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司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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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傍晚时分,颜福瑞接到秦放电话,兴冲冲出门左转。车停在林荫道的尽头,秦放正打开后备箱大包小包地往下拎。

拎袋精美异常,探头一看,风衣靴子丝巾配饰什么的,都是只在大广告上见过的外国模特穿的牌子。颜福瑞扒拉了半天,大失所望:“没我的啊?”

秦放没听清楚:“什么?”

颜福瑞不说话了,真说出来,显得自己挺小气、挺贪便宜似的。怎么说呢,他绝对不是稀罕这个,就是觉得秦放吧……

对!就是觉得秦放不会做人,你给司藤小姐买了那么多衣服,好歹也给我捎双袜子啊,礼节!礼节懂不懂?关键还让他跑腿,这么大包小包,都要吭哧吭哧拎回去……

颜福瑞不乐意了,开始找茬:“你车停这干吗啊,停门口呗,还省得我跑了。”

“路不够宽。”

这理由简直是令人发指,颜福瑞眼珠子险些瞪下来:“这还不够宽?横躺两个你都够了……”

秦放一句话把他呛回去了:“是我会开车还是你会开车?你以为路比车宽就行了?”

颜福瑞不会开车,他只推过串串香的板车,推的时候都小心翼翼避开汽车,生怕蹭着了好车赔不起——汽车当然是比板车高端大气,规则也多,想来路比车宽是不够的。秦放一凶,颜福瑞就气短了:“哦。”

他双手拎满了包往回走,见秦放没有跟上的意思:“你不见司藤小姐吗?”

“公司事忙。”

颜福瑞心说:以前没见你忙,现在怎么就天天忙了。

又想起了什么:“司藤小姐说,今天晚上要去雷峰塔那里。”

秦放愣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说:“知道了,那也随便她。”

“你不来吗?万一司藤小姐找到了白英小姐的尸骨,说不定就合体了。合体这事多稀罕,一辈子也撞不见一回呢,你不来看吗?”

秦放转身去拉车门:“不来,公司事忙。”

忽然收到这些,司藤也很意外,但是她很快想到这是自己提过的。

那时候,她说觉得现代人的时装穿着也很好看,秦放回答说:“我也觉得,你如果穿我们现代的衣服,会很好看的。到了杭市之后,我带你去购物中心逛逛,你应该会喜欢那种收腰的风衣、高跟的皮靴,还有墨镜。”

秦放都记着,说过的,也都做到,但是奇怪的,心里有些惆怅,觉得他是一件件把未了的事情都清了,好像在说:喏,你看,都做完了吧,我都做完了吧?两清了吧,我能走了吧?

颜福瑞在边上察言观色:“司藤小姐……不换上吗?”

司藤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旗袍下摆上。这纹样繁复的旗袍精裁细剪,熨帖得像是女人的第二层肌肤,若是屏息静气,你会感到,这衣服……都像在呼吸。

像极了她脱胎的那个时代,暗香浮动,月漫黄昏,每个女人都活得低眉婉转、悄声细气。

不换上吗?

她随手把拎袋都推到一边:“还不到时候。”

入夜,秦放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摸过手机看了看时间,夜半十一点零五分。

犹豫再三,还是给颜福瑞拨了个电话。

那头,颜福瑞的声音听起来像哭:“秦放你不要吓人好吗,你是怕我不被守卫逮起来吗?”

大晚上的,夕照山上黑咕隆咚,雷峰塔的塔身倒是有光,幽幽晃晃的被周围的黑暗吞噬着;塔下的石灯透出晕红色的光,乍一看,像鬼故事里灯笼大的血红眼睛……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蝉噪林愈静,有光更吓人……

颜福瑞胆子小,战战兢兢抱一把铁锨,一进景区就心慌气短,稍有风吹草动就觉得是惊动了值夜班的守卫。偏偏这个时候秦放拨电话过来,手机振动的声音忽然传来的时候,他就差怪叫一声撒腿就跑了。

秦放问他:“你和司藤……在里面了?”

颜福瑞嗯了一声:“司藤小姐一直在走,走走停停看看,这山这么大,谁知道骨头埋在哪啊,这要一处处挖,我得挖上两个月吧。而且啊,这土一松,景区肯定会加强保安防卫的……”

这颜福瑞的脑袋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用脚指头想,司藤也不可能真的叫他挨处去挖啊,秦放又好气又好笑,顿了顿说:“先这样吧,有消息了……再给我打电话。”

颜福瑞装好手机,这才发现司藤已经停在前头一棵树下很久了。他赶紧抱着铁锨过去,心里有点紧张:“司藤小姐,是这儿吗?白英小姐就埋在这儿吗?”

下意识里,他总觉得,既然是同一个妖的分身,彼此之间肯定是有感应的。司藤小姐走走停停,也许是在感应白英的存在也说不定。

谁知道司藤的回答相差甚远:“这里太大了,我也实在想不出来秦来福会把白英埋在哪里。”

所以嘛,看来挨处挖是势在必行了,颜福瑞不死心地继续争取:“要不把秦放叫过来吧,两个人挖比一个人挖快啊……还能……”

司藤的目光冷冷瞥过来,颜福瑞心里一咯噔,就把那句“还能互相聊个天、解解闷”给咽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司藤做了个奇怪的举动,她脱掉了鞋子坐到地上,脚心和掌心都挨着地,乍看上去,像是电视里的瑜伽姿势。颜福瑞心里泛起了嘀咕,正想问她自己是不是也要脱,下一秒钟眼前一花,他看到司藤的手脚同时陷进了地下。

