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师姐从来都不在意我是喜是怒,轻巧巧在我身旁坐下,取过方才留儿姐姐拿来的饭菜,一双春水般的妙目将我一乜:“张口,我喂你把饭吃了。”
这不就是活生生的“嗟,来食”!我不肯受辱,紧紧闭了口死活不肯吃。
她倒是半点也不着急,微微笑着,拿了勺子就等在我口边不动:“你不吃不喝才好。只怕今日你还能挣扎,明天可就未必还有力气折腾,后天就——”她唇角的笑意愈深,“大师哥可没说要将你在床上绑几日,你没了力气,还更消停些,于人于己,都是好事。”
我自然是饿死也不肯吃她手中的嗟来之食,可也觉得忍不住还是开口问道:“我宇哥怎么不来看我?”
九师姐轻轻“噗嗤”一笑:“你这小鬼还指望让暮宇来放了你么?我劝你还是趁早断了这想头的好。”她将勺子又放回饭碗中,顺手把碗放回桌上,“暮宇给大师哥关在‘挂壁山屋’里,罚他思过三日,只怕是来不得这里救你了。”
我一听之下,“啊”了一声猛然便要坐起,结果捆绑我手腕的带子登时又紧了三分。
九师姐自然是全不在意,只说了句“你死活不肯吃饭,我也没法子”,说罢站起身来就收拾碗筷。
我赶忙大声追问:“他没有打我宇哥吧?”
九师姐柔柔一笑:“你放心,你的宇哥哥就是为你挨了打,他也是心甘情愿的。不过,他可未必晓得你在这里受罪,要不要我现在就去告诉他,让他赶紧杀将回来救你,好让你两个做一对苦命小鸳鸯?”她唇角上带着笑意,款款而去。
我气得发抖,只大睁着眼,不肯让眼泪落下来。
九师姐去后,再没人来看我。
一直到天将近擦黑的时候,又是九师姐进来,她只轻蔑地瞟了我一眼,点上灯便又出去了,连句话都懒得说。
我的手脚由疼痛转为酸麻,之后又复疼痛,我倍觉煎熬,却也只能哭一阵,歇一阵,挣扎几下,喊叫几声,反正也是没人搭理,干脆就大声骂几句大师哥,也照旧没人搭理。
我再没了气力,只能眼睁睁地煎熬,又渴又饿又乏又累,偏身上难受得又根本睡不着,最终也只剩了又哭一阵。
好容易方才总算看得窗纸蒙蒙泛了白。
这整整一夜,我几番都是乏得刚刚合了眼,便又给身上的苦楚生生扯醒过来,此时越发的觉得昏昏沉沉,说不出的难过。
终于,听见门声轻响,我忙睁开眼切切望去,看见送早饭进来的仍旧是九师姐,我干脆闭了眼,转过头去不理睬她。反正不管她送什么吃食给我,我也不在意,我这会子头晕眼花,浑身无力,胃中翻腾,只想要吐。
耳中听得衣袂轻响,九师姐坐在了我床边,轻言细语道:“风儿,你别装睡了,我知道你这一夜也没得安睡。又是哭闹又是折腾了这许久,你口渴么?你饿不饿?早饭是白粥和包子,我特意只做给你的,你要不要吃些?”
那造作的声气,让我只觉得恶心。而她的话,更让我生出满心恨意。
大伙都知道我从不吃包子,就连向来不容忍我任性的大师哥都许我不吃包子,九师姐,你……你何其歹毒!你这是故意又让我想起我当年因为偷包子被当众毒打羞辱的情形!
我狠狠地咬着牙,只是不睁眼也不开口。
九师姐轻轻一笑,继续柔声道:“哟,瞧我糊涂的,竟然忘了你一向不吃包子。你被大师哥捡来的那日,就是你饿极了去偷包子做小贼给人家捉住的嘛,当着满街的人,给踩在地上打得头破血流,你是不是怕我们说起来笑话你?风儿你放心,你是大师哥捡回来的,任是谁看在大师哥的面子上也不能笑话你。快起来吃些东西罢,饿了整整一夜呢,这滋味不好过吧?”
我死死咬住了牙,一声也不吭。
好容易忍到九师姐走后,我再也憋不住,气得几乎要发疯,大哭之下拼了命地挣扎。
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发泄我此时满心的愤恨!
