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卡夫卡艺术世界的图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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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导言卡夫卡艺术世界与日常世界的疏离(2)

二“内容”与“形式”二元研究模式的弊端

综上所述,卡夫卡研究主要徘徊于文学外部研究与内部研究两条路。其中,外部研究主要体现在用诸如宗教意识、社会学、心理分析等批评模式对卡夫卡文本进行解读。仔细分析这些批评模式,我们发现它们都是从小说外部出发,从作品与现实的关联中寻求对文本的解释。这种由外而内的阅读模式不是不可取,也不可将之作为老古董而随意丢弃。但这些既定的批评方式,其实是文本阐释中的一些既定观念和模式,用它们去解读文本,往往忽视了文本自身的价值,艺术作品就仅仅是为了宣扬那些“不仅在神学,而且在哲学、心理学和社会学中早已存在的原理和不可证明的教义”【21】。文学固然与其外部的现实世界有着不可分割的盘根错节的联系,但是文学的功能既不在于它是反映现实的镜子,也不因为它高居于现实之上,对现实起指导作用。亚里士多德早就说过,文学比历史更高、更真实、更有哲学意味。【22】所有那些在文学中寻找现实的碎片加以拼凑而以为就是文学批评的学者,其实从根本上误解了文学的本质。米兰·昆德拉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个问题:“所谓‘卡夫卡式’并非一个社会学或者政治学的概念。人们试图把卡夫卡的小说解释为对工业社会、对剥削、异化、资产阶级道德的批评。可是,在卡夫卡的世界里几乎找不到任何可以构成资本主义的东西:既没有金钱及其力量,也没有商业,也没有财产拥有者,也没有阶级斗争。”【23】阿多诺更是明确地指出:“艺术中没有任何东西具有直接的社会性,即使在直接的社会性成为艺术家的特殊目的时也不例外。”【24】从文学的外围出发,固然可以得到许多收获,但是最致命的,往往就是忽略了文学本身的特质。从艺术与现实的关系上来解读卡夫卡,也容易使得文本批评局限在内容评价与艺术评价的两个维度上。

举个例子:很多卡夫卡的研究资料都在证实或者说在迷惑:卡夫卡写的东西到底有多少是真实的呢?该认为他是现实主义的作家呢,还是该归为超现实主义的作家?诚然,卡夫卡小说的叙述对象往往都是非常明确和客观的。除了虫的形体我们不太适应以外,《变形记》哪个细节哪个情绪不是我们日常的所知所感呢?除了那个永远进不去的城堡以外,《城堡》中的哪个场景哪段话语不是我们日常生活的翻版呢?《美国》中卡尔的遭遇又是哪个异乡的漂泊者不曾遇到的呢?于是偏爱现实主义的研究者就下结论说,卡夫卡的作品甚至比现实主义还要现实。卢卡契早年对卡夫卡的评论中就是这样定性的:“在他笔下,那些看起来最不可能、最不真实的事情,由于细节所诱迫的真实力量而显得实有其事。”“卡夫卡作品整体上突变为佯谬和荒诞是以细节描写的现实主义基础为前提的。”【25】可是,如果我们依着现实性原则去追踪这些事实的走向,我们就会发现一开始所谓的客观事实转眼间就消逝得无影无踪。卡夫卡的悖谬逻辑使得我们这种探究必然无功而返,我们在小说中根本找不到任何明确的东西。

于是有研究者干脆另辟蹊径,从现实的另一个对立极端——梦境来概括卡夫卡的艺术世界。如果不是在梦里,城堡就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怎么就是走不到呢?乡村医生被病人家属扒光了衣服赶出门,他的衣服就挂在马车上,可那非人间的马就是不肯停下来,医生只得赤身裸体在冰天雪地里追马车,这不是噩梦里的场景吗?1952年,维利·哈维为自己选编的《卡夫卡全集》跋中这样说:“卡夫卡的作品至少在其萌芽状态中是‘梦’发出来的,也就是说,他的天才在他独特的梦境现实主义,在他独特的梦境作品、他的梦境逻辑甚至在他的整个建筑结构和纤维结构中以‘梦’的方式表现出来的。”【26】可是我们从来不能把卡夫卡的小说当作单纯的梦,看过以后随意弃置一边,总有些沉甸甸的东西留下来压迫着我们必须去做解释。

