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沉知道,该结束了,他也已经不想逃了。
——
匆匆赶到墓地,裴楚一眼就看到徐泽双膝跪地向前趴伏着,一个磕头忏悔的姿势。
细看之下,他胸腔没有丝毫起伏,肤色呈现死人才有的青白。
视线一转,程沉坐在墓前。
众人以包围的队列围住了他,无数的枪口对着,他却像是毫无所察一般,只背对着众人,一声不吭。
裴楚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程沉,不要抵抗,跟我们走吧。”
“走去哪里?这里就是我的归宿。”他笑了笑,慢慢转过身。
苏子瑜喉头一哽,不过一夜的工夫,这个她曾无比熟悉的同事就像是苍老了十几岁。
“裴楚,你很聪明,”程沉抿着唇,像是以往很多次那样,语气自然地和他说话,“只是我不明白,我的破绽在哪里?”
“你并没有留下致命破绽,只是无数的线索和巧合糅杂在一起,让我不得不怀疑你。李倩的具体死亡时间其实是在9点至10点,那段时间你在干嘛呢?你喝醉了,然后被乐佳送回房间休息了,当时大家都在玩乐,我并没有在意。
“事后回想才发现,送你回房间后乐佳并没有下楼,可她当时神智还算清醒,根本还不到倒头就睡的地步。所以,是你用了手段让她睡着了,而你利用那段时间正好出去行凶。
“还记得吗,罗芷秀曾在证词里声称,她在案发现场闻到了消毒水味,其实那根本不是消毒水的味道,而是你留下的酒味,只是她当时心慌意乱,没有仔细辨别出来。”
程沉垂下眼,嘲讽地笑了笑,“那个蠢女人……可是光凭这个还不够吧?”
“后来我们看到了你的结婚照,可是你从来都不提,即便是妻子常年在外,你这么多年来只字不提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还有,李倩曾买过男士香水给情人,言语中透露出那人是学医的,之后我们一直把目光放在医生上,却忘了法医也算学医啊。
“刘天洋的出现,在你意料之外吧?他说出了徐泽吸毒导致病患手术失败死亡的秘密,这直接将我们的怀疑对象转移到了病患家属身上。只要警方拿到医院的手术记录,你也会随之暴露。你别无选择,只能走一步险棋。
“所以,你借拿资料的名义,吸引了二蛋的注意,在他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撕去了关于你妻子的那一页。”
苏子瑜看了程沉一眼,接着裴楚的话头继续道:“可是你太大意了,阿楚早就说过,但凡案子涉毒,毒品鉴定报告一律交给禁毒大队,由他们处理寻找毒品来源。你在局里待了这么久,以前可没弄错过。再者,撕去记录的手段也不算高明。
“因为对于徐泽本人来说,对于死亡的病患他不可能没有丝毫印象,只要一查证,多多少少会有些线索,被毁去那页的死者和丈夫都是余县人,地点时间还有年龄都很符合你的情况。
“昨天我们在门口遇到了你和朋友,你其实是个很奇怪的人,除了同事你似乎并没有交好的朋友,知道你私事的人也很少。后来我们找到了那个人,打听到了你的一些事,他坦言,你的妻子早在八年前就意外过世了。
“有了这么多线索佐证,我们对你的怀疑也不算是没有依据,因此我放出话,明确表明要在天亮后转移徐泽,这就是个陷阱诱你入网,但同时也是为最后差的一项验证做准备。”
程沉耐心地听完,这才摇头叹道:“尸检。”
“没错,用局里的法医容易被你发现,所以,我和阿楚直接从湖城调人,再次尸检得出的结果,和你给出的报告有些地方是有出入的,这说明,你在刻意隐瞒,比如……凶手是个左撇子。”
“天意啊。”
朝霞散尽,阳光不受遮挡,直直地照向大地。
程沉仰起头,迎着光微微眯着眼睛。
当初遇到叶子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阳光绚烂的早晨啊,果然万事皆注定,也好。
“骗了你们这么久,真是……抱歉了。”
他忽然坐不住了,身形晃了晃,勉强撑着手稳住身体。
随着他这一动,苏子瑜这才发现那块墓碑上刻着的是两个人的名字,叶姓女名旁赫然就是程沉的名字,而照片也是合照!
不好!
苏子瑜顿时想到了什么,立刻就冲过去扶住他,粗鲁地撩开右手袖子左右寻找,果然在关节内侧往下的地方发现了一个针孔。
“你注射了多少剂量?!”
裴楚也明白了状况,程沉分明是早就打算好在报仇后去陪叶子的。
此时,他呼吸已经开始变弱,瞳孔涣散,裴楚一看便知是中毒症状,于是回头就喊:“快叫救护车!”
“哦,马上!”二蛋猛然回神,立刻拿了手机拨电话。
苏子瑜撑着他的背,强迫他保持清醒,“呼吸!快呼吸啊!”
她手掌紧贴在皮肤上,能清晰地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心率失常,肌肉颤抖。
程沉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他慢慢靠近苏子瑜耳边,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说:“子瑜,你姐姐的事……对不起……”
苏子瑜浑身一僵,身上的血都像是被冻住了。
愣神间,程沉却仰面迎着阳光。
能死在有光的日子里,真好。
朦胧的光晕里,叶子娇美的容颜缓缓变得清晰,她牵着孩子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老公,你怎么还不来啊?”