倒也不是陷得很深,一寸有余,颜福瑞一颗心紧张得怦怦直跳,他俯下身子细看,发现她的脚面和足面都已经藤化,乍看上去,都像是藤枝入土。

这场景……

颜福瑞心里一动,赶紧又趴下身子把耳朵贴近地面。果然,那种无数藤条争相往土里抽伸的声音,几乎是密密簇簇。

可以想见,在地下,必然是四面八方,随时分出紧锣密布的枝丫岔条,像是张开巨大的网,每一根藤条末梢,都是一双锐利的眼睛,或者嗅觉灵敏的鼻子。

司藤的唇角露出一抹浅笑:“不管怎么样,白英的尸骨一定在这山上,我就不费那个事去找什么具体地点了,我把这山,都给翻一遍。”

颜福瑞近乎敬畏地看着司藤,甚至下意识把身子挪开了些。以前,他也拔起过林子里杂七杂八生长着的草或者树苗,知道虽然地面上的部分看似不起眼,地下的根须却可以抽伸到很长很深。

他知道司藤在干什么了,她是妖,她以身为根,操控驱动着无数的根须,要把这夕照山的地下通通翻一遍——白英小姐选的藏骨地点也许很复杂,也许有机关,也许是很多步骤的难解谜题,但是,用不着费那么多事了。

——我把这山,都给翻一遍。

根须会避开建筑物的地基,灵巧绕过,一切都将进行得天翻地覆而又悄无声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颜福瑞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司藤小姐就这样使用妖力,没关系吗?

想开口询问,见她双目紧闭形同入定,想叫她,又怕惊扰了她以致“走火入魔”,正犹豫间,司藤突然闷哼一声,紧接着脸色煞白,像是被大力反噬,一下子瘫了下去。

颜福瑞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扶她。好在她尚有知觉,呢喃了句:“先……回去。”

颜福瑞手忙脚乱,赶紧背起司藤,也不知道是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还不忘把那把从客栈里顺来的铁锨夹在腋下。深一脚浅一脚哆嗦着下台阶时,忽然听到司藤在说话,像是自言自语,他竖起耳朵去听,没留神脚下一滑,胳膊顺势一松,那把铁锨顺着台阶一路咣里咣当,在这寂静夜里,简直等同敲锣打鼓,听得他头皮发麻。

好不容易,声响终于歇下去了,颜福瑞僵在当地两腿发软,自己给自己打气:没事没事,应该没人听见吧,保安肯定都睡觉,应该不会出来看的。

很显然,保安比他想象得要尽责。

回应他的是迎面而来明晃晃的手电筒光,夹杂着粗声粗气的怒吼声:“谁啊?”

秦放大半夜的驱车赶过来,费了好多口舌,也塞了钱,才算是把颜福瑞和司藤顺利带出来。

驱车回客栈的路上,颜福瑞一直委屈地自言自语:“我也想说我们是游客,就是想看雷峰塔夜景所以故意待得晚了,但是我不像啊。你不知道,他们一点素质都没有,一点都不尊重人,说我一看就像贼,还拿把铁锨,我说我跟司藤小姐是认识的,他们死活都不信……”

秦放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颜福瑞:“行了,少说两句吧,扶好司藤。”

颜福瑞不吭声了,直到车子在客栈前停下他才咦了一声:“不是说路不够宽不让开上来吗?”

秦放拉开后车门抱下司藤,说了句:“晚上能开。”

颜福瑞愣了半晌,他深深觉得,这交通规则,实在是太复杂了。

司藤一直没醒,脸色很不好。秦放先把她抱回房,盖上了毯子休息。有了前一次的经验,他决定先守到第二天,如果她一直不醒,身体又出现藤化,那就像上次一样依葫芦画瓢,先埋进土里再说。

颜福瑞耷拉着脑袋在边上站着,几次欲言又止,末了期期艾艾:“我当时是想到了的,我是想问她就这么动用妖力要不要紧来着,就是……没来得及问。”

秦放想了想:“她一定也想到这一点了,只是她太想找到白英的尸骨了。司藤可能觉得,只要找到白英,即便不舒服一阵子也是值得的。”

颜福瑞忽然想起了什么:“秦放,我想起来司藤小姐当时说的什么了!”

他有点激动:“我背她离开的时候,她一直在重复一句话,我当时听得模模糊糊的,又惊动了保安,吓得就给忘了,刚刚你说到白英小姐的尸骨,我一下子想起来了。司藤小姐当时说的是:白英的尸骨,根本不在山上。”

——白英的尸骨,根本不在山上。

秦放的眉头慢慢皱起来:“不是在山上吗?”

颜福瑞肯定地摇头:“不是的,你不知道,当时司藤小姐用妖力,我猜整座山头都被她翻过了。她说不在,就肯定不在,要么,不在地底下。奇怪了,不在地底下会在哪呢,不会是供在雷峰塔里面吧?”

越说越离谱了,雷峰塔游人如织,怎么会把白英的尸骨放到塔里面呢,秦放催颜福瑞回去休息:“别想了,明天再说吧,都累了。”

颜福瑞踢踏着步子走远,屋子里安静下来。秦放搬了椅子在司藤床前坐下,帮她掖了掖毯子的边角,掖着掖着,动作忽然慢下来。

耳边再次回响起颜福瑞的话:“奇怪了,不在地底下会在哪呢,不会是供在雷峰塔里面吧?”

