靠岸。
船长立刻命令,将太平轮往岸边驶去,希望能靠岸搁浅,可船已经迅速下沉;许多尚在睡梦中的旅客,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命丧海底。
太平轮与建元轮都是夜行,熄灯急驶,太平轮大副当天喝酒,交由三副掌舵,三副忘记调舵,等发现建元轮迎面而来,提醒挂灯鸣笛已经来不及。
两船相撞时,没有即时放下救生艇,放下后,也没人割断绳索逃生。单弦儿听到砰然一声后,茶房对旅客们说:
“撞船了!不过不要紧,建元轮已下沉,太平轮无恙,大家不必惊恐。”
但单弦儿已放心不下,他喊出严初和宇学先,此时严初还在犹豫。单弦儿一把抱起裹着的严刚,登上甲板。那时下舱已有水浸入,只见两只救生艇上挤满了人,可是船上并没有一个船员把救生艇解绳入海……
太平轮过于老旧,原本在出事前已向美联船厂登记要换钢板、调换船壳,加以修理,可还来不及修,就发生了惨剧。
在海上,单弦儿被船压到海里,他吃了很多水,托着孩子在水面挣扎。单弦儿水性极好,他抓牢木板,在浪里奋力拼搏,后来和孩子一起爬到木板上,半身都浸到水里,寒气逼人,手脚都冻僵了。
凄厉黑夜,海面寒风刺骨,四周都是凄惨的哀号,夜越来越深,温度越降越低,海上呼救的声音逐渐微弱。
宇学先也感到冰冷的海水浸蚀身骨,他与一些人趴在木箱上沉浮,熬到天亮,才被渔民救起来。
单弦儿与严刚正在海水中漂浮,竟有人拿着枪,迫他让出木板。单弦儿用一只手护住孩子,另一只手也掏出了枪。枪声响起,单弦儿一侧身,两人同时开了火。
那个人中了枪,扑腾了几下不见踪影。单弦儿胸上也中了一枪,血流不止,他急忙用手捂住。他看见有人划着救生船,不管身边的哭喊求救声,扬长而去。“唉!”单弦儿长叹一口气。当时,还有些船靠近走远,见死不救。
渐渐地,单弦儿昏迷了,感觉自己回到了温暖的家,盖着暖暖的被子,热得浑身冒汗??迷蒙中,光环乍现,一群天使围拢过来??
一个浪头拍过来,他翻落水中??严刚却安然无恙,依旧在木板上,随着海水漂浮??
黑暗中,澳大利亚军舰华尔蒙哥号发现了他。水手们刚将严刚救起来,生还者之中便冲出两人-正是严初夫妇,他们接过孩子,大声说:
“谢天谢地,我们的严刚还活着!”
然后,严初望着海水,怔怔地说:“那位先生呢?他怎么不见了,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我见过他的??”
船员们搜索了老半天,哪里还有单弦儿的身影!
船员们先安排他们到火炉边,换上水手的干净衣物,再把湿衣服拿去烘干,每个人先给热汤、咖啡、食物,带他们去热水沐浴祛寒,一面往吴淞口开去。
下午两点多,到了上港岸边,等他们衣物烘干,大略休息,恢复了一些精神,六点多才到外滩第三码头,准备离船。桌面全是个人用品,一字排开,供各人认领。
下船前,所有幸存者都向舰长与官兵列队敬礼,表示谢意;这时,中联公司派车、派人前来,接往饭店休息,并供给食宿。在饭店,严初见宇学先也在生还者之列,他对严初说:
“船大概十二点半的光景就沉了。”
严初说:“是十二点一刻。”
宇学先又说:“船沉后没有多久,海面就一片宁静。”
“你是怎么逃生的?”
“我是让渔民救起来的。”
中联公司委请招商局所有的轮船和飞机,前往出事现场。失事地点在舟山群岛附近,浙东海面,在白节山与白洋山、三星山之间的三角航线;附近暗礁重重,航道水深流急。熟悉这片水域的人都说:
“这是个难驶的水域。”
遇难者家属也纷纷投入人力、财力,雇请船舶、飞机,几度来回搜寻,也曾登岸至各小岛,发散寻人启事,派人打捞遗体;中联公司在二月二日发出悬赏,搜救生还者奖金一千万元,罹难者打捞五百万元,报告地址寻获者三百万元。
当时被救起的生还者有三十六名,其中太平轮旅客二十八人,船上职工六人,建元轮上有二人。除了被军舰搭救的人员外,还有三名旅客脱险。是自行脱难,不在前述生还者名单之列,加上先前人数,只有近四十人生还。
海面全是散落的行李物品,有许多渔民前往打捞;他们在深夜摸黑救了几名生还者,用渔船拉他们上船,第二天太阳升起,把他们送往相关单位才回去。
陆?闻迅后,立即带上王东进回国,只见着了一张遇难者名单。她被告知:
“王一凡先生已经永远地离去了!”
此时,那一千多个来不及到达台海,葬身海底的魂魄,早已随着巨浪的舞动,飞向天庭。而依旧汹涌的潮水,仍不厌其烦、孜孜不倦地,将陈年往事一次次滚向岸边。天,望不见尽头;海,看不见彼岸。所有的幽怨,都化为沉香,期待着下一轮的太平盛世!
太平轮变成了太平间,所有的一切都被埋葬在茫茫大海。
京城,李泽田正在向风雅颂请示关于陆?母子的安排。李泽田问:
“要不然让她去台海,继续潜伏下去,她并没有暴露。”
风雅颂想了想说:“你不是已经做通了李倩的工作?不要让陆?再去了,曹家祖孙三代,他们的付出太多了。”
“要不要把一切都告诉他们?”
“平凡中孕育着不凡,就让这段历史珍藏起来吧;好让他们母子有一个安宁的生活。”
“好吧。”李泽田说。
李泽田亲自派人把陆婞和小东进接到了京城,他们从此过上了正常的生活??
不久,春天便来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