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影子是如何“滴落”到房屋的影子里,又如何重回到爷爷的茶壶里的?我没有办法知道。
那个蹲着的影子缓缓站起来,重复着爷爷刚才的动作,躺回到藤椅的影子上面。
爷爷的影子又恢复了常态。
后来,爷爷告诉我,他的那些影子的变化,全都赖以那把老藤椅。爷爷自己根本做不到那样的变化。
绿毛水妖没有了刚才的嚣张气焰,头低下来,腰弯下来,像一个奴仆一样“站”在那里。
我和爷爷都被它的外在表现欺骗了。
它趁我和爷爷都放松警惕的时候,突然猛扑上来。在绿毛水妖的影子即将接触爷爷的影子时,它忽然变成无数条鱼的影子,迅速将爷爷的影子包围起来。此时,爷爷的影子如同扔下水的饭团一般,被无数的鱼影子追逐啄食。
我站在一旁,无法帮忙。如果是绿毛水妖站在面前,我可以不顾一切地冲上去踹它一脚。可是它是影子,我只能是狗拿刺猬——干着急。
爷爷舞动手臂,影子跟着舞动手臂,驱赶围逼的“鱼群”。可是“鱼群”一赶开又围聚上来,爷爷就是有三头六臂恐怕也无可奈何。
“鱼群”展开了疯狂的攻击。爷爷终于抵抗不住,影子的脸上、手上、腿上,都遭到了它们的攻击。爷爷抵抗的手缩了回来,慌乱地捂住脸,又连忙捂住手臂,又马上捂住大腿。爷爷疼得“啊呀呀”的叫唤。
就如天狗食月,爷爷的影子遭到攻击的地方,变成锯齿形状,参差不齐。爷爷的影子正在被“鱼群”啮噬!照这个状况下去,爷爷的影子真要被“鱼群”慢慢地吃完。
爷爷大喝一声,将袖中的黑色纱巾抽了出来。爷爷大声吟道:“乌云至,月光断。天下暗,影子乱。”然后,爷爷使劲儿一扬手,将黑色纱巾抛起。
刹那间,天色骤变。南面的天边突然聚集了大片的乌云,乌云之间闪着强烈的电光。雷声“刺啦啦”的响。而我们头顶的天上,圆月依旧,月光依旧。
“鱼群”对爷爷的攻击更加肆虐。
南面的乌云迅速向整个天空漫延。雨声也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一声炸雷,却不见雨下。乌云像浓烟一样翻涌滚动,直逼北面的天空,渐渐淹没明镜一般的月亮。
很快,细毛一般的月光被遮挡了大部分,天色立即暗了许多。地上的影子暗淡了许多。
顿时,我明白了爷爷的用意。
乌云密集,完全遮盖了月亮的光芒。整个天地立刻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所有的景物都被黑色吞噬,融化在这片浓黑之中。我犹如置身在墨汁瓶中一般。就是把手伸到鼻尖上,我也看不到我的手指了。眼睛跟闭上了没有任何区别。
爷爷、老藤椅、绿毛水妖的影子,都消失了。我不知道现在的状况到底进行到了什么程度。
我听见爷爷说:“绿毛水妖,你知道利用影子来对付我,可是现在我没有影子了,你也没有影子了。你能奈何我吗?”
果然和我猜想的一样。
爷爷说:“亮仔,我们回屋。”我听见老藤椅吱呀吱呀的声音,估计爷爷搬起了老藤椅。
“它伤害不到我们了。”爷爷说,一只手在黑暗中抓住我,把我往屋里带。
“这就完了?”我问道。
“我们对付不了它的影子,但是,我们可以对付它的尸体。我们收起它的尸骨,它就是再厉害也没有办法。”爷爷边走边说。我纳闷,爷爷怎么可以在这么黑暗的环境下行走自如。他走到屋檐下的水沟时跳过去,避开门前的石墩,走进大门。而我在后面一不小心踏进了水沟。由于南方雨水多,房屋的顶一般是倾斜式,屋檐下有一条排水沟。从鱼鳞一样的瓦上流下的雨水都聚集在这条水沟,排到其他地方去。
爷爷的门前有一对石墩,高不过膝,为正方体。石墩的顶部底部都是光滑的平面,四个侧面上雕刻着各种精美的图案,或是一棵古怪的树下站立着一个人,或者是一座奇特的山上伏着几只野兽。曾有收藏家想收购爷爷的这对石墩,价格出到很高,爷爷也没有答应。
爷爷精确而轻易地跳过水沟,避开石墩,跨过门槛,走进屋里。而我在后面踏湿了鞋子,撞疼了小腿,绊到了门槛。
“爷爷你怎么不看见也可以这样轻易地走路?”我问道。毕竟刚才放藤椅的地方和家门有一段距离。虽然知道前面有水沟石墩门槛,至少要试探着往前走吧?至少用手摸摸前面是不是碰到墙壁吧?
