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边地母亲:五万进疆女兵的婚姻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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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快帮忙给我抄网。”这时我才发现他钓上了一条很大的鱼。从拉弯的钓鱼竿和鱼儿在水中翻起的水花看,这是一条很大的草鱼。刘丰年顺着河岸溜着那条鱼儿,却不急于用网把它抄出水面。直到那鱼儿不动的时候。他才伸出抄网。果然,是一条肥大的草鱼。

收竿后,刘丰年冲我笑笑,说:“再后来,你黄阿姨就像这条鱼一样,让我钓上来了,一切都是缘分呀。”

事实上,没有刘丰年说得那么轻松。他是站在自己的枪口下,用一个生命的坦诚,一条汉子的血性,一名士兵的无畏,才赢得了黄月雅的爱情。即便是今天看来,我们也不会怀疑刘丰年对黄月雅的爱是虚假的。

那是黄月雅拿着那张纸条。走出刘丰年办公室后的第三个黄昏。刘丰年刮完胡子。又拿出一件崭新的军装穿上。随后叫通信员取来手枪。他从弹夹里一粒粒退出了所有的子弹后,又从中挑了一粒直接装进了枪膛,用红布裹起手枪,插进手枪套后。找了块镜子照了照。对通信员说:“你去通知黄月雅同志,让她半小时后到胡杨林南边等我。”

起初,通信员还以为有什么情况。就问:“我去不去。”刘丰年说:“你干吗去?老实呆着。”

正在泉水边洗衣服的黄月雅,听通信员说营长在胡杨林那边找她。猜想可能还要继续三天前的那个话题,就回去换了一件军绿色的连衣裙,向胡杨林走去……

说实话,黄月雅对营长是有好感的。她喜欢营长的性格,喜欢他的个头,喜欢他办事的果敢。如果不是年龄大了点,也许前天下午她就答应了他。这几天,她想了许多,如果营长再向她求婚,她怎么回答他呢。黄月雅的心里很矛盾,她怕再见到营长,可真的到了第三天还没见到刘丰年时,她又有点想见他了。她怕他受不了,更怕伤了他的自尊心。她心里正在发慌时,通信员就来了……

黄月雅老远就看见了刘丰年。他背对着她,笔直地站在一株胡杨树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后来黄月雅说:“对他的最初好感,就是从这个站立姿势开始的。那是我们刚到沙排子不久的一天中午,我们几个女兵到泉水边洗衣服,远远地看见他站在太阳底下的大渠边上看麦田,就没当回事,可等我们回来时,都几个小时过去了,他还在那里站着,还是在那片太阳底下,一动不动。后来就经常看见他在不同的地方长久地站立,我就问通信员营长怎么了。通信员说,多少年了,他就喜欢这么站军姿。从那以后,只要我看见他站在哪里,我就想去陪他一起站站,只是怕别人说闲话,才没敢。”

刘丰年分明感觉到了黄月雅的到来。但是。直到黄月雅的脚步停下,他才慢慢地转过身来。这时,黄月雅看见几米之外的刘丰年手里提着一支手枪。黄月雅心里虽然有些紧张,但还是说:“营长。虽然那天我没答应嫁给你,你也不至于把我给崩了吧。”

刘丰年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但是。黄月雅看见他手中的枪慢慢抬了起来。瞬间。刘丰年就将枪口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枪口前黄月雅从容地趟过了男人河

黄月雅惊呆了。惊讶得停下了呼吸,睁大了眼睛,张着大嘴,却什么也喊不出来。

刘丰年却还像平时守望他的麦田和他的部队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此时,黄月雅除了刘丰年手上的枪,什么也看不见了。张开的机头(保险)似乎随着刘丰年慢慢地、均匀地向后扣动扳机的手指,在一点点地向前冲去……

然而,就在刘丰年将扳机扣到二道火的时候,黄月雅好像看到刘丰年的手指似乎停了一下。瞬间,就是在这一瞬间,黄月雅使出全身的气力,喊出了一个“不”字,不顾一切地、完全疯狂地,向他扑了过去……

