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阳一把推开了锁风轩的房门,只见一身白绫子寝衣的风儿仰面直挺挺躺在床榻旁的地上,脸孔惨白,哪里还顾得一旁吓呆了的暮宇,只冲过去一把抱住风儿,竟发觉她已然是没了气息。逸阳来不及多想,掰开风儿紧咬的牙关,在风儿人中、印堂、合谷几处救命的穴位上加力按了几下,风儿方渐渐缓过气息来,却不见她睁眼醒来。抬头正见笛轩进来,逸阳急道:“笛轩你快去请师父来!快!”
笛轩眼见逸阳情急之下将风儿紧紧搂在怀中,一向波澜不惊的面容上此刻满是心痛焦急之色,手中的腰带和伞不觉间已然落地。随即又惊回神,答应一声转身快步出屋,淋着潇潇秋雨,急急朝“埋剑修真”而去。
逸阳小心翼翼将风儿平放到床榻上,看她面白如纸,唇干气微,只好在气息虽弱,但也还算得平稳,拿过她手腕想诊脉一试,却见她右手里仍是死死攥住墨玉的黑色绦子,始终不肯松开。
逸阳从她手里扯不出黑色绦子,便将墨玉轻轻放风儿手边,伸出右手三根手指搭在风儿手腕的寸关尺上,细细辨别,只觉脉象往来艰涩,关上数脉厥厥动摇,又有脉来迟缓而时止,且无定数,还似有微脉之象,一时也拿不准。自恨还是平素在医道之术上用心不到,逸阳心下更是着慌,瞥见一旁急得手足无措团团乱转的暮宇,皱眉问道:“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暮宇正急得直掉眼泪,听逸阳问话,忙道:“大师哥千万救救风儿!都是我的罪过!我该死……”
“你快说风儿为何跌下床来的!”逸阳心中恼怒焦急,见他所答并非自己所问,恨不得一掌打在暮宇脸上。此时克制着也不看他,只打断他的话头,眼睛只看向风儿手边的玉片——温润的墨色玉片,给黑色的丝绦缠绕在风儿显得有些苍白的小手上,仿佛是浓墨一笔,画出的是纠缠的藤蔓。
暮宇忙道:“方才风儿跟我哭诉,说师父自从看了老师父给她留下的墨玉便再不疼爱她,如今只听元宝一面之词就只责罚她一个,一顿板子打得她以后几个月连床都不能下。我见风儿哭得太过伤心,一时气愤不过,就拿过墨玉要去找师父理论。风儿想要拦住我,一把抓着墨玉的绦子,我走得忒急,结果她就给带着跌下床来,就……都怪我……”
“你不害死风儿便不肯罢休!”逸阳心里闷躁,不耐烦打断他,一时又骂不出别的话,只道,“墙边跪着去!风儿若是有个好歹我绝不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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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模糊,我想揉揉眼睛,手却不听使唤。我朦朦胧胧看见师父在轻轻抚着我的头,一脸关切地似是和我说着话,偏偏却什么也听不见。我想张口问他在说什么,却连张口的力气也没有。
我心知自己这是在梦中,也便不再挣扎,只不愿醒来。
这样的梦,之前也不知做过多少回,梦里的师父还和他没有见到墨玉之前一样,将我抱在怀里,哄了我玩,莫说打我,便是训斥我一句,回头还要好一阵哄我。可一睁眼醒来,好梦连同梦里的疼爱都烟消云散,连一点子痕迹都没有留下。我曾经被捧如掌中明珠,却何意陡然之间,便已被弃入沟渠。我不知原因,也不知如何才能改变师父的心意,所以我只能每每做梦的时候,都巴望着不要醒来。想来我如同一只身坠冰窟再无活路的幼鹿,濒临冻死之时眼前幻化出一点镜中烛火,也情愿作势取暖,能骗自己多熬过一时半刻也是好的。
我听见了,我听见了,我真的听见了!
九天云外,飘飘渺渺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忽远忽近,叫得那么急,那么关切,那么揪心,她在喊:“风儿,我的孩子……”
那声音仿佛远在云端,飘摇摇似断似续,无论如何也辩不出方向来处;可又似乎就近在咫尺,在耳畔,在心头,早不知萦绕过几千几万遍,让我的魂灵一听到就立时着了魔一般,只是倚着那不着痕迹的声音痴缠,便是永堕无间炼狱也心甘情愿万分喜乐地随了它前去。
我望眼欲穿,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她的样子,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一张最最柔美的脸,眸子里有着最最怜爱的眼光,她有一双最最温软的手,柔柔抚过我的脸,深深拥我入怀,紧紧将我搂住再不放开——我想,她必定曾经真的这样抚摸过我搂住过我,否则我又怎会记得如此真切?否则我又怎会如此锥心盼望?
可我又如此真切地知道我此刻只是在梦境之中,所以我才能放纵自己沉溺其中,我不必苦苦掩藏我的盼望,我尽可以喊出那个在我心里偷偷念过千遍万遍、但却从不敢叫出口的字:“娘——”
我也知道不会有回应,我只是想喊出那个字,耳畔那个声音也只是自顾自飘忽萦绕地唤着:“风儿,我的孩子……”仿佛与我没有一丝干系。我并不失望,我还是想再喊一声“娘”,于是我就又喊了一声、两声、三声……
我想不起那个女人的声音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时候喊得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所有的一切,最终都只剩了一片无比寂静的黑暗。
再睁开眼睛,眼前又是大师哥的那只手,我就知道这回我绝对不是在梦境之中。梦里怎么还会有大师哥这个瘟神?若连梦里都逃不脱那个瘟神盯着我,那还让不让人有活路?