他掏出手机打开网页,在搜索栏输入了“雷峰塔”三个字。

跳出好多栏,秦放滑动着触屏匆匆浏览,大多是景点推荐或者用户点评……

忽然间,他停止了滑屏,目光长久停在一行字上,那是一行标题。

《鲁迅经典杂文:论雷峰塔的倒掉》。

脑子里电光石火地一闪,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提醒着他,秦放迟疑地点进了正文。

“听说,杭市西子湖上的雷峰塔倒掉了,听说而已,我没有亲见。但我却见过未倒的雷峰塔,破破烂烂的映掩于湖光山色之间,落山的太阳照着这些四近的地方,就是‘雷峰夕照’,西子湖十景之一。雷峰夕照的真景我也见过,并不见佳……”

秦放慢慢坐直了身子,他紧张得手指发颤,重新回到搜索栏,又搜了好几个自己想到的关键点。

鲁迅《论雷峰塔的倒掉》发表于1924年11月,现在的雷峰塔是2000年重建的,2002年竣工。

也就是说,1946年白英和秦来福游西子湖,湖上根本就没有……雷峰塔。

凌晨四点多,司藤醒过来,看到秦放趴在床边迷迷糊糊的,手里还攥着手机。

司藤觉得荒唐,又有难解的惆怅:白英和邵琰宽的后代,反而在尽心尽力地照顾自己吗?

她伸手推了推秦放,秦放突然醒转,开始有些茫然不知身在何处,紧接着就看到司藤疲惫地撑着身子,说:“还是不太舒服。”

和她相处久了,秦放大致明白这是又要到土里休养的节奏,他伸手想扶司藤,见她还不至于虚弱到不能走的程度,又犹豫着缩了回来。司藤走到门口时,忽然说了句:“秦放,这两天你回一趟老宅,把墙上那幅画拿过来。”

秦放嗯了一声:“知道了。”

司藤有些意外:“你知道?”

“知道。”

司藤笑了笑没再说话,两人去到院子里,这才发现颜福瑞居然也还没睡,皱着眉头坐在石桌子旁边,时而摇头晃脑,时而恍然大悟,认真得连司藤和秦放过来都没注意到。

秦放咳嗽了两声,问他:“铁锨呢?”

颜福瑞答非所问:“司藤小姐,我想到了啊!”

他一脸兴奋:“司藤小姐你不是说白英的骨头不在山上吗,我也很奇怪啊,我想了很久啊,我觉得我想得很有道理。”

真是难得,连颜福瑞这样的都开始思考了,司藤问他:“你想到什么了?”

“明明不在雷峰塔,为什么留下的画啊诗啊都点出雷峰塔这个地方呢?我觉得这其实是表面现象,是障眼法,是迷惑别人的。”

秦放禁不住对颜福瑞有点刮目相看了,连司藤的目光中都掠过一丝讶异。

“我觉得要从白素贞的传说去找。大家一想到雷峰塔,会想到谁呢,法海,法海住在哪呢,金山寺!所以啊,明着在说雷峰塔,其实说的是金山寺……”

司藤瞬间没兴趣了,秦放打断颜福瑞:“铁锨呢?”

颜福瑞正说得兴起,忽然被打断,一时有些断片,过了会儿磕磕巴巴:“铁锨……铁锨在景区被没收了啊……”

末了,颜福瑞做贼一样,翻墙去隔壁拿了花圃的铁锨过来。一切拾掇完,天已经快蒙蒙亮了,颜福瑞很不安地东张西望,唯恐被人看到。秦放嫌他大惊小怪,颜福瑞委屈得很:“你是挖个坑把人活埋了啊,万一有人看到,还以为我们杀人呢。”

絮絮叨叨间,又想到自己的推理:“金山寺不对吗?既然雷峰塔找不到,那就很可能是在金山寺啊。”

秦放被颜福瑞叨叨得脑子疼,他在石桌边坐下来:“白英委托秦来福帮她埋骨,秦来福是杭市本地人,但金山寺在外地,人生地不熟的,他为什么要去金山寺埋骨呢?”

颜福瑞很不服气:“那贾三呢,贾三在囊千也是外人啊。”

秦放没好气:“囊千跟东部不一样,囊千那么偏,司藤埋骨的地方还是没人的山谷,如果不是车子坠崖,根本不会有什么差错。白英一直在长三角生活,当年兵连祸结,多少地方被炸平了,她那么谨慎的人,会把尸骨放在雷峰塔金山寺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就算是埋在地下,不怕被一颗炸弹炸出来了?”

颜福瑞有点怔愣:“那……那放在哪呢?”

秦放沉着脸:“就在雷峰塔附近,你说会在哪呢?”

颜福瑞奇怪起来,他手搭在眼睛上,借着黎明的亮光看远处雾气蒙蒙的雷峰塔,似乎还嫌视野不够,站到凳子上四下张望,嘴里念念有词:“附近……山上没有,塔里没有,天上没有,水里……”

他心头突然一跳,手脚并用地从凳子上爬下来,说话都结巴了:“水、水里啊?”

秦放心里,极轻地叹息了一声。

在当时的情况下,水里,的确也是最好的安排了。从古至今,西子湖畔战祸频仍,房舍几番成焦土,但从没听说,有谁把西子湖水放干了的。

太爷秦来福房间里挂着的那幅画,如果真的出自白英之手,那么,此间大有深意。

当时的西子湖上,并没有雷峰塔,那么,那幅图上雷峰塔的高度、位置、比例,也全部都是与事实不符。白英自行杜撰了一座虚拟的雷峰塔,普天之下,仅此一家,只为标示一个独一无二的位置,自己的埋骨地。

白雪茫茫,残影慌慌,

夕照映水,骨浮峰上。

那时候进入初冬,西子湖之上落了一场雪,夕阳西下,水流浮动,倒影绰绰约约,偌大湖面,万千坐标,白英选定了湖面上的一点,想着,如果这一点就是雷峰塔倒影的峰顶,那么从这个位置去看,这岸上的雷峰塔,应该高度几许,位置几何呢?

