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此行回来的目的确实“为了哥哥”,但也间接地为了我。
她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把哥哥送到了县城一所重点小学上学,并把他安排在了一个远房亲戚家寄宿(据说是和父亲同宗的一个堂妹,现在在县城某重点小学教书)。哥哥从此开始了他外出求学的生涯,而我,也逃离了他的魔掌。我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内心是无比的庆幸。
送孩子去县城上学,母亲并不是先河。那时候我们村子里已经有几户人家几年前就“砸锅卖铁”的把孩子送出去上学了。
去县城上学到底意味着什么,我并不清楚。只知道母亲和那些父母们的观点都出奇的一致,认为只有这样,孩子们才能飞出乡村当凤凰!
“天赐啊!你到姑姑家一定听话,妈妈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你弄到一小上的......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妈妈为了你......哎......不能和你说......总之以后你在他们家一定要听话,在那里可不像在咱们家......在人家那里你要学会感激,眼皮活一点儿,没事多干点活儿,少说话......好好学习,妈妈这辈子的遗憾就是没有上过学……妈妈以后可就指望你了……”母亲把哥哥送走的前一夜,絮絮叨叨说了大半天。我本想听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有没有关于我的事情,比如打算怎么安排我的以后,?母亲会不会突发奇想,把我带走?我记得她回来的时候好像提到肖奶奶经常提起我,还说让母亲把我带去D市,她会帮忙照看我......
但,我还是不争气地在母亲温柔的絮叨中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梦里,我又回到了D市,依旧住在那间又高又大的锅炉房里。我从睡觉的屋子里走出来,看到墙上、地上、半空中,横七竖八地排列着热气腾腾的管道,顿时觉得燥热起来。就在这时,锅炉房那扇紧闭的大门忽然打开,一道强光射了进来,肖月欢快的声音从那光里传来:“小七,快来啊!快来看啊!小黄、小绿会飞了……”我顺着声音向那光里狂奔而去。可当我走出去,才发现外面除了光,什么都没有。不对,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是什么都看不见。我感觉四周都是水,我仿佛置身在一个深深的河底,周围都是水折射出来的强光。我不敢张开嘴大声说话,我怕水会就比窜进我的口中,继而冲进我的身体,把我活活撑死。
我害怕极了,连气都不敢喘,但也不觉得呼吸难受。我就那样在水中一动不动的飘着。头顶上的光,水底的光越来越强,仿佛一个巨大的灯在向我靠近着。我觉得我快被这光刺瞎了,我想闭上眼睛不再看它,可是眼皮就是不听话的向上睁着。
“小七……”我听到了不知道是静静还是方方的声音,也许根本就不是她们任何一个人的声音。但那时我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确定是她们其中一个人的声音。“小七……快看啊!大眼妹也在飞呢?”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那个打小杏脸一巴掌--后来母亲说叫方方--的脸,苍白无力的脸……
我从梦中瞬间惊醒!那一刻仿佛有一种炸裂了般的恐惧感瞬间袭来,又瞬间散开!我没有喊叫,只是瞪着眼睛,试图从黑暗中寻到一丝丝光明。
我依然一个人靠着那墙角睡着,母亲和哥哥在旁边的大床上正睡得香甜,打着呼噜。
我一直以为母亲会因为我在墙角的地上睡觉这件事,对哥哥加以斥责。因为我相信,不论哪个人看到我像狗一样的蜷缩在那角落里,都会深表同情的!何况这个人还是我的母亲。可是她没有,只是心疼的安慰了我两句,并给我买了张小床,她认同我应该自己睡一张床了。
我常常想,也许是因为她没看到我躺在那里的样子,所以没有心疼到为了我去呵斥她的宝贝儿子。但她应该能想象得到啊!