手足的疼痛煎熬,周身的酸麻苦楚,却都不及我此时心里的愤恨委屈更让我难过:在别人眼里,我只是大师哥捡来的一个小毛贼!我没爹没娘没人疼!我像一条流浪的小狗,被人抛下,又被人捡来,所以我就活该给受人欺负,我就活该给别人冤枉,我就活该没有人疼爱……
心口里又有什么东西在疼,疼得我只想缩起身子,缩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静静地等到天塌地陷。可如今,我却分毫也动弹不得,更别提缩起身子。
仿佛曾经在梦中,也是这般情形,但却记不真切,只记得心口里的疼痛,是一样的痛入骨髓。
直捱到中午时分,我已经觉不出饥饿口渴,也没力气再去理会身上的难受,我只是昏昏沉沉地合着眼。偶尔,我会睁一下眼,我能看到窗外湛蓝的天空,想来应该是个很好的天气,合了眼也能听见窗外啾啾的鸟鸣,可我只觉得一切都无趣到了极致,我只是想睡。
我累了,精疲力竭,心灰意冷。
可我无法睡去,一直都无法睡去。
留儿姐姐进来的时候,我仍旧合着眼睛,还以为进来的又是九师姐。
直到留儿姐姐轻轻在我耳边试探着唤了声:“风儿,你睡着了么?”我猛然睁开眼,头晕之下,一时眼前一片模糊,好一阵子才逐渐看清楚。
一见是留儿姐姐,我彻底再也撑不住,哑声哭道:“留儿姐姐啊……求你救救我罢,我好生难受……我疼,不骗你的……我当真受不住了……”
留儿姐姐一边给我擦眼泪,一边给自己擦眼泪:“风儿对不住,对不住,我真的不能放你,你就开口跟大师哥服个软罢。他昨日一直都记挂着你,问了笛轩好几回你的情形。好丫头,别哭了,快别哭了……”
留儿姐姐拿了勺子喂我喝水,我口渴得很,却觉得那水入口便是苦的,只喝了两口就不肯再喝。留儿姐姐又喂我吃饭,我如同嚼蜡般勉强吃了几口,便觉得腹中说不出的不受用,便死活不肯再吃。倒是留儿姐姐后来轻轻在我身子上揉捏了些时候,我方觉得略略好过些。
留儿姐姐走的时候,我也不再求她,只是忍不住哭,哭得留儿姐姐也擦着眼泪走出屋去。
整整一个下午,六师哥都没有来。
我昏沉沉得捱着,也不知是醒是睡,只觉得时辰过得极慢极艰难。
大师哥来的时候,我几乎已经没了睁眼的力气。
看他依旧阴沉着一张脸,只是冷冰冰看着我,我更是先心灰了一半,干脆也便合上眼睛。
直到觉出他给我盖好身上的被子,听见他朝外而去的脚步声,我突然间再也忍不住,睁开眼拼力挣扎着叫了声“大师哥——”
他还是停下脚步,转回身望着我,只并不言语。
第一对眼泪刚刚滚出眼眶,就如洪水溃堤,之后便是涕泪滂沱:“放了我罢,我下次不敢了,大师哥啊……”
听到他只是冷冷问道:“放了你,让你再接着‘一个人’胡闹?”
我没力气听懂他话中的意思,只闭着眼放声大哭:“我身上疼……放了我罢,我再也不敢了……求你……”
他终究还是来解绑住我双手的布带,却是解了好一阵子方才得解开,我的胳膊已经是动也不能动了。待他解去绑住我双脚的带子,将我轻轻抱在怀中,我早已是捱不住周身的痛楚,纵是心里想狠狠一把推开他,也只剩了隐忍着呻吟,却是半分也动弹不得。他轻轻揉捏活动我的胳膊,我疼得瑟瑟发抖,看见自己手腕上那一环已成深紫色的瘀痕,却只能将心里的怨恨和委屈,化作无尽无休的哭泣。
好狠心的大师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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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阳心下又何尝不是一惊?这丫头可是疯了?怎的将带子挣得紧成这样?这十几个时辰也不知她是如何忍耐过来的。
此刻风儿柔若无骨地偎在自己怀中,仿佛是受了重伤的小兔子。看着风儿雪白手腕上赫然一道勒痕,逸阳心疼之下,深深叹了口气,沉声说道:“风儿,你这是何苦?大师哥会害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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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心底里厌恶透了他这一副“好人做尽、坏事做绝”的伪君子模样,干脆就死死闭了眼,咬着牙只由着他作弄。听他说什么“你还是少任性胡闹罢,也少吃些苦头”的废话,只在心里将他骂了十几个来回。
他却浑然未觉,还继续唠叨:“但凡你和暮宇两个在一处就要生事,日后你再出主意淘气、他再只一味由着你胡闹,我一个也不饶。”
我心中一百个一千个不服,却终究不敢回嘴,只能仍旧是合着眼,不言语。
“你听清楚没有?”他语气突然冷硬,吓了我一跳,可我就是只是狠狠咬住牙关,死活不肯答话,紧紧闭着眼睛,一眼也不想看他。
哪料想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我顿觉大事不好,立时便惊叫着睁开眼,正看见他拿起腰带又缠住了我的手腕,我立时便失声哭叫起来:“不要不要啊……大师哥不要绑我……我再不敢了……求求你不要啊……”我拼了命将两只手从他手中挣脱开来,死死抱在自己胸前,“大师哥你好狠心……你干脆给我个痛快打死我算了……我当真是再也受不住了……”
我说不出自己到底是因为害怕还是委屈,痛哭得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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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阳原是见风儿一直负气合着眼全不搭理自己,只想吓她一吓而已,哪里料到风儿竟然会吓成这副模样,看着她哭得如同泪人一般,浑身都瑟瑟抖做一团,逸阳连忙放开风儿的双手,只愣愣看着她,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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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声嚎啕,哭得声音都哑了,却仍不甘心,只是闭着眼睛摇头大哭不止。忽然,我觉出自己给一条被子紧紧包住,随即便被人从床上抱起,我赶忙睁开眼,见自己被裹在被中,正被大师哥抱着朝屋门而去。
我立时便停了哭,瞪着泪眼大叫:“你要干嘛?大师哥你混蛋!你不要为难我宇哥!”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个坏人必定是要当着我的面,狠狠揍我宇哥一顿。
挂壁山屋在东面,他却把我抱去了西面的“醉晚亭”。
他也没有让我做一回“杀鸡儆猴”的猴子,而是让我当了一只“蜀犬吠日”的狗子。
他让我靠坐在亭栏上,用被子将我更裹紧了些,就在一旁坐下,静静望向远方。此时正好时近黄昏,远望数峰残雪,半山夕照,瑰丽无匹,向北还可望见梅坞里琳琅如玉如霞的梅花开得正好,亭下有千尺深潭,万年不冻,潭水深碧,静如琉璃。
我东张西望,渐渐平复了情绪。
冬日里天色暗得很快,不一时周遭就一片模糊。耳边听得大师哥轻轻问了句:“咱们回去好么?”我也渐渐觉出寒冷,便乖乖点点头,由着他仍旧将抱回锁风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