所以,那幅画并非写实,真正雷峰塔的位置,后头有山线起伏,而秦放印象中太爷的那幅图,雷峰塔四周光光秃秃,一径河岸将画面一分为二,也就是说,即便诗里混淆性地写了那句“夕照映水”,真实的位置,也根本不在夕照山。

好在,白英有意识地留下了另一张照片,秦来福的全家福,摄于断桥之前,这就大大缩小了他们的游湖范围。

太爷爷留下的物件中,除了那本日志是闲来记录,只有两件标明了“白英”,一幅图、一张照片,看似随意,现在想来,别有深意。

司藤让他回老宅取画,看来,司藤也想到这一点了。

天色渐渐亮起来,颜福瑞如听天书,原本还想作关于法海金山寺的垂死挣扎,末了只剩了愣愣一句:“哦。”

戏剧性地,似乎与他的失落相应和,树上飘飘悠悠落下一片黄叶,拂过他的鼻尖,又飘飘悠悠落到桌面上。

颜福瑞顿感萧瑟,说了句:“秋天来了。”

秦放答:“嗯。”

对话末了,两个人奇怪地互看了一眼,再然后,几乎是同时跳了起来。

春暖花开,渐至夏日,正是树木转绿甚至苍翠的时候,谈什么秋天来了?

秦放抬头,顶上满树黄叶,在晨风之中荡曳飘摇,再看周遭,心里叫苦不迭。

不止他们的客栈,附近的,再远些的,甚至道路两边的绿树,都几乎已经全部转作枯黄。花花草草之属,种在盆里的还算正常,只要是扎根地下,全部蔫的蔫死的死,就好像这平静的谈话之时,周围遭受了一场无声的洗劫一般。

颜福瑞小跑着出门,过了几分钟又呼哧呼哧跑回来,喘着粗气比画给秦放看:“得有两百……三百米,树啊什么的都死的死黄的黄,后面的就正常了,就是以我们这儿……为圆心。那个……”

说到这里,忽然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不会跟司藤小姐有关吧?”

秦放无奈:“你以为呢?”

秦放驱车离开的时候,路两旁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忙着拍照议论。后视镜里,越来越远的颜福瑞战战兢兢地站在客栈门口,脸上写满了做贼心虚。目送秦放上车的时候,他至少嘱咐了三遍:“秦放,你早点回来啊,不然警察来问我,我不知道怎么说啊。”

秦放真是哭笑不得。他不觉得树木黄了枯了这事能动用到警察,就算真的惊动了,一时半刻,也查问不到你身上吧?

老宅还是原先的样子,那副挂在墙上的画,原先只觉得笔法拙劣、技巧平平,现在再看,心头平添了许多空洞凉意。秦放小心翼翼地把画卷卷好,顺带也捎上了太爷的那本日志册子。

回来时,正是下午。秦放没有径直回客栈,车子绕到了西子湖,停好之后,一个人顺着湖边走了很久很久。这段路有时清静有时热闹,秦放捡了湖边的观景座椅坐下来,慢慢翻动那本册子。

很多话,现在再读,欷歔不已。

譬如太爷去参加同乡友人的麟儿百日宴,字里行间,好生艳羡,是因为当时的太奶奶久未生育吗?

再比如写到爷爷自小顽皮,气急之下想责罚,却“再三犹豫”、“不忍加诸一指”,是因为到底不是亲生,心有忌惮吗?

堪堪翻完,已是落日西坠,暖暖的余晖照在身上,分外惬意疏懒。秦放倚住椅背,合上眼睛闭目养神,人声渐渐消歇,偶尔有船摇过,木桨敲打水面,发出有节奏的啪嗒啪嗒声。

“秦老板!秦老板!”

急促的呼喝声忽然响起,秦放一惊而醒,这才发现四周已经全黑了。

那声音还在继续:“秦老板!秦老板!”

秦放坐起身子,迟疑地走下台阶。夜晚的西子湖寒意四起,今晚分外奇怪,居然连观景的装饰灯都没有拉亮。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渐近,有个身形微胖的男人,戴皮帽,裹着黑色的老式马褂袄子,提着口藤箱匆匆而来。而就在河岸之下,泊着一条吃水很深的乌篷船,许是下过雨,乌篷船的顶棚被洗刷得乌黑油亮。艄公拎着盏马灯,伸着脑袋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唤:“秦老板!秦老板!”

秦放的心咚咚跳起来,他抬腿迈上船板,小船惯性地往下一沉:不对,不是因为他,是因为秦来福马褂下摆一掀,扶着艄公的胳膊上来了。这么冷的天,秦来福居然浑身燥热,顺手抹下了皮帽子扇风,边扇边问艄公:“人呢?找好了吗?”

船篷里又伸出两个人的脑袋来,艄公说:“秦老板,我办事你放心,这两个,是这一带水性最好的。不过,不要纸币,要银洋。”

乌篷船晃晃悠悠地摇往西子湖水中央,黑色的水光随着木桨的反复泛着银色的亮,秦来福抱着那个藤箱子坐在舢板上,说:“都是银洋,袁大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乌篷船晃荡着停下,艄公压低声音说:“就是这儿,没错的。”

那两个人脱下外头的棉衣,露出贴身的水靠短打,又从船舱里拖出一个连着铁链子的大铁锚,沿着船边往水下放。铁链子咣当咣当磨着船边,艄公笼着袖子在边上看着,说:“深咧。”

又似乎没多深,铁锚很快到底了,那两个人掌心里吐了唾沫搓了搓,一个拎了藤箱,另一个拿了铁锨,依次沿着铁链下水。艄公在边上叮嘱着:“要快啊,动作麻利点。”

