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滴答,滴答,滴答。
宿舍里鸦雀无声。几个人的目光都对着墙壁上的那个钟表。三个指针叠在了一起。
住在午夜零点的诡异故事,一个个鱼贯而出……
湖南同学道:“所有的情侣,上辈子都是冤家。今生能成为情侣相伴,定是上辈子欠了谁,负了谁,这才会把上辈子的情债延续,让两个人这辈子在一起偿还上辈子欠下的。如果今生偿还不了,两个人就算是吵吵闹闹也会白头到老;如果提前偿还了所有的,那便是两个人分开的时候了。”
我惊讶道:“这就是俗话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吗?”
湖南同学微微点头,继续讲述未完的乡下离奇故事……
当选婆推开吱呀吱呀叫的门时,心里怦怦怦地跳个不停。门果然是虚掩的。难道门内的女人真如他想象的那样,盼着他进来?
选婆跨进门的时候,忽然觉得脚怎么也着不了地,好不容易踩在地上了还觉得地是软绵绵的,如新弹的棉花。
女人从床上坐起来,两眼痴痴地望着这个木头木脑的男人,含着些许怜惜,又含着点点埋怨。选婆转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女人,连忙将眼光瞥开,避免和女人那双眼睛碰上。可是就是刚才的匆匆一瞥,女人白皙、发光的皮肤,还有斜挎凌乱的内衣尽收眼底,令他一时间有种眩晕的感觉。
后脚差一点儿绊上门槛。一个趔趄,选婆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完全闯入屋里。
“嘻嘻。”女人禁不住笑出声来,哀怨的眼神立刻变得温柔可爱。她用一只手捂住嘴巴,笑得花枝乱颤,如一棵被风吹乱的柳树。
选婆尴尬不已,结结巴巴道:“我,我只是想要我的酒。”他指着八仙桌底下道:“酒,我的酒。我经常在晚上喝酒,我跟你说过的。我倒一碗过去,我倒一碗就还到堂屋去睡觉。你睡你的,你睡你的。”他一面说一面手心朝下扇动巴掌,似乎要隔空将女人按下去。
女人不答理他的肢体语言,仍用含笑的眼睛看着面前笨拙的男人,看他笨手笨脚、慌里慌张却努力克制保持镇定的样子。他们两人之间,正在进行一场暗中较劲儿的争斗,没有声音的争斗。
选婆像个小偷,弓着身子快步走到八仙桌旁边。他抱住酒罐,轻轻一摇,罐里的酒水“哗啦哗啦”地响。揭开塑料纸后,他的手在酒罐口上探寻摸索,却怎么也找不到系住封口的细绳。他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不要乱想,倒一碗酒就迅速离开这个充满欲望的屋子,回到清冷理智的堂屋。
可是越这么想,手越是不听指挥,在罐口上更加慌乱。女人坐在床上看好戏,抿着嘴一声不吭。
选婆的手一不小心却勾住了封口上的细绳,将绳结一下拉开来。
“开了!”选婆欣喜得自言自语。他忘记了自己还没有拿碗来接,就急忙将封口的纸揭开,将酒罐侧倾。女人仍然静坐在床上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闻到了酒香,选婆反而没了刚才的紧张和慌乱。他将鼻子靠近罐口,先用鼻子享受一番,闭着眼睛,十分陶醉。浸了蛇的酒,果然连气味都不一样!
选婆正这样想着,忽然一条白色的东西从酒罐中一跃而出。选婆发现了眼前的异常现象,可是由于头靠得太近,躲闪已经来不及。他只听见一阵水被带起的声音——哗啦啦。
2.