哎……我能说什么呢?哥哥也说了,他之所以那样做,是因为我有“尿床症”。而此刻,我又尿床了。我知道母亲已经对我失望透顶了。她从来没有真正爱过我,现在因为我有这奇怪的病症,她对我的爱就更加少了。说不定是更加的憎恶与讨厌了。
五奶家的公鸡还没有啼叫,离天亮应该还有很长时间。我把身上早已湿透的衣服脱掉,从枕头底下拿出早已备好的替换衣服,侧了侧身,继续进入了“梦乡”。
对于躺在尿窝里睡觉,我也早已习以为常。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日日夜夜,我都是用身体把自己犯的错捂干了。我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个病症会伴随我多久,但是频繁的发作,已经让我想和它同归于尽了。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匆匆的带着哥哥去了县城。那时距离正常的暑假结束还有半月有余。但母亲说,因为哥哥之前在我们这边“村小”上的,那边老师怕这样的孩子到他们那里会跟不上班,所以他们私开“小灶”,专门为了他们开设了补习班。
他们?说明这样的情况不止哥哥一个人。看来农村的孩子去城里上学,都需要“岗前培训”的。
母亲匆匆的来,又匆匆的走了。用她的话说,这次回来,又使她背负了更多的债务,她必须赶回去干更多的活,挣更多的钱,才敢坦然的在家多呆几天。因此,现在在家多呆一天,对她来说都是一种负罪似的煎熬。
临行的那天,她不再隐瞒。可能我之前和她说过,以后想出门,不用背着我了,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纠缠不休”了。“妈妈,让我看着你走吧!我保证乖乖的,不哭不闹!”这是我对她一直重复着的承诺。
“俺大,俺娘,小七交给你们了,她......她身体不好的事你们不要告诉别人......”在爷爷的院中,母亲背着行李,拉着我的小手。“我和晨辉今年秋收也不回来了,豆子你们收着,除了交公粮以外,其余的你们就卖了吧,当小七的生活费了......这还有100块钱......我临回来的时候晨辉说......晨辉说今年暑假结束,让小七上学吧!这是她的学费,只多不少,剩下的你们放着,留着给她买本子、笔什么的......天赐那边我也和俺大姐说了,让她帮忙照看,我给她留下了一笔钱,天赐花钱什么的问她要,你们不用操心......不够的话我和晨辉过年回来再给她补......你们有时间就去看看他,没时间就算了......俺大姐家有电话,我没事会打电话问的......”
母亲看似妥帖的安排,并没有得到奶奶的认同。奶奶当场就对她所说的话进行了反驳:“今年夏天雨水这么多,豆子长成啥样你没看到?能有啥收成?够交公粮就不错了。小七你也别留这了,我们也问不住她,上次你说让俩小孩来我这住,我和天赐他爷跑后头说了好几次,他俩不来,这你能怪我们吗?!你刚回来就说我故意的......”
人生就是这样,永远不回像你想象的那样温馨,本来应该是依依不舍,相互叮咛的场面,被彼此的不满转换成狗血的相互指责。
母亲为了把我留在爷爷奶奶家,今天说话的态度相对于以往真是好了很多。我当时都佩服她能为了让爷爷奶奶收留我,居然和他们说话的时候是这样地慢条斯理,温柔可亲!要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母亲和奶奶之间的对话都是剑拔弩张的。这阵子与爷爷奶奶相处了这么久,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奶奶这么讨厌母亲了。
因为姥姥。
每次我做错事,奶奶都是提着姥姥骂,说的最多的就是“你的样子和你姥姥一模一样”!那样子恨不得把我撕了。我那时候还奇怪,她为什么不说我像妈妈呢?!后来,我才看出来她其实痛恨的是姥姥。
“我......”母亲听到奶奶爆竹般的委屈与发泄,似乎也有点兜不住了,她之前所有的伪装一下子坍塌了下来。“我说得不对吗?你之前要是疼他们的话,他们能不跟着你吗?!他们两个从小到大你看过几回啊?!.......小七从出生到现在,你可抱过吗?刚出生的时候,你连看都没看扭头就走了!......俩小孩才多大啊!他们宁愿自己住,也不跟着你们,你们觉得好看是吗?都是因为你偏心,把我们放那么远的地方住,怕我们碍着你的眼.......”
这就是她们,随时随地,不分事情轻重缓急,说着说着就能吵起来。母亲被愤怒一瞬间冲昏了头脑,已经忘了她此行的目的。她不明白此刻与奶奶的每一句争执,都将给我以后的生活带来怎样的阻力。奶奶家,我也是不能呆了。
“你们爱看不看,小孩我留在这了!”母亲知道,她与奶奶的战争是一生的不休不止。她没必要非要在此刻和她争个高下。“小七,以后你就在这了,死也要给我死这儿!”
母亲怒气冲冲甩下我的小手,转身走开的那一刻,我还是没有反应过来,究竟是因为什么,她们又吵了起来。是因为我吗?我又做错了什么?
当我发觉母亲已经走远,便追赶到村庄东头的大路上。就在我刚看到她远去的背影,准备大声呼喊,狂奔追去时,便被赶过来的爷爷一把拉住了。
爷爷知道,不论母亲和奶奶有多大的矛盾,母亲都会把我留下。不论奶奶多么的不情不愿,她也都会把我收下。这是他们的另一种默契。
当然,我也知道。不论我怎么做,母亲都不会留下,更不会带我走。这是我和她的心有灵犀。
母亲走的是那样决绝,她甚至连一次头都没有回。爷爷拉着默默注视着她背影的我,也只是沉默。
“爷爷......我不去你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