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卡夫卡艺术世界的图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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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

曾经有位德国学者,把尼采的写作形象地比喻成一座有待进一步施工的宏伟建筑物。它并未最后完成,但已建立起了巍峨的大门、悠长的回廊、敞亮的门厅,留下了各种规模宏大的部件??它们即使残缺不全,但也足以令人想象到其计划的超凡绝伦,领略到其规划的匠心独运。这个比喻完全能够移用到著名德语作家卡夫卡(1883-1924)身上来。众所周知,卡夫卡同样未能最终完成他构想中的文学世界。他生前发表了一些作品,但更多的是未写完的遗稿,是日记和手记中的断片。即便很重要的作品,如长篇小说《城堡》,也是没写完的。全靠他的挚友马克斯·布罗德的发掘、发现与整理成篇,才有今天的《卡夫卡文集》问世。也许我可以补充说,卡夫卡的整个文学创作也如同一座未曾开发完毕的矿床。他本人从中挖掘到一些矿石,提炼成形后呈献给了大家,但还有更多蕴藏在地底下的珍贵东西。

因此,已经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卡夫卡的作品,作为文学瑰宝的价值,并不仅仅在于它们本身,更要紧的倒是一种提示,提示着它们背后不可见的深处甚或空无,其中隐含着更为深重、更为复杂、更为纠葛的意义层面。就像开采到一半的矿井,虽然因中途废弃,留下了表面粗砺、杂乱、混沌的洞穴和积石,但中间那些时断时续的闪闪发亮的矿脉,仍表明底下有贵金属存在,它们正好有待后来者不辞艰辛地作进一步的开掘。

张玉娟博士《卡夫卡艺术世界的图式》一书,就是对卡夫卡这一虽未完成、但却显得加倍错综丰厚的文学世界的勇敢探究。应该说,无论国际或国内,卡夫卡研究都属于“显学”,已有的成果不少。但张玉娟不满足于卡夫卡研究的现状,对那种徘徊于外部研究与内部研究之间的习用模式也有自己的看法,尤其深刻地觉悟到了那种把“内容”与“形式”二元对立起来的学术观念及研究方法的局限。为此,她运用现象学方法,不再把文学当成对现实的摹写,而是视为体验中的表象,进而深入到卡夫卡的想象世界中。全书的“导论”同样把这种现象学方法,归结为卡夫卡自觉的艺术追求——

卡夫卡发现,现实主义摹写时代的能力极度消退,而新时代需要适合自己的新文学。新文学的任务不再是反映某种已经存在的事实,而是要创造和虚构属于自己的现实。对于作家来说,他的使命不再是去模仿,而是要去创造,用自己的才情和文字构筑一个艺术世界而不需要依靠外在的现实去支撑。只有这样,新文学才会拥有对纷繁杂乱的现实的穿透力,去发现存在的真相。

这里所说的“存在的真相”,也就是该书作者认为的卡夫卡文学创作的意义指向。换言之,卡夫卡的小说艺术,不再单纯关注现实的生活发生了哪些事件,而关注人们从这些生活中的事件里体验到了什么。这些体验,无论哪一方面,都取决于人们的存在,也反映了人们的存在,从而组成了源自生活经验的真实而又特殊的情境。在张玉娟看来,通过这样特有的体验图式,经由艺术审美的功能的折射,以寻问存在之真相(不单是人之存在,也是物之存在,存在之存在),即是卡夫卡的艺术世界的价值所在。

很明显,张玉娟的卡夫卡研究不仅运用了现象学方法,也借鉴了存在论美学。这二者以及它们的结合,应该是本书力求突破与创新的亮点。这和张玉娟读博期间的学术兴趣和刻苦努力密切有关,当时她研习现象学方法与存在论美学,下过不少功夫。在她选定这二者做本书的理论方法的基础时,我也曾向她指出过这样做的难度和可能遇到的障碍。但她知难而进,终于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果。当然,究竟做得怎么样,还有待于广大读者评判。

对我而言,最精彩的当数书中关于卡夫卡小说的空间结构的把握与分析。张玉娟正确地指出,卡夫卡的小说不属于“线性”结构。现实主义小说一心要做“历史的书记员”,和这样的抱负相一致,其叙事往往是历时式的,即根据时序把故事讲述出来,即便所谓的“倒叙”、“插叙”等手法,也无非是对顺时序叙述的另一种逆向或横向的安排。卡夫卡的小说则不然,他倾笔墨于对生活世界的审美体验,并把后者浓缩为一个表面循环、实质封闭的空间。张玉娟的书中提到了长篇小说《审判》的那个寓言:乡下人来到了“法”的门前,往里张望,被告知里边的大厅一个接着一个,每个都有强悍的守门人护卫,是个层层叠叠的未知世界;书中也论及了《万里长城建造时》中那位奉命传达圣旨的大臣,他纵然耗尽几千年的时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走不出皇宫,何况还有宫外的京城。而这样的空间,又并不等于是安全的居所,就像卡夫卡笔下那个著名的“地洞”,时时刻刻有不知名的危险逼近,下一秒钟就可能有突然事故发生。张玉娟把卡夫卡小说里的这种奇特空间归纳为“迷宫”,它构成了卡夫卡体验外在世界的审美图式,也构成了他小说的结构模式。一点不错,试看《城堡》这部著名小说,在模糊了时间、环境、历史等传统写实小说的诸要素后,突现出来的就是各种空间组合:城堡与城堡背后K来自的那个世界、城堡与村子、村子与旅馆、旅馆内部的各个房间、城堡的内部??而人的宿命,就不再是在时间之流里,相反改为在这些空间中逐一展开,一个个“窗”成了疏离的间隔,一道道“门”成了无法逾越的界限。

卡夫卡的小说艺术世界不是一下子就能穷尽的。如果有哪个研究者或解读者自称已掌握了卡夫卡作品的全部奥秘或唯一奥秘,那只不过是无聊与狂妄的自吹自擂而已。作为年轻学者,张玉娟的学术道路也正在往远方延伸,相信她必将在卡夫卡研究的领域取得更多的成果。张玉娟的这本论著,是在博士学位论文的基础上扩充修改而成的,当年的写作曾得到我的指导,出版付梓又恰逢辞旧迎新之际,很高兴有机会同时献上我衷心的祝福。

张弘

2008年圣诞节后第二天,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