两人很快没了顶,水面上最后一丝涟漪都散去了,艄公陪着秦来福坐着,搓着烟叶子往烟筒里装:“你放心,这两人水性没说的,在下头能……”

话没说完,铁链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水面出现巨大的起伏,水花兜头照面地拍上乌篷船。艄公和秦来福被掀倒在船舱里,秦放一个站立不稳,扑通一声摔下船去,入水的刹那,他听到艄公的尖叫:“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秦放睁开眼睛,一抹斜阳脉脉依着山线,岸上的景观和水下的倒影相映生辉,正是夕照映水时分。

回到客栈,天已经快黑了,颜福瑞正坐在厨房里吸溜泡面,听到声响之后攥着筷子就迎出来了,倚着门框紧张兮兮地朝秦放招手:“秦放,秦放,快过来!”

秦放还以为是司藤出了什么事,近前了才知道完全不是。颜福瑞指着脚底下说:“你看这地。”

地怎么了?湿漉漉的,刚下过雨吗?

颜福瑞也等不及秦放去猜了:“我浇水,一天得浇四五次。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不久,院子里的地都开始裂了,跟闹了旱灾似的。我赶紧拿盆接水,那么多水,哧溜一下就全没了。”

如此吃水,周遭的植物又形同遭劫,司藤这是在极力吸收土里的养分吗?秦放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司藤的情形似乎一次比一次糟了,怎么拿到了沈银灯的妖力之后,反而每况愈下了呢。

颜福瑞还在喋喋不休:“你不知道,电视台都过来了,那个主持人对镜头的时候,就在我们门口,说什么环境问题值得全社会的重视。要不是我关门关得快,他们就要采访我了……哎,秦放,秦放?”

秦放像没听见一样,绕过他就进去了。

颜福瑞觉得怪没劲的,他盯着地面看,表层那片湿意似乎有渐转渐干的态势,看来待会儿又要浇一遍水了。

这一晚,秦放睡得很不踏实,做了很多芜杂的梦,都是碎片一样的场景。有时梦到自己扒着梨园的戏台子张望,台上那么热闹,各色唱念做打的生旦之间,忽然现出司藤的身影;有时又梦到乌篷船在同夜一样漆黑的湖中央打着转转,晃得他趴在船舷上胸闷欲呕,然后水面之下,隐隐现出一张同司藤一模一样的惨白的脸……

醒来的时候出了一身冷汗,时候是半夜,盥洗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秦放摸索着揿下床头的开关,房间的门居然是半开的。再低头看,地上有一行泥泞的脚印。

秦放的皮肤之上泛起凉意,直到盥洗室的门锁咔嗒一声轻响,他才如梦初醒一般赶紧下床。

司藤穿着浴袍,一边往外走一边用毛巾擦干头发,看到秦放站着,似乎也并不怎么意外,只是说了句:“醒啦。”

她表情淡淡的,也看不出气色是好是坏,秦放有些担心:“你身体……好些了吗?”

司藤走到沙发边坐下,随手把湿毛巾扔到一边:“谈不上好,如果找不到白英,估计还会更糟。”

这句话提醒了秦放,他赶紧把带回来的那幅画拿给司藤看。果然,司藤很快就看出了个中关键:“周围没有山线,这幅画上塔的位置,不在夕照山?”

秦放点头:“西子湖边上,没有山线的位置集中在一片,如果再用我太爷的那张照片比对,范围可以再小些,但是最多只能确定区域,找不到具体的那个点。”

语毕犹豫片刻,把自己在西子湖边上做的那个梦简略说了说。

司藤沉吟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没有具体的那个点,我想,哪怕是当年的秦来福,都不知道白英真正的埋骨地。”

秦放下意识反驳:“但是当年,是我太爷料理的她的后事啊,她连我太爷都不告诉,难不成我太爷埋了她之后,她的骨头还能爬出来给自己换个坟?”

司藤看了一眼秦放:“不要张口闭口的她她她,那是你太奶奶。”

秦放气结,司藤也不看他,慢慢将那幅画卷起来:“有的时候,要想知道白英想做什么、会做什么,得从我这里推想。因为某种程度上说,白英就是我,我们的很多想法和做法,是一致的。

“如果是我,我不可能放心让秦来福知道自己的真正埋骨地,更何况秦来福不会水,要想埋骨水下,就得有船,还得另外招来水性好的人。这不等同于昭告天下吗?万一有个泄露,或者引来怀着觊觎之心盗挖的人,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就算白英不是曹操,做不到七十二疑冢,也不至于草草埋了这么简单。

“所以首先,她指示给秦来福的水面上的点,并不是真正的埋骨点。就好像她留下的这幅画,也只是标明了大致的范围。白英当时已经被丘山镇杀,她的尸骨起不了风浪,水下有任何异常,一定都是她事先安排的。还有,水上的人可以活命,因为他们不知道真正的埋骨地,而下了水的人,一定会死。”

秦放心里头好像堵了些什么,好久都没再说话。

司藤说得没错,白英的安排环环相扣,不至于在最后的环节草草了事——梦里,那两个人一个拎了藤箱,一个拎了铁锨,自己居然那么天真地以为就是在水底挖个坑掩埋,想得未免太简单了。

白英在水下,到底做了什么安排呢?

好多疑问,但司藤显然已经不准备深究:“明天晚上,我会在大致的位置入水,去探白英的埋骨地。你们想跟着就跟,不想跟的话,在客栈等着就好。”

秦放的心里咯噔一声:“明……明天晚上?这么快?”

