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卡夫卡艺术世界的图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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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情感经验的多重裂变(2)

第二节 焦虑感与女性的中介作用

如果说孤独感是探索本真存在的人面对虚无的第一体验,那么焦虑感则是挣脱孤独感的控制,直面虚无的尝试。焦虑是在沉沦状态与本真生活之间挣扎的心理状态。在焦虑的体验中,我们可以初步感觉到由存在而来的勇气。焦虑感强调了人的自由存在(beingfree)的可能性,也可以说,没有焦虑感的人是不自由的。“焦虑是从存在的角度对非存在的认识。”【13】

在卡夫卡的艺术世界中,女性形象写得扁平没有性格,她们往往成为主人公的陪衬。评论家在谈论这些女性形象时往往感到手足无措,所以大家不约而同地认为避而不谈似乎更好些,他们将更多的热情用于谈论卡夫卡的父子关系。少数的评论家会从卡夫卡三次订婚又三次毁婚出发,认为卡夫卡仇视女性,认为卡夫卡笔下的女性大抵丑恶,认为其中男女关系是龌龊的,根本谈不上爱情。不管卡夫卡在生活中多么厌恶婚姻,这都不足以作为身为作家的卡夫卡仇视女性的理由,毕竟他短促的一生中与众多的女性有过亲密的关系。关键是我们不能按照世俗常规去分析卡夫卡笔下的爱情。因为卡夫卡从来不把女性置于“性存在”这一受男性压抑的屈辱位置上,从来不把女性作为男性性欲望的对象和目标。卡夫卡笔下的这些女性的相貌大抵平庸,根本算不得漂亮性感。弗丽达虽说是城堡官员克拉姆的情妇,可她却是一个“头发金黄,脸颊瘦削,有着一双忧伤的眼睛,不引人注目的小个子姑娘”。

将这些女性形象放在寻求本真存在之路上去看,她们终于有了大放异彩的机会。从卡夫卡的创作中看,出现在他作品中的女性都有些类型化,如《美国》中的西方饭店的女总管格蕾特,《城堡》中的客栈老板娘、弗丽达、奥尔迦等。“焦虑”一词非常能够说明她们的共同心理。

《城堡》中的克拉姆因为是“城堡”的化身而受到敬重,特别是他周围的女人们因为有机会接近他而倍感荣幸。客栈老板娘虽然与克拉姆只有三次约会,但却以此作为终生的荣耀和精神寄托:“只要克拉姆翘起他的小手指,我就得朝他奔去,谁能阻挡我呢?疯狂,十足的疯狂!谁要是想到这种疯狂的念头,谁就会开始感到迷茫。”她迷茫什么呢?接近神秘中心的惊悚,对自身超越现有处境的渴望。弗丽达、培枇虽然年轻些,但与老板娘都是同一类型的女人。

同样,《美国》中的女总管格蕾特虽然地位很高,衣食无忧,不像主人公卡尔这样居无定所,生活无着。但她却因为早年的忧愁落下了严重的失眠的毛病,每天能睡上两个小时已经算不错了。女打字员特里莎白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夜里仍然受孤独的压迫四处寻找可以说话的人,因为工作的焦虑让她担惊受怕。她们就是“焦虑”的化身。

为什么卡夫卡不把女性写成主人公们心灰意冷时的心灵安慰?不把她们作为安宁和谐的心灵家园的象征?为什么非要把她们写得那么神经质,甚至比主人公们还焦虑不安?答案在于:卡夫卡将女人置于什么位置上。研究《城堡》中客栈老板娘、弗丽达以及后来接替弗丽达做酒吧侍女的培枇,《美国》中的格蕾特与特里莎,我们发现她们都处于主人公与他们所追寻的目标之间的中介位置上。她们比主人公知道得显然要多些,但对于主人公要寻找的东西,她们又显然是一无所知的。可是她们仍然是主人公前进道路上必不可少的帮手和领路人,她们的焦虑就是主人公们的焦虑感的投射。卡夫卡笔下的女人们因明白自身的处境陷入焦虑,从而也拥有了能力将迷惘中的主人公带入焦虑的状态,焦虑感为人的生存赋予意义。