人在危险的时刻,脑袋的思维会比平常快出许多倍。我不知道当时的选婆都想到了什么,不过我自己确实有过亲身体会。有一次我不小心穿过马路,被飞速而来的大货车撞到。我看着庞大的车体向我冲过来,躲避已经来不及。在这个明知无可挽回的情况下,人体的神经系统会反常地不做任何反应,痴呆呆地等着接下来的事情硬生生地发生。
这时,我的脑袋如一台沉睡多年的内燃机突然点火,呼呼呼地急速旋转。从发现车子迎面而来到被车子碰着,整个过程时间还不及一秒,我却想到了许多许多,想到了我平时根本没有想过的事情。
在那不到一秒的时间里,我已经在心里祈祷了千百遍——祈祷货车突然停下来,祈祷货车跟我错身而过。那时我明明知道要车子停下来已经不可能,却仍在短暂得不能再短暂的时间里苦苦哀求上苍。
在接下来车子碰到我的膝盖,将我整个身体掀起来,到我腾空而起又落到地面,摔起一层灰尘,我又想到了万一这次我性命不保,我的父母,我的亲戚,我的爷爷,还有我的老师和同学,都会怎样为我哭泣哀悼。我想到我还太年轻,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情没有做,还有许多许多父母寄予的希望没有实现,心里陡然升起一些哀伤和绝望。
很具戏剧性的是,在落地惊起一层灰土之后,我发现我没有像刚才想象的那样死去,而仅仅是膝盖被坚硬的车体擦伤而已。
有了这个发现之后,我欣喜非常,恐惧与痛苦的感觉转瞬即逝。当时同路的还有我的表妹。我欣喜而迅速地爬起身来,回头给了表妹一个异常开心的笑容。
表妹看见我的笑,惊呆了。
“你的坚强让我震惊。”事后,表妹钦佩地看着我,用上牙紧紧咬住下唇。红唇与牙相接之处出现毫无血色的白色。
我笑道:“不是我坚强,其实我害怕得要命。那个笑容是因为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是侥幸的笑。”
不论选婆当时是不是想了许多,但是他绝对没有我这么幸运。他看着白色的东西直直地朝他冲了过来。
是蛇。那条细而白的蛇。
但是它的嘴巴居然张得比身子还大出好多倍!
床上的女人目击了这一切。但是她没有看清白色的东西是什么。起初她还以为是一朵花,将蛇的细身错看成了细茎,将蛇的大嘴错看成了绽放的花朵。但是很快,她从选婆万分惊恐的表情中觉察出了异样。
但是她不确定发生了什么。她双手撑住床沿,向前倾身,伸长了脖子看,想看清楚那白色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只听得选婆痛苦地叫了一声,双手捂住鼻子仰身倒下。女人一跃而起,如同一瓣离枝而落的梨花,飘忽着降落到选婆的身旁。如果选婆还是醒着的,肯定会被女人的动作惊吓住。女人落地的时候如脚底长有肉团的猫一般,悄无声息。
“喂,喂,你醒醒!”女人摇晃着选婆耷拉的脑袋,轻声而焦急地喊道。一道散发着血腥味的液体从选婆的鼻子与上嘴唇的中间流出来,滴到了女人拥抱着他的白皙的手臂上。选婆两眼微闭,呼吸虚弱,手有气无力地摊开着。
“你醒醒,你醒醒啊!”女人不甘心地摇晃他,愚笨地希望就以这样简单的方式将他唤醒。选婆的脑袋像挂藤的葫芦一般被女人的手臂摇得团团转,由耷拉的状态变成后仰的状态,像我流鼻血时仰头的样子。
一条白色的曲线在地上蠕动,在暗色的夜里十分明显。它没有了刚刚被选婆挖出来时的那种光辉,也许是在酒里面浸泡得太久了,现在的它显得非常虚弱。它漫无目的地朝着没有方向的方向扭动,避免再一次落入酒气熏天的陶罐里。
女人看了看地上的白色曲线,又看了看怀抱里的选婆,犹豫不决。此时选婆咳嗽了一声,说咳嗽其实是不准确的,因为那声咳嗽卡在喉咙里没有完全咳出来。这一声沉闷好似叹息的咳嗽,使女人的注意力重新转移到选婆的身上来。她双手托起选婆,直立起来。如果一般的女子,要想将选婆这样的粗汉子抱起来是相当困难的,而这个女人不仅将他抱了起来,双手还是平托的,仿佛手臂上躺着的不是一个五长八大的男人,而是一床轻而薄的被子。
选婆就像一床轻而薄的被子,软塌塌地吊在女人的双臂上。
女人走到床前,将他轻轻搁上了床。此时,那条白色的小蛇仍在漆黑一片的屋子里寻找它的逃生之路。
女人用柔嫩的手扒开选婆的眼皮,头凑得很近去看他的眼珠,又捋起选婆的袖子,将两个手指放在他的脉搏上细细触摸。做过这一切之后,女人轻轻叹了口气。
她俯下身去,撅起了嘴巴,缓缓地向选婆的嘴巴靠近,再靠近……
而在同时,选婆和这个来源诡异的女人都不知道,红毛鬼的房间里起了一阵阵不寻常的声音。这声音如吃饱睡熟的猪在猪栏里哼哼一样,躲不过耳朵灵敏的人,也不至于惊扰了已经睡熟人的梦。
唯有清冷的月光,跳过窗棂,进入房间去窥看里面的情形……
红毛鬼如狗一般趴在瑰道士的脚前,虚弱地喘气。瑰道士盘腿静坐,双目紧闭,神态安详,一只手却紧紧掐住红毛鬼的脖子,长长的略黑的指甲陷进红毛鬼的皮肉里。在指甲陷入皮肉的地方,有细若红毛线的血丝流出。不过,血丝并不往下流,而是蜿蜒着顺着瑰道士的手指流向手腕,流到手腕部位之后继续顺着手臂往更深处流动,直到隐入衣袖之中……
3.