司藤面无表情地回了句:“再等下去,怕是要被沈银灯的妖力给折腾死了。”

——再等下去,怕是要被沈银灯的妖力给折腾死了。

果然,半妖之身和全妖妖力的长久厮磨,对司藤元气的损耗比想象的大,所以,司藤急于找到白英……合体吗?

秦放借了条冲锋舟,组装充气式的,收起来能放后车厢,充完气大概能坐四个人。景区大抵是不允许这种私自下湖的行为的,秦放也懒得去了解了,反正夜半下湖,被发现了就跑呗,冲锋舟速度不慢,不信保安还能临时调个摩托艇来追。

傍晚时分,秦放把车开到西子湖边偏僻的一隅,这个位置的视线刚好是背倚雷峰塔。远处正对面的一大片湖岸区域虽然已经开发得相当热闹,但是若把这些新建的区域忽略不计,跟光秃秃的一径河岸还是颇为相似的。

颜福瑞从车厢里搬下冲锋舟的帆布袋,比对着序号图一件件点算组装件,司藤拿着那张挂图,在河岸边时停时走,过了会儿招秦放过来,点圈了一片水域。秦放知道这大概就是晚上冲锋舟的停泊地点,他目测了一下河岸距离,又问司藤:“只需要把你送到那就行吗?还需要我们做什么?”

司藤看了他一眼,又回头看了看颜福瑞,说了句:“没什么了。”

秦放又问:“那回来的,还是你吗?”

“难说。”

秦放心里陡地一沉,想说什么,一时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恍惚间,听见颜福瑞在后头叫他:“秦放!秦放,是先组装舢板啊还是先充气啊?”

司藤提醒他:“颜福瑞叫你呢。”

秦放过去教颜福瑞组装,脑子里一团乱,说的话几次颠三倒四。颜福瑞渐渐就发觉不对劲了,拿手使劲在他面前摆划:“秦放,秦放!”

秦放下意识说了句:“司藤小姐下去了,就会和白英合体了。”

颜福瑞说:“我知道啊。”

他对这件事没秦放的反应大:“合体是好事啊,司藤小姐现在不是不舒服吗,合体了之后就好了吧。而且她会更厉害啊,以后再没人敢欺负她了。只是……”

颜福瑞叹气:“只是她千万不要变得太凶才好,那个白英小姐,比司藤小姐凶那么多。”

秦放沉默了一下:“你也觉得合体之后,司藤小姐会变得不一样吗?”

颜福瑞说:“那当然啦,就好像白英小姐是一杯糖水,司藤小姐是一杯白水,合体了之后,就是糖水和白水混在一起,不会那么甜,也不会那么淡啊……”

他一边说一边低头用螺丝刀把螺母拧紧:“所以说啊,只要合体了,司藤小姐一定会变得不一样啊……咦,秦放?”

不知什么时候,秦放已经不见了。

司藤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知道是秦放,也不回头,只是问了句:“有事吗?”

秦放在她身后停下脚步,声音有些喘:“司藤,我记得最初的时候,有一次说起有什么梦想,你说想重新做回妖。”

司藤嗯了一声:“所以呢?”

“你为什么想重新做回妖?”

这个问题真是提得荒唐可笑了,司藤有些不耐烦:“你还不是想重新做回人,大家都想做回自己,没有为什么。”

秦放的心跳得厉害:“你说想做回自己,我想问你,你做回过你自己吗?”

司藤回头看他:“什么意思?”

秦放深吸一口气:“我的意思是,你其实从来没有做过自己。”

他不理会司藤渐渐变得难看的脸色,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你最初精变,是丘山促成的,他给你做了个模子,那时候你不是司藤,只不过是丘山操纵的傀儡。好不容易脱离丘山,你又因为邵琰宽和白英分体。复活之后,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白英希望你做的事,或者说你其实是在复活白英。你根本从来没做过自己,谈什么做回自己?”

司藤一字一顿道:“秦放,我跟你说过,从某种程度上说,白英就是我。”

秦放咬牙:“你觉得你们俩是一个人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她想嫁给邵琰宽,你不想嫁?为什么她那些忍辱负重、机心巧妙的安排你想不出来?想法和做法完全不一样,谁会认为你们是一个人?你想做回自己,司藤,你只有这个时候是真正的你自己。”

司藤脸色铁青:“白英和我原本就是一体,只是偶然分开,于情于理,都应该合为一体。”

秦放豁出去了:“一盆水泼到土里,就是泼出去了,难道还能重新变成清水?人和事都是往前走的,没听说过往后退的。既然你们已经分开了,说明天意就是这么安排的。要说于情于理,丘山强行促成你精变,属于逆天而行,一开始就不合情理。你想要彻头彻尾地合乎情理,那你应该变回白藤去……”

颜福瑞正埋头踩着充气阀给冲锋舟充气,耳畔忽然传来巨大的落水声,抬头看时,黑漆漆的天黑漆漆的湖,湖中央处似乎水浪泛起,但一时间又看不真切。

再看岸边,咦,原本是秦放和司藤小姐一起站着的,现在只剩了司藤小姐一个人,秦放去哪儿了?刚刚听到巨大的落水声,位置似乎是在湖中央,难不成……被扔下去了?

他疑惑地看司藤,司藤冷冷回瞪了他一眼。颜福瑞缩了缩脖子,满腹狐疑地继续低头拧螺母,过了会儿,司藤经过他身边时停了一下,不确定似的问了句:“秦放会游泳吗?”

颜福瑞答不上来:“会……吧?秦放这样的,应该……会吧?”

话还没说完,视线突然被远处湖面上空的什么东西吸引了过去,顿了两三秒钟之后,脸上的血色唰地全无,声音颤抖着叫她:“司、司藤小姐?”