真实抑或梦境?在两者之间难以抉择的时候,研究者将两者拼贴起来了,于是,“善于刻画梦境中的真实”成了卡夫卡艺术的代名词。拼贴固然简单又不失之偏颇,看似能下非常圆满的结论。但这种观点丝毫没有概括出文学艺术本身的特征,因为任何艺术都是一种虚幻,但都投入了创作者的真实感情。“虚幻中的真实”这种说法只停留于小说的表层,以或真或幻的表面文字的拆解代替了对于小说的深层意蕴、对于卡夫卡艺术世界的总体把握进行探究。

其实,执着于真实或梦境这一思路本身就已经走上了歧路。因为卡夫卡在创作时很少关心他叙述的东西是不是符合日常原则中的“现实性”的要求,他关注的是与通常意义上的“现实”或“梦境”完全不同的东西。进一步我们可以说,卡夫卡自己具有一套不同于传统的“真实”的标准——“真实”的东西并不一定就是与现实相合的东西。我们长久以来处于科学理性思维控制之下,我们的视野已经局限于那些对我们人类来说可认识、可改造、有用处的东西上,对那些无法纳入科学视野的东西,我们已经习惯于自觉将之归入“不真实”的东西加以排斥。但对卡夫卡来说,世界的存在是一个巨大的奥秘,人是这个世界中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人的使命只是对这个高于人的理解力的奥秘的不断理解。在卡夫卡的艺术世界里,人和世界不是泾渭分明对立着的,人是被这神秘围浸着、交织着,始终和神秘保持交往。神秘世界虽然是不可知的,但这神秘同时为人提供了庇护之所。因此,卡夫卡的“真实”恰恰来源于不确定性,只有这种不确定性才能扬弃现存的过去时间而把未来时间作为主导意向纳入作品中,从而使现存获得超越自身的能力。把现存的东西化为虚无,是卡夫卡艺术世界产生持久魅力的源泉。以这种观点反观卡夫卡的悖论思维方式,我们发现越是执着于“现实性”的东西可能离真实性就越远,而看似对“现实性”的逃避却可能恰恰走在通往真实性的路上。

为了矫正外部研究方法的局限,20世纪后半叶批评者借用结构主义、叙述学理论,从人物视角、叙事人称、结构模式等方面入手研究文本本身的特点,对卡夫卡文本进行内部研究,并已取得丰硕的研究成果。但是,文本细读法也已显露出许多弊端,比如叙述学研究对单个作品的研究很有新意,对作品与作品之间的联系却显得无能为力;叙述学的方法对作品本身的生硬肢解也是遭人诟病的一个原因。同样,比较研究中也存在许多问题。古今中外文学家之间的创作个性、写作手法之间难免有些相似之处。但仅仅凭一点属于文学共通性的相似之处,而不顾作家所处的背景、作家思考的不同问题、作家的创作取向这些根本问题尚存在极大差异的情况,就将作家放在一起妄加比较,恐怕比较的根基并不很牢固。作品与作品之间的比较研究也不同程度地存在类似问题。

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本书会提出一个超越于前人的完美的解读模式,相反,既有的研究成果是本书研究的起点和重要依据。本书努力要做到的,是寻求一种新的言说形式,以系统性为原则,矫正卡夫卡研究中在文学外部与内部徘徊,对卡夫卡的作品任意切割肢解的研究方法。首先必须避免的就是把活生生的艺术肢解为内容与形式的两维。正如韦勒克和沃沦在他们合著的那部流传甚广的《文学理论》中谈到的:“‘内容’和‘形式’这两个术语被人用得太滥了,形成了极其不同的含义,因此将两者并列起来是没有助益的;但是,事实上,即使给予两者以精细的界说,它们仍是过于简单地将艺术一分为二。现代的艺术分析方法要求首先着眼于更加复杂的一些问题,如艺术品的存在方式、层次系统等。”【27】同样,要对卡夫卡做更深入的研究,必须依赖于我们对文学观念的新理解。我们的目标在于对卡夫卡的艺术世界的整体首先要做总体的判断和把握,现象学的思路为我们提供了有益的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