月光也跳进了爷爷的房间,大部分却被悬挂的黄色符咒挡住了,但是月光从两个符咒之间的空隙中挤进身来,扑在爷爷的桌面上。
而当时的我,还在学校的宿舍里,做着美丽的梦,梦见我跟我喜欢的那个女孩手牵手走在学校前面不远的小河沿上。床底下的细微的声音丝丝渗入我的梦,让我在梦中都能听见月季的声音,也让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在梦里牵着她的手。我有意识地用力捏了捏女孩的手,看触感是不是能证明我正捏着酥软的被单,或者是我的左手牵着自己的右手。
或许选婆的想法跟我在梦里的思想一样,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却仍要以身试法,仿佛只要将自己的手伸进梦里,梦就会变成身临其境的现实。
事后,我问选婆在被白蛇咬了之后有什么感觉,脑袋是昏厥了,还是继续思维着只是四肢麻木。选婆摇摇头,说,他既没有昏厥也没有思维,而是做了一个梦,一个糊涂的梦。
我问他是什么样的梦。
他说,他在闭眼的瞬间,看见女人像被风卷起的风筝一样,平着身子朝自己飞过来,抱住了他。然后……
然后怎么了?我问。
他说,然后女人俯下身,吻了他的嘴,她用力地吮吸着他。他感觉有血从上唇出来,流入了女人的柔软如棉的嘴里。
女人终于显露了原形,要吸他的血,在再三的引诱没有得到效果的情况下,终于没了耐心要将他置于死地。
他想挣扎,可是在与女人的嘴唇碰触的瞬间,他感觉四肢肿痛,如同干了一天的累活儿第二天早晨起床的那样。手绵绵地抬不起来。
当时他确实这么想的,以为女人真心要置他于死地,取他的精气来对抗贵道士。那时的他还以为瑰道士是“贵”道士。如果他有爷爷的十分之一学识,就知道光从名字上听就有些不对劲儿。不过整个村子里又有几个人像爷爷那样呢?
吸血还不是最恐怖的,恐怖的是,那个女人在吸了一阵他的血之后,转身走到墙的一个角落,拾起还在四处寻找逃避之所的小白蛇。
选婆的脑袋一直昏昏糊糊,以为自己一直在梦中。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睛很努力地斜视手捏小白蛇的女人。他还幻想着,也许他现在还睡在堂屋里的长板凳上,刚才敲门和倒酒都是躺在板凳上之后的梦。等到外面的鸡打鸣,他一觉醒过来,女人还在他的房间好好睡觉,嘴角没有血,八仙桌下的酒罐也没有动过的痕迹,塑料纸仍平静地覆盖在酒罐上,封口的细绳也一如既往。
可是,梦并不因为他的这些念想而停止。
他模模糊糊地看见女人将蛇头塞进口里。女人的嘴嚼动起来,面部平淡得不能再平淡,仿佛是一个普通的早晨一个普通的家妇吃一顿普通的早餐。
蛇血从女人的嘴角蜿蜒流出,仿佛是另外一条红色的蛇,或者说是蛇的灵魂。女人似乎吃得很香,一副很享受的样子。蛇的尾巴还在她的嘴巴外面挣扎旋转,痛苦不堪。女人用手捏住蛇的尾巴往嘴里送,最后一口包住蛇咀嚼起来,更多蛇血从嘴角流出来。女人用手擦了擦嘴角,将半边脸抹成了红色。
选婆躺在床头,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半边脸染上蛇血的女人返身过来,逐步靠近床。虽然他还以为在梦中,却也害怕得战栗,平放在床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作势要抓住床单,可是手指已经脱离了他的大脑指挥。
女人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边的血迹,伏在了选婆的身边,用身体磨蹭他的身体,脸上露出一个满足的笑。选婆不知道女人的笑是对已经下肚的蛇发出的还是对任由她摆布的他发出的。总之,那个满足的笑容让选婆浑身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