刘丰年的枪没有响。他,也没有动。

刘丰年还是像铁塔一样站在那里。黄月雅则像一滩飞奔而来的泥,迎面糊在了刘丰年的身上。奇怪的是黄月雅没有去夺刘丰年的枪,而是双手紧紧地搂着刘丰年的脖子,静静地仰望着他的脸……

刘丰年的枪口没有从自己的太阳穴上移开,也没有动。任由黄月雅在对自己的仰望中,慢慢地向下滑去……

许久,许久,黄月雅的双手才从他肩膀上无力地滑了下来。在她抱着刘丰年的双腿时,月亮也在胡杨林里升起来了。

黄月雅回头看了看月亮,又看了看枪还顶在太阳穴上的刘丰年,说了句:“你挺像英雄。”

刘丰年这才放下手来,退出了枪膛里的那粒子弹,在手里掂了掂,顺手向上一抛。一张口,将子弹吞下去了。

这回倒是把黄月雅真的吓住了。她让刘丰年吐,吐不出来。又用手去抠,还是没效果。刘丰年任她怎么折腾,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最后,黄月雅气得一屁股坐了下来,开始哭了起来……

直到黄月雅哭够了,刘丰年才用脚轻轻地碰了碰黄月雅,说:“黄月雅同志,你可以回去休息了。从现在开始,你想嫁谁就嫁谁吧。”

黄月雅就说:“那你怎么办?”

刘丰年说:“我还想一个人在这里站一会儿。”

“我陪你。”黄月雅又说。

“不。你回吧,我不会有事了。请你把这个替我带回去交给通信员。”刘丰年说着,就将自己的手枪递给了黄月雅。

黄月雅还是不想走。刘丰年就给她下了回去的命令。可是等她回去放下手枪,又在路口等了一个多小时,还没见刘丰年回来。黄月雅就又返回胡杨林。

远远的,黄月雅就看见了刘丰年。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片月光下的胡杨林里。

这次,她没有走上前去。也没有走开。

她就站在刘丰年的对面,一个刘丰年看不见的地方,也站了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黄月雅就将一份签着刘丰年、黄月雅名字的结婚报告,交到了教导员的手上。临出门时,她又对教导员说:“能不能给我放半天假。让我准备准备。”

教导员一听,高兴地拍着手说:“只要你和老刘结婚,一整天都行,一整天都行。”

黄月雅又说:“不过你先别跟营长说,等我准备好了,再让他知道行吗"”

“行,行。全听你的。”教导员高兴得就像他自己结婚似的。

当天下午,在刘丰年还没有返回营地的时候,她就抱着自己的被子走进了他的宿舍。通信员帮黄月雅将营长和他自己的床并在一起时,这才发现自己没地方睡了……

新婚之夜月亮升起来的时候,黄月雅就从墙上取下了营长的那把手枪,学着刘丰年昨天晚上的样子,将枪口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很认真地对刘丰年说:“从现在起,我就算是嫁给你了,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但是有一条,你必须一辈子对我好,要不我现在就先打死你,然后再打死我自己。”

刘丰年当即起誓:“一辈子对你好!”

这天,好像是1952年7月12日。

刘丰年的河上飘着黄月雅的船

可是,婚后不久,刘丰年在胡杨林里吞下的那粒子弹,就跟他的肚子较上了劲。为这,黄月雅可没少费劲,又是给他炒黄豆、炒苞米粒吃,又是满世界地给他找蓖麻油往下打,可就是排不下来。直到1953年3月,刘丰年在乌鲁木齐人民医院扎扎实实挨了一刀,才取出那颗生了绿锈的子弹。

如果说刘丰年是一条河,黄月雅趟过这条河的时候,可以肯定地说。她是穿着鞋下的水。因为,刘丰年的这条河里,澎湃着的是汹涌而激情的浪花,容不得黄月雅在河边徘徊,河水就将她卷进了河里。若干年后,黄月雅说,那条河,是深是浅、是清是浊?她下水时,想都没想。甚至。当河水湿透了她的鞋子之后,她都没有感到脚凉。