叶子,我马上就来找你了。
远处救护车的鸣笛声隐隐传来,程沉忽而笑了,然后手缓缓地无力地垂了下来。
程沉,死了。
——“我希望能多睡个好觉,少被你们刑警队剥削。”
前几天他们还围在一起吃火锅聊愿望,如今不过几日光景,就物是人非了。
裴楚闭了闭眼睛,压下眼底不受控制的湿意,“以后,你能好好睡觉了,再不会有噩梦纠缠,我们也不会剥削你了。”
——
牵扯了三条人命的案子随着凶手的死亡终于告一段落。
刑警队众人在上紧发条般的忙碌后又空闲下来,手头只有案件的后续工作还需处理。
这天,刘乐佳在整理程沉遗物的过程中在多本书册里发现了一个相同的图案——鲜红色的火焰。
那是接近血液的颜色,乍一看像是用血染的。
裴楚拿着那张有图案的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然后递给了苏子瑜,“你认识吗?”
苏子瑜看了两眼,摇头,“没见过。”
“我倒是觉得有些眼熟,就是一时想不起来了。”他捏着眉心思索道。
这时,刚妹咋咋呼呼地冲了进来,“师父,副队,宁法医说他有发现,让你们下去一趟。”
宁朔不乐意回去看谢宜修的冷脸,愣是说要在这儿好好玩几天,裴楚哪里肯如他的意,既然暂时不想回去,那就能者多劳——验尸吧,转头就把程沉的尸体交给他了,气得宁朔差点倒地不起。
地下一层一如既往的阴寒。
解剖室里,宁朔正在啃汉堡,旁边协助的小助理一副接受无能的表情。
裴楚也很是嫌弃他这臭毛病,默默翻了一个白眼,“宁大法医,叫我们来有什么事啊?”
宁朔吞咽了嘴里的食物,然后随手把汉堡往台子上一放,这才道:“你们过来看。”说话间,人已经走到尸体旁了。
苏子瑜看到这张熟悉的、死白的面孔,心里有些不得劲。以往都是他在这里解剖别人,现如今却是他自己躺在了这解剖台上。
宁朔将尸体侧翻,然后拉下衣物,在后背靠近左肩,也就是后心的位置上,有一个血色的火焰纹身。
和程沉书稿里的图案一模一样。
“诶,这会不会是什么组织的记号啊?”拜去年湖城几个连环案所赐,宁朔现在一看到古怪的图案就联想到各种犯罪组织。
裴楚也不好随便下定论,只是心里没来由地觉得有些沉重,似乎将有不好的事发生。他想起了和那辆黑色轿车一起沉入河底的男人,那个人究竟是不是程沉的同伙,他们背后还有没有更大的组织,这些问题现在都没办法得到解答。
“我也不清楚,改天让人查查吧。”
——
从法医办公室上来,还没到刑警队办公室,就听到一阵喧哗声。
走近一看,原来是刘天洋拉着个同事在扯皮,余光瞥见他俩顿时眼睛一亮,谄媚笑着就迎了上来。
“裴警官,苏警官,我今儿能出去了。”裴楚没有追究他涉赌的事,这事儿陈组长会负责,刘天洋这样的老赌徒绝对逃不了,因此刑警队这边只从命案角度拘留了他三天,如今已经期满。
苏子瑜对他没好印象,只冷淡地瞥了一眼。
刘天洋也没觉得尴尬,还是腆着脸笑,一看就是有求于人的模样。
裴楚皱了皱眉头,“有事就说。”
“那个,裴警官你看我这么配合警方调查,也说了比较重要的信息,你看,我那车能不能还给我啊?”
这话一提,裴楚才想起来被自个儿赢来的那辆破车,他朝刚妹招招手,“你去把我桌上那车钥匙拿过来。”
最终拿回了车的刘天洋心花怒放,喜滋滋地走了。
苏子瑜看着他的背影直皱眉,要说徐泽是堕落的医者,这个刘天洋也好不到哪去。
“发什么呆?”感觉到苏子瑜的心不在焉,裴楚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不甘心放他走啊?你放心,过不了几天他还得进来蹲着。”
“我在想,刘天洋证词里只说了付嘉华的母亲是因为徐泽毒瘾发作导致手术失败的,可对叶子却只字不提,她到底是不是因为徐泽而死的呢?”
裴楚低头看她,“这个问题,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那张纸你看了吧?”当初程沉撕下的记录本上的那一页,他并未损毁,只是放在家中。后来这张纸也就成为遗物被刘乐佳整理了出来。
记录页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当时的情况和手术流程,叶子的确是因为车祸重伤,大出血不止才没能活着下手术台的。
当时即便是换一个医生也同样是回天乏术。
叶子的死和徐泽无关。
苏子瑜微微一叹,“其实,程沉也是知道的吧。”
程沉自己就是学医的,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妻子当时的状况呢,只是叶子死了,他陷入了无望的境地,迫切地希望能有一个念头支撑他活下去。在这个时候,徐泽吸毒这件事就成了最好的借口,他开始觉得叶子的死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为叶子报仇的信念支持着他,他用这样扭曲的方式强迫自己活着。只是他忘记了,谎话说多就变成事实了,而猜测想得久了就成了真相。
他把自己圈在了一个妻子被害的假象里,然后处心积虑地计划复仇,再合理地安排自己的死亡。
其实,他最终也只是想放下一切去陪叶子罢了。
程沉的一生如此可悲,费尽心机毁了自己,还害死了一个无辜的孩子,真不知道该让人说什么好。
“行了,你就是想得多,”裴楚扔了一打资料给她,“既然你没事干,那就代替我去给戴局汇报工作吧。”
苏子瑜看了看他,又低头看着手上那叠资料,无语地“切”了一声。
窗外,白云散尽,阳光顷刻间泼洒进室内。
又是一个好天气。
苏子瑜抬眸远眺,远处商业腹地内“Dream”大楼深蓝色的玻璃幕墙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她忽然再次想起程沉死前的那句话。
也许姐姐江亦姝死亡的背后,还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