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一场洪水冲毁长江大堤,决口处正是我工作的地方。这场洪水并没有对城区造成太大的损失,但对于我和我的家庭来说,则是苦难的开始。
那一年姐姐得了癌症,她的儿子,我的外甥才八岁。上午在117医院动完手术,病理切片显示癌症晚期,愚蠢的医生竟然坚持就地治疗,他也不想想他那三脚猫医术,以及与大城市无法比拟的医疗条件。估计那目的也就是把我姐当成实验品,为一己私利而漠视生命。
那时候医闹已经开始出现,后来越来越厉害。病人家属有多无奈才会采取极端手段,但这能怪医生吗?当白衣天使这个高尚的称号,变成如同臭水沟一样臭时,我们就要在灵魂中拷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父母、姐夫连夜带着麻药还没醒透的姐姐坐船去了上海,多亏那些好心人,在举目无亲的上海帮忙找医院,找教授,用钱把我姐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当洪水来袭的时候,我还奋战在厂区抢运设备。老婆带着儿子在逃难中却不幸跌倒,儿子左手骨折,那时他还不到三岁。听着他哇哇哭声,这心就像是被刀割了一样。
浸泡在水中的厂,在内斗中耗尽了最后一丝积蓄,再也无力启动。早知道这样,等它在水中腐烂去!全厂一千三百多名职工自动下岗,开始每月还有117元生活费,拿了半年后没了下文。
我做为留守人员,每月还有四百多元的岗位工资,可下岗同事的茫然、无助、苦闷以及生活的困苦,我是感同身受。那一年,一些有正义感的中层干部,在幕后策划了留守人员和下岗职工的集体上访。
厂子的倒闭是大势所趋,历史必然:腐朽的结果就是尘埃,这场洪水只不过把它化为灰烬的时间提前。当时我就意识到留守不是长久之计,何况混吃等死也不是我的个性。
九九年开春,我请了长假出门创业。远离妻儿,远离家乡,那份孤独无以言表,也偿尽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也真正认识到什么是真诚,什么是贫穷。
记得有次去婺源,途中一位大爷举着一元钱拦车。车子停下后,大爷说:
“我实在走不动了,但只有一块钱,能不能带我一程?”
到他要去的地方需要三块钱,但好心的司机还是让他上了车。车上还有空余的座位,司机和乘客都叫大爷坐下,可大爷生死不肯,因为他只有一元钱,不配坐位子。多么纯朴的人民,多么善良的人民。
婺源是座山城,初春的夜晚特别寒冷,可在昏暗的路灯下聚集着一群学子,捧着书温习课程。当地人说:那是各个山村考上县里的孩子,宿舍的电是要钱的,对于好不容易能读书的孩子来说,那是奢侈品。
在贫困中保持真诚,学会坚韧,这是我出门的最大收获,也让我想起那个拄着拐杖艰难求学的同学,她是否坚韧依旧?
我们家和村委会合作:我们出设备,他们出土地兴办了一座砖瓦厂,预计投资四十万,我们出二十万,其余由村委会出资。村委会的钱是各家卖猪卖粮,东借西凑拼起来的。
厂子开工后,可一年的收益还没有打工高,(父亲是这行的专家,曾公派到非洲当顾问,一年顾问下来也有七、八万)。于是老爷子召开家庭会议,决定撤资,可撤资就意味着乡亲们血本无归。父亲一咬牙:人回来,设备留下,捐给全体村民。回来的那天,村民一路相送到车站。虽然有些心痛那二十万,但绝不后悔。
2000年我回到家乡,那年我刚满三十岁,出门创业的结果就是我原有的七、八万元存款变成不足四千元。一切从头开始,我发疯似的工作。那时厂子已经给外地人承包,做为一名技术人员,我回厂工作,月工资九百元。又在兴业大厦兼职,工资五百元,同时承接总经销商的组装业务,并在各个工地打零工,三十元一天,每天能躺在床上睡眠的时间不足两个小时。
期间受尽了呵斥、责骂、白眼,当然也有尊重。学会了忍让,也磨平了棱角。后来当上主任,工资在一千八百元左右,但我依然没有放弃兼职和打零工的生活。这期间,我在舞厅里做过,在小糖厂里做过,也做过其它厂的技术设计和技术改造,也兼职过老师。人虽然累,但精神挺好。
曾有亲戚劝我跟他干,并保证一个对当时的我来说,是天文数字的年薪。我说:
“你可以救我的急,但不要救我的穷。”
钱固然重要,但积攒钱的过程更为重要。那每一分都浸润着我的汗水,饱含着我的辛酸,体现着我的能力,包含着我对家人,家人对我的爱。
说起来也应感谢那场洪水,让我了解到贫穷的含义,也知道生存的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