《城堡》中的弗丽达因为是克拉姆的情妇,首先得到K的青睐。K初遇弗丽达是在专供城堡官员下榻的客栈里。弗丽达抑制不住作为克拉姆情妇的骄傲,直截了当地问K:“您想见克拉姆先生吗?”然后领K趴在一个房间的锁孔上往里面窥视。K见到了克拉姆,对弗丽达充满崇敬地说:“对于我来说,您是一个非常值得钦佩的人了。”奥尓迦的作用甚至比弗丽达更大些,她给K讲了很多城堡的秘密,有些甚至是连弗丽达也不知晓的。K后来经常在巴那巴斯家流连忘返,引起弗丽达醋意大发。老板娘、弗丽达、奥尔迦等女性形象,尽管性情各异,但相对于K来说,她们处于一个共同的位置上,那就是虚无和世俗之间的中介点。在《美国》中,卡尔流落到西方饭店,好心的格蕾特收留了卡尔,让他在饭店里开电梯。很快卡尔就熟悉并胜任了这个工作。在饭店中,他和特里莎相依为命,产生了朦胧的爱情。

女性的这种中介地位使我们很自然地想到柏拉图对爱的理解。柏拉图把爱放在神秘的理念和平凡的世俗之间,爱是世俗的,但爱由于注视理念中最富于感性形式的美从而将世俗的现象提升到至善和理念。因此,爱的使命就是在人与神之间斡旋。卡夫卡笔下的女人们,正因为注视了虚无,自身也就拥有了力量将主人公带入虚无的境界。柏拉图之爱超出了个人,超越了性欲,升入了美的理念。卡夫卡笔下的女人们也从不斤斤计较于世俗的争风吃醋,反而为了虚无为了提升而焦虑。卡夫卡的爱情是柏拉图式的,女性对主人公的引领排除了纯生理的动物式性欲,也不是由外部的美貌而引起爱慕的性爱,她们是以实现主人公的人格完整和向精神升华的超越能力为特征的。卡夫卡的生平经历中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凡是和卡夫卡生活中有关的女性,投射到小说中去的都极为模糊,如《判决》中格奥尔格的未婚妻,卡夫卡曾在许多场合明确说明那是他的未婚妻菲丽斯的化身,但小说中那位未婚妻却连出场的机会都没有得到。相反,《城堡》中的鲜活的女人们与卡夫卡周围的女性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她们在作品中出现,却极大地提升了主人公的视野和理解力。可见,“爱情”显然不适合用来谈论卡夫卡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

《美国》中,离开了西方饭店之后,卡尔流落到了由歌唱家布鲁娜达提供的避难所。肥胖怪异的布鲁娜达显然不同于格蕾特与特里莎,但她们的差别在于格蕾特与特里莎更深地陷在世俗中,而布鲁娜达出离世俗远一些而已,她们对卡尔的引领与中介作用却是一致的。“她不能去天堂,因为她对尘世的迷恋深入到骨髓;她也不能与世人搅在一起,那种交往会令她发疯。”【14】残雪从布鲁娜达身上看出的是艺术家的处境和勇气,但也能同时说明她确实处于世俗与神秘之间的中间地带。对于前夫的追求她冷漠坚决地回绝,又在更高的精神层面上控制着卡尔和两个流浪汉的生活,她对提升卡尔的精神境界的作用自然是功不可没的。