司藤是背对湖面的,她看着颜福瑞的脸色,心头突然生起不祥的预感:“怎么了?”

颜福瑞还没来得及回答,远处又是哗啦一声水响。司藤警觉回头,水面之上并不一团镜面般平静,却也并无太大异样,这就是大大的不对了——秦放还在水里,即便不会游泳,这么短的时间,总还能浮上水面扑腾两下的。

但是,人呢?

司藤向湖边走了两步,目光在黝黑色的湖面之上逡巡,脸色渐渐阴下来。颜福瑞结结巴巴地描述刚刚自己看到的:“也不知那个是不是秦放,应该是……总之是有一个人,先是在半空的……”

“半空?”

颜福瑞肯定地点头:“是半空,有一根好像绳索一样的……先把人扬上半空,然后又拽下去,那声水响就是人被拽下水的时候……司藤小姐,那个是不是秦放啊,秦放怎么会……”

他原本想问,秦放怎么会在水里啊。

话还没说完,眼前忽然一花,反应过来的时候,司藤已经在水里了。像什么呢,像一条游鱼,嗖的一下,几乎是分水而去的。颜福瑞愣了几秒钟,几步跑回车边拿了强力手电筒,又腾腾腾跑回湖边,把电筒调到最大光圈,紧张地往湖面上照来照去。

颜福瑞觉得,湖底下,肯定是出事了。但是发生了什么呢,太让人着急了,他只能看到大片大片的湖水在手电光下打着漾儿泛着亮,其他的,什么都看不到啊。

秦放是被司藤给扔下水去的。说那些话之前,他虽然多少有点心理准备,但还是仅局限于被骂个狗血喷头或者扇个耳光……

西子湖的平均水深据说只有两米左右,秦放那一记狠摔入水,几乎险些触底。他原本会水,但自从陈宛溺亡之后,几乎不曾再游泳,所以一时之间多少有些慌乱,随手那么一捞,手指划过河底泥沙,似乎抓到什么绳索,不及细想,下意识就拽住了。

再然后,身体记忆使然,利用自身浮力往上蹬浮。浮出水面之后,长舒一口气,忽然发觉手里头抓的,不像是绳索,而像是……一根藤。

藤?

几乎是在这个闪念划过脑际的同时,那根藤索突然自他手中抽出,水中横亘几周,牢牢缚住他胸腹。秦放刹那间呼吸困难,只觉得身下大力涌起,将他整个人扬出了水面,一时间天旋地转,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又是一股下坠拉力,瞬间把他拉进水中。

冰凉的湖水从耳鼻孔窍往里猛灌,秦放眼前发黑,挣扎着去拽身上缠着的藤索,恍惚中觉得那股拉力不绝,斜向着迅速把他往某个方向拖拽。正绝望间,身子忽然骤停——又一道藤索自反方向而来,也是横亘缠住他腰腹,及时遏止了他的去势。

秦放下意识觉得这是司藤,心底最初的惊惶错乱渐渐消歇,却又止不住叹气:这样把我缠得左一道右一道的,是生怕勒不死我吗?

思忖间,司藤已经到了近身。秦放的眼睛被湖水浸得睁不开,气已经憋不住,嘴里几乎都在翻冒泡儿了,模糊间感觉司藤先是试图去解他身上缠绕的藤索,没有解开,这显然让她很是烦躁,下一刻,又是一股举力上,秦放耳边哗啦一声,鼻端终于呼吸到空气,感激得几乎流下泪来。

急睁眼去看,身子被藤索托在半空之上四五米,但并不平稳,还在被底下的那股拉力拽得忽上忽下,而司藤就在靠近湖面约一两米处向上狠拉,一时间谁也占不到上风。过了会儿,司藤突然抬头厉声问他:“车上有电锯吗?”

起先她想凭一己之力把下头的藤索拗断,但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几乎是恨不得乱刀去砍了。

但是,谁会在车上放个电锯呢?秦放正想摇头,忽然有放大的光柱晃过这头,紧接着就是颜福瑞远远的大叫。这一下忽然提醒了秦放,他铆足了劲儿朝颜福瑞吼:“船!把船开过来!”

颜福瑞听懂了,掉头就往还没组装好的冲锋舟跑。秦放尽量简扼地给司藤解释:“冲锋舟的引擎带动螺旋刀,可以把藤索绞断,只有比电锯更快。就是还要等一下,应该还没组装好。”

司藤嗯了一声,视线又投向湖底,过了会儿吩咐秦放:“我先下去看看,你撑住了。”

秦放还没反应过来这“撑住了”是什么意思,司藤已经直接跃下水去了。秦放暗叫糟糕,底下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以司藤之力也只拼了个势均力敌,他要怎么“撑住”?

下一秒他就知道自己是多想了。托住他的藤索在中央处又分出数条长藤,闪电般向着岸边缠绕而去,或缠老树或缠电线杆,倒是在短时间形成了均衡之势。不过秦放这口气没有能舒多久:底下的司藤总也不见动静,至于岸上,有几棵树已经被下拽得有了倾斜之势了。

秦放头皮发麻,远远吼颜福瑞:“好了没有?”

颜福瑞哭丧着脸回他:“好是快好了……但是秦放,我没考过冲锋舟的驾照啊……那个那个,驾驶说明书呢……”

他妈的冲锋舟要什么驾照,眼看着不止是树,连电线杆都有折腰的倾向了,秦放急火攻心:“不要说明书,就拉个启动绳控制个把手,你摸索一下,试一下!”