我不愿醒来,只想再回到梦里,便又合上眼,努力回想梦里的一切。
忽然,我想起宇哥,猛地睁开眼睛,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耳边却立时响起九师姐的温柔声音:“风儿,你醒了?”
我吓了一跳,心里涌起一阵说不出的厌烦,又合上眼,可终究是惦记宇哥,还是又强撑精神睁开眼四下寻找。
终于看见宇哥跪在墙边,一脸切切地正望向我。我正要开口,却听九师姐在旁道:“风儿醒过来就不妨事了,大师哥也去歇歇罢。我留下来照顾她,大师哥还不放心么?”
大师哥放心,我不放心!
我从心里对这个九师姐发憷,她跟大师哥是阴阳双煞,让大师哥回去换了她照顾我,那我才是逃出了龙潭又掉进虎穴呢。
我只好强自挣扎着叫了声“宇哥”,终是气力不济,手臂只晃悠悠抬起了一半,便落下来垂在床榻边上。
坐在床边的大师哥轻轻将我的手臂放好,过了好一阵子,才说出一句:“暮宇你起来。”那声音里落得下冰珠子。
宇哥也不知是跪了多久,想是双腿僵疼,竟是站不起身来,便干脆咬着牙跪行到我床边,一把死死攥住我的手,只说了句“风儿”便哽住了。
我的手给他攥得生疼,可我并不想挣开,因为我看得懂他眼里灼灼的焦急关切。我心口里一时也同他一般,都似涌着缠着万语千言,四目相向,心意百转,却也只是摇摇头。
宇哥原本就生得瘦削,此时他那双精气四溢的大眼睛给焦急苦痛煎熬得失了光彩,面色也很不好看,忽然想起那日赵飞取笑暮宇的时候,就唤他做“绿竹君”,此时看来,果然十分神似。我想笑他,却只是咧了咧嘴,说了句:“你像根竹子……”眼泪就落了下来。
他伸手给我抹泪,我却瞥见他手背指节拳骨处肿得厉害,有几处破皮的地方还凝着块块血痕,想起他方才一直被那个瘟神大师哥罚跪,便猜想一定是还遭了大师哥的打,正要开口相问,他倒赶忙把手缩了回去。
我没力气拉住他的手,只好问:“怎么了?”
他连连摇头:“没事没事,风儿,都怪我不好……”
“你的手……”我勉力提高声音打断他的话,可气力不足,自己说话倒断成了两截,“怎么了?”
他根本就不想说实话:“当真没事,不小心碰的,风儿你……”
“出去!”我最是容忍不得宇哥对我有所隐瞒,立时便恼了,“骗我……不理你……”才不过两句话,我已经觉得心慌气短,接不上气力,头垂在枕上喘息。
果然他一见我发脾气立时便软了,一把抓住我的手求道:“风儿,你千万别生气,我说实话。是我见你一直不醒来,我心里着急得要发疯,自己拿手在墙上撞的,风儿,都是我的不是……”
我看得他方才所跪之处旁边的墙上也有点点血迹,朝他伸出手,他赶忙把手递在我手上。我摸了摸他的手指,轻声问:“还疼么?”见他连连摇头说不疼,我心里一时也说不出是何滋味。
我二人相视了好一阵,才忽然发觉,大师哥和九师姐不知何时已经离去,我心中一松,长长吁了口气。见宇哥仍是跪在地上,我想拉他起身,奈何自己当真空乏无力,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些梦耗尽了我所有的气力,只好合上眼沉了一沉,攒足了气力才睁开眼道:“傻瓜,快起来,他们走了,地上凉……”看他咬牙撑起身,勉强坐在我床边,我知道他的膝盖定然是肿了,又问他,“你跪了很久?”
宇哥咧着嘴用双手胡乱揉着膝盖,听我问话赶紧停了手,勉强笑道:“从你摔下床昏过去之后。”
“到底多久?”其实看他这个样子,我就已然料想时辰不短,所以听他说出“一夜半天“这四个字的时候,我并不十分吃惊。我知道跪在这冷硬的青砖地上有多煎熬,抓住他的手,我叫了声“宇哥”,眼泪就滚滚滑下脸颊。
宇哥见我哭,登时又慌了神:“风儿风儿,你别哭啊。都怪我混账,害得你的伤又重了,你是疼得厉害么?”
我自醒来,就只顾了难过他被狠心的大师哥罚跪,此时突然给他这一提醒,我猛然发觉,我那原本时时作痛的伤处此时竟然一丝儿也不疼,不,不仅仅是不疼,而是全然没有丝毫知觉。我试着想动一动,才发觉整个下半截身子仿佛都已经没了踪影,我心里“咯噔”一声,慌乱中挣扎着便去摸寻,却发觉自腰以下,竟是如同半截枯木,无知无觉,更不能移动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