在《审判》中的女性形象的身上我们仍然能找到相类似的作用。为了自己的案子,约瑟夫和叔叔到了律师家,认识了律师的女护理莱妮。约瑟夫几乎与莱妮一见钟情。但莱妮的地位却不仅仅是一位女看护,她还掌握了许多关于法官和法庭的秘密。在律师喋喋不休说些无聊的官司时,莱妮把约瑟夫叫出来,一边向他示爱,一边指导他的行动。她说约瑟夫的罪在于他的倔强,她告诫他“不要再倔强下去了,法院是不能反抗的,必须老老实实地认罪才是。??只有这样才有可能逃脱他们的魔掌。”莱妮边说边责怪约瑟夫对自己的冷淡,后来索性坐到了约瑟夫的腿上。和《城堡》、《美国》中的女性一样,莱妮也是一半是来自世外的天使,一半是有血有肉的世俗女人。她们的中介地位和对主人公的引领作用都是一致的。

因此,与其说这些女性形象是卡夫卡丑化和扭曲了的,不如说她们本身就代表了主人公们身上一个很重要的部分——那个因为有了敏锐的理解力率先走出孤独和彷徨,朝着虚无迈出坚定脚步的那个部分。女性形象是不断求索的主人公们的一个精神焦虑的投影,她与他在情感领域互相确认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理解了女人们在小说中的独特,我们就会明白约瑟夫·K的这段独白:“我似乎专门在求女人来帮忙,他差不多有些吃惊地想,先是比尔斯纳小姐,后来是法庭听差的老婆,最后是这个小护理,看来她对我怀有一种难以理解的热情。她就坐在我的膝盖上,好像这是她惟一合适的地方!”【15】

《城堡》中的阿玛利亚是一个特殊的女性形象,与老板娘、弗丽达、培枇相反,对城堡官员的召见她没有欣喜若狂,反而将官员的猥琐的信撕碎扔在来使的脸上,高傲地拒绝了这份“荣耀”。那么,她是否脱离了提升主人公境界这一功能了呢?小说中奥尔迦向K说过这样的话:“女人和官员的关系,请相信我的话,是很难断定的,或者不如说是很容易断定的。他们之间总会产生爱情。官员们不会有情场失意的事情??可是你会反驳说,阿玛利亚并不爱索提尼。就算是吧,她不爱他,可是也许她是爱他的,谁又拿得准呢?连她自己也拿不准。既然她如此不客气地拒绝了他,大概还从来没有一个官员这样被拒绝过,那么她怎么能相信自己不曾爱过他呢?”【16】

阿玛利亚在本质上应该是和弗丽达一样的人,也是为城堡而存在的。这从她的家人事后徒劳地补救我们也能证实:城堡就是他们的主宰和命运。但她“只是不愿意干弗丽达干了的事”,她采取的是和她们不一样的方式。作为一个堕落天使,这拒绝本身显示了阿玛利亚本真生存的决心,她从自己的心愿出发,从自己的良知出发捍卫自己的自由和尊严。也正因为这种自由地选择使她成了随波逐流者们的公敌,她的一家备受冷落。但阿玛利亚对自己的遭遇竟能泰然自若,好像这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并没有让自己的焦虑流露出来。在《城堡》变异文中,有这样一段情节:K与奥尓迦谈论阿玛利亚时,失望地说:“她不在,一切都没有希望。”“没有她,我们会停留在半路,前途渺茫。”【17】可见,卡夫卡是带着赞赏的眼光来塑造阿玛利亚,把她写成小说中唯一一个真正自由的人,预示她的本真生存才是众女性的榜样。

对主人公们来说,他们周围的女性就是黑暗中的光明,是他们前行路上的领路人。一个男性作家,一个对婚姻恐惧冷漠到近乎仇视的作家为什么会把男性探索的前途交到女性手上,这对卡夫卡研究来说是个值得深究的问题。对卡夫卡来说,女性形象和动物形象一样,在其艺术世界中都有着独特的存在意义。她们绝不是现实生活中固有的或是经提炼出来的形象,而是作家要达成自己的创作目标必须经过的一个中介。主人公经由这些女性的引领,逐渐向这些女性靠近,当然不是希望男人变成这些女人,而是经过她们的引导而引起的“变异”【18】,到达一种不可区分的、不可辨识的边界。因此,女性形象在卡夫卡文本中不是具体的,也不是一般化的,她们是不可预示的,非预先存在的,因而天生就具有预见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