可是爷爷双手抱起老藤椅,还能如此轻易地做到。这令我不解。
爷爷笑道:“呵呵,你把我的眼睛蒙起来,我也可以毫无困难地在这个村里行走,并且知道自己的准确位置。你现在要我到谁谁家去,我闭着眼睛就可以走到。不过,这不是技巧,而是对这里的所有太熟悉了。”
“原来这样哦。”我轻声道,回过头来想看看背后的绿毛水妖,一片漆黑。
“注意门槛。”爷爷对我说道。可是我还是毫无防备地被绊倒了,一下摔进屋里。
“我们没有做任何事情啊?”我对爷爷说,“绿毛水妖还在外面呢。我们就这样走了?不管它了?不救那个孩子的魂魄了?”
爷爷镇定地说:“我已经知道怎么对付绿毛水妖了,它刚才影子变化的时候露出了破绽。我们没有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明天我就收拾它。”
一进家里,眼睛前面顿时明亮,5瓦的小灯泡发出柔和的光芒。我再回头看看外面,仍然漆黑如墨,什么也看不见。甚至连灯光也不能射进这片漆黑之中。
20.
“这是怎么回事?”我指着外面问爷爷。这时我才发现爷爷疲惫不堪的表情。
“小小的障眼法而已。”爷爷擦擦额头的冷汗,回答道,“我不过是用纱巾挡住了月光,破坏了绿毛水妖的存在方式。从它刚才的变化来看,现在它的尸骨已经不在水底了。”
“不在水底了?那在哪里?”我惊问道。我原想收起绿毛水妖的尸骨就可以完美收场,如果绿毛水妖的尸骨不在水底,那我们到哪儿找去?
爷爷做了个深呼吸,说:“你刚才看见没有?它来攻击我时,变成了许许多多的鱼。”
“嗯。”我点点头。
“所以我推测,它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尸骨。它被水库里的鱼分食了。现在,很多鱼的肚子里都有它的尸骨。”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把那些鱼都打捞上来,然后全部埋葬。”爷爷语气铿锵。
“这就等于将它埋葬了?”
爷爷点头。
第二天,由孩子的妈妈出钱将水库的鱼全部买下。水库的承包人撒网将水库的鱼全部打捞上来。
虽然绿毛水妖没有守约,但是爷爷仍然叫人在山顶挖了一个特别大的坑,将所有打捞上来的鱼都掩埋在深坑里,然后立上墓碑,写上冰冰的名字。
做完这些,爷爷对孩子的妈妈说:“好了,我们可以收魂了。”
“收魂”我是知道的,“收魂”又叫“喊魂”,我曾亲身经历过。那还是我很小的时候,我从山上放牛回来后便高烧不止。四姥姥说我的魂丢在山上了,叫妈妈晚上帮我喊魂。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喊魂”。
晚上月亮出来后,我安静地躺在床上,妈妈开门出去,边走边喊:“亮仔呀,回来呀。天晚了,别在外面贪玩,快回来吧!”这样一路喊到我白天去过的山上。农村的晚上非常静,即使妈妈走远了三四里,我在家里的床上仍能清楚地听到飘飘忽忽的声音。
妈妈每喊一次:“亮仔啊,别贪玩了,回来吧!”
我便要在家里回答一次:“好嘞,我回来啦!”
妈妈又喊:“亮仔呀,天晚了,回来呀!”
我又回答:“唉!回来咯!”