黄月雅说:“当时,我是自觉自愿跳下去的。我就是喜欢上了他把枪顶在自己脑门上的那股英雄劲。再说了。他本来就是英雄,全国级的战斗英雄。他从17岁参军,一路打到新疆,大大小小的战斗参加了几百次,光大功就立了七个,两次被西北野战军授予特级战斗英雄,一次被中央授予全国战斗英雄,可身上却没留下一个枪眼、一块疤。打扶眉战役,他带六个人去侦察,回来的路上遇到敌人一个连,他只放了一枪,就把人家全给俘虏了。七个人就像放羊一样,赶回来一大群。打兰州的时候,他抱着一挺机枪,第一个冲上了徐家山。新疆北塔山剿匪,他的战马被土匪打断了腿,他穿着一只鞋子,在戈壁滩上追了九里路,硬是把两个土匪活捉回来了。那个年代可不像现在,英雄就是英雄,哪有歌星、影星的事……”

说得好呀,那的确是一个英雄图腾的年代。英雄代表的是一个民族的精神。没有英雄的年代,是可怕的年代。同样,没有英雄图腾的民族。是一个没有希望的民族。歌星、影星,大款、大腕。的确不是我们这个民族应有的图腾。

黄月雅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呀。她用她的毕生精力,她用一个湘女的全部身心,图腾了一个属于我们这个民族的英雄。试想当年的娥皇、女英,对舜的忠贞崇拜和图腾,曾感动了几千年的中国,至今。洞庭湖畔那一枝枝滴泪的斑竹不是还在诉说着一个民族的感动吗?黄月雅何尝不是如此呢?

“如果他光是一个劲的、死皮赖脸地向我求婚,我是不会那么快答应嫁给他的,跟那样的男人过起来,没劲。”

婚后半个世纪的事实证明,刘丰年和黄月雅过得很有劲。可以说,她把一生的爱都献给了她心目中的英雄。

听说刘丰年要在乌鲁木齐动手术,黄月雅挺着大肚子赶到了医院。她不担心刘丰年会出事,她担心的是刘丰年肚子里的那发子弹,会不会让医生贪污了。当刘丰年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她还没忘了叮嘱丈夫:“一定要把那颗子弹给我带出来。”等护士把那颗带血的子弹用托盘给她送去时。她在身上擦了擦血,就用一块早已准备好的红布包起来,往贴身的口袋里一装,唱着歌走了。

出了医院大门,她才想起刘丰年还在手术室里……

刘丰年是河。黄月雅是船。他的河流到哪里,她的船就划到哪里。

刘丰年出院不久,他就被调到劳改大队任大队长。这个大队的主要任务就是在全疆各地新建大型农场。从此,黄月雅就跟着他开始了长期的流浪生活。从安集海垦区的沙排子。到石河子垦区下野地。从五家渠垦区的青疙瘩湖,再到伊犁河谷的肖尔布拉克、可可达拉,最后又到了北疆边境线上的北屯。

十年中,黄月雅先后跟着刘丰年搬了八次家。

最后一次,是从伊犁河谷的察布查尔,搬到了中苏(前苏联)边境线上,一个当时连地名都没有的地方。

晚年的港湾还在国境线上

1985年刘丰年离休,组织上本来安排他进乌鲁木齐的干休所休养。可直到1988年他才去看了看。回来后,他跟黄月雅说:“哪能进那地方,一群老头老太太,没事天天吃饱了饭等着死。今天小黑板上写通知,让你参加这个的追悼会,明天又告诉你去和哪个的遗体告别。我坚决不去。什么干休所?说难听了,就是让人等死的地方。人等什么不好,去等死干什么。”

就这样,老两口又在边境线上呆了下来。再后来,女儿又给他们在乌鲁木齐买了一套房子,老两口去过了一个冬天,说城里空气不好,人太多,又回来了。

2002年夏天,刘丰年八十一岁生日那天,老两口又结伴去了一趟边境线,在当年黄月雅丢子弹的地方转了好半天。

回来不久,刘丰年去世了。

黄月雅还是没有进城。她说,她要在这里陪着刘丰年,因为她不想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守在国境线上……

黄月雅丢失子弹的地方,如今已立起了一座界碑,中哈两国的边境线,就是从界碑上穿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