偌大的西子湖之上,秦放余音袅袅,但是颜福瑞没动静了。

什么情况?秦放手上没电筒,也看不清岸上到底是个什么情形,眼睁睁看着老树和电线杆诡异地越来越倾,紧张得一颗心几乎都快跳出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岸边响起了冲锋舟引擎震响的声音,秦放心头一喜,但这喜悦还没持续五秒钟,就被颜福瑞发癫的狂叫给叫灭了:“救……命命命命命……啊……”

再下一刻,冲锋舟的黑影斜剌里冲出,方向不是往湖心,倒是向斜边的岸上直冲上去的,这是要驾船自尽吗?秦放目瞪口呆,也忘了自己的危险处境,大叫:“拉把手,拐!拐!拐!拐!”

想必颜福瑞是在手忙脚乱地狂摁狂拽能拉得动的所有操作部件,万幸的是,眼见就要玉石俱焚的时候,冲锋舟陡然打了个突掉头了。从秦放的角度,可以看到颜福瑞的身子都被颠离了船身。下一秒,冲锋舟开足了马力朝着秦放的方向撞过来。

秦放瘆得全身汗毛直竖,但还是尽力安慰自己:颜福瑞能准确操控方向用螺旋刀把下头那根藤索绞断的希望看来是很渺茫了,既然这样,索性粗暴一点,撞断了也行啊……

没想到的是,伴随着颜福瑞惊天动地的又一声“救……命命命命命……啊”,冲锋舟在距离藤索一米来远的地方擦身而过,向着未知的黑暗突突突绝尘而去,留下船屁股后头一道翻浪的雪白水花。

秦放看得目瞪口呆,半天才气急败坏地反应过来:“不要走直,你倒是拐……”

话没说完,身子陡然一坠,有一根藤索缠着的老树被拽得连根拔起。力道的均势被打破之后,另外几道很快也支撑不住。伴随着几声断裂声响,底下的力道骤然卷来,秦放极速坠向湖面,只觉得耳畔虎虎生风。行将坠下湖面时,眼前忽然一花,恍惚间看见,水面下出现了司藤的脸……

不是幻觉,真的是司藤从水下陡然浮出,势头极劲,顺手搂住秦放,直接又借势把他带上了半空。秦放半天才缓过劲来,低头看时,居然能看到两人身上滴下的水滴,在水面上打出一圈一圈微漾的水圈……

颜福瑞“啊啊啊啊啊”的声音间杂着引擎的突突声由远及近,在两人身周不远处打了个旋儿,又向着风马牛不相及的方向颠撞而去。秦放真是不忍心再看了:冲锋舟的操作其实很简单,就前后左右那几个方向,你稍微冷静一点,把船开得似模似样,到底能有多难?

耳畔,传来司藤幽幽的声音:“颜福瑞,这是开船开上瘾了吧?”

终于全员回到岸上,简直恍如一梦。颜福瑞一上岸就瘫了,头发都滑稽地一边倒——风吹的。

真不知道最后他操纵着冲锋舟的螺旋刀绞断藤索时,是不是太上老君附体——那之前之后,都开得人鬼不能直视,神佛争相撞墙。

司藤手里拿着那根绞断的藤索细看,过了会儿吩咐秦放打着手电过来照光。先看被绞断的部位,木质纤维间似乎渗着根根血丝。秦放心里打了个咯噔:“这是……白英的化身?怎么会有血呢?”

司藤不语,示意他继续打光,以绞断的部分为起始,一点点照向末梢,顿了顿突然停下:“这,这里。”

秦放把手电光打近,司藤着意关注的地方似乎没什么特别,只一点,那周遭的颜色比别处要深些,冷不丁一看,还以为套了个圈圈。

司藤说:“这是一根藤,后来断开,再然后接起来了。”

秦放有些糊涂,这应该是白英做的,但是断开又接上,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吗?

司藤却似乎已经洞悉了一切:“你还记不记得,你在西子湖边上,做了一个跟秦来福有关的梦,梦里,他提着一口箱子?”

秦放点头:“记得,我后来也讲给你听了,有问题吗?你不是说,那是秦来福在为白英下葬吗?”

司藤笑了笑:“我是说那口箱子,那是一口藤箱。”

藤箱?

秦放觉得脑子里像是两块火石相碰,有火花蓦地爆起,许多原本阴影和看不清的地方忽然之间就敞亮得一览无遗了。他激动得有些结巴:“所以,藤箱的藤……”

司藤点头:“我之前说过,白英对自己的埋骨地极为谨慎,事先一定做过安排,果然在她真正的坟冢之处有鬼索盘踞。她把鬼索一断为二,一半长在湖底,而另一半,做了那个藤箱,交给了秦来福。”

秦放的心跳得厉害:“藤可以长得很长,所以,白英指示给秦来福的埋骨地点,根本不是真正的埋骨地,但是巧妙地安排在那一半湖底鬼索可以到达的范围之内。这样,一旦另一半鬼索入水,两根就会趋二为一。而藤箱是那两个下水的人拿下来的,当时湖底下发生了异变,形势极为混乱,那两个人也不幸被藤条拖到了湖底,再也没有上来对不对?”

司藤沉吟:“话是不错,不过……”

她笑起来:“在白英的安排中,没有不幸和偶然。那两个人,应该也在计划之中……”

话还没说完,颜福瑞突然尖叫了一声。他刚才是瘫趴在岸上的,此时手脚并用地爬开数米之远,身手之敏捷让人叹为观止。

秦放叹了一口气,把垂在地上的藤条往手里笼了笼:“你又怎么了?”

颜福瑞的目光停在秦放的手上,上下牙齿格格打战的声音隔着老远都能听到:“秦、秦放,你别动啊,你手拿的那个地方,刚才……有只眼睛睁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