妈妈走到我白天到过的地方,又折回来,这一路要不停地喊,我必须不停地回答。这样,我的魂魄听到妈妈的呼喊,又听到我的应答,就会乖乖地原路走回来,回到我的身体里。
但是这个被绿毛水妖害的孩子稍微有些不同。我们要先将他的魂魄从水中救起来,然后才能“喊魂”喊回家。
孩子的妈妈在他溜下去的地方插上三根香,烧一些纸钱,然后将河灯放进水库。纸折成的小船,船里放一支点燃的蜡烛,便做成了一个河灯。
烛光闪闪的河灯在水面上漂泊,孩子的妈妈要跟着河灯走。河灯在哪里碰上了岸,孩子的妈妈才可以在那个地方开始喊魂。
我和爷爷也在那里。开始的时候,河灯怎么也不上岸,孩子的妈妈在水库的岸边跟着走了半个多小时,着急得不得了。
爷爷双手放在嘴巴前,做成喇叭状,大喊一声:“啰啰!”
这种逗风的办法爸爸也会。我们在田里秋收的时候,爸爸经常这样做,我们就可以吹到凉爽的风。爸爸在打谷机上汗水淋淋,便停下片刻,放下手中的稻谷,对着山的深处大喊一声:“啰啰!”前面的“啰”音节喊成三声,后面的“啰”喊成平声。即使现在已经时隔十多年,我仍能在记忆里听到爸爸嘹亮的像口哨一样的吆喝声。接着,一阵凉风果然刮来,化解天气的酷热。
爸爸跟我说过,这是引逗风来的方法。我试过很多次,可是很少成功。
爷爷的“啰啰”声一出,一阵风立即闻声而至,吹动水库上的河灯快速靠岸。
孩子的妈妈连忙跑到河灯的旁边,喊道:“孩子呀,天晚了,回家吧。”
然后我听到远处画眉村传来的声音:“好嘞,我回来啦。”那是孩子在家里回答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空旷而悠远。
这样一喊一答,我,爷爷,还有孩子的妈妈慢慢腾腾走回村里。夜风中飘浮着一种刺鼻的鱼腥味……
将孩子的妈妈送回家后,我和爷爷走到昏暗的夹道里。夹道尽头有一盏发着微光的灯,那里就是爷爷的家。
爷爷咳嗽了两声,这次咳嗽不是因为抽烟太多,我能听出来那是有意地清清嗓子。
“那个……”爷爷开口了,“那个,亮仔呀。”
“嗯?”我扭过头来看他,因为太暗,我仍只能看到爷爷的一亮一暗的烟头。爷爷吞吞吐吐,似乎有难言之隐。
“我,我以后不想捉鬼了。”爷爷的烟头又一亮,然后迅速暗了下去。
“不捉鬼了?”我惊讶道。我知道,爷爷的身体已经不行了,过多的抽烟已经让爷爷的肺坏了一半。也许是爷爷的身体太累了,也许是爷爷的心里太累了,或者兼而有之。可是,我还隐瞒着箢箕鬼的事情呢。如果爷爷退出不干了,那么箢箕鬼再现的时候怎么办?还有那个水鬼山爹,我翻阅《百术驱》突然发现,他埋葬的地方刚好是复活土的所在地。山爹的尸体极有可能演变成为“红毛野人”。
“红毛野人”是地方的称谓,《百术驱》上称之为“红毛鬼”。它的形成原因是,尸体的器官在没有物质性损坏的情况下,如果埋葬在复活地,就极有可能演变成为红毛鬼。
什么是复活地呢?这就比种田的土地有肥沃和贫瘠之分,贫瘠的土地上不生一毛,而肥沃的土地上插杆开花。这是就土地的养分来说,养分供给植物需要的元素,从而促进植物的生长。如果按土地的精气来分别的话,土地也可以分为精气贫瘠和精气肥沃两类。因为大多数土地直接接受阳光的普照,所以精气聚集不起来,它会像水分一样蒸发。只有极少数土地,不但精气不会蒸发,反而会不停地吸收其他精气。
“这几个故事都比较连贯。我只好大概地分段给你们讲啦。下一段,明天继续。”湖南同学道。
他的故事太诱人,我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脑袋里满是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