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天须无恨我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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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嗟君惜花终不语

我不敢抬头去看周围众人,只是死命咬住嘴唇,不肯再叫出声。

那藤条挥下来的时候裹携着破空的尖啸之声,全不留情,让我胆战心惊,一下下重重抽落在我身上,毫无怜惜,更让我逃命无门。我几乎可以听到自己身后皮裂肉碎的声音,随之而来便是痛彻骨髓,铺天盖地。冷汗一阵接着一阵冒出,浑身便不由自主地颤抖个不住。

可才不过勉强忍过了五六下,我终是疼得再也耐受不住,尖利的哭叫之声还是出了口。心里明知挣扎也是徒劳,却还是拼了最后一点子力气想躲避疼痛,只做困兽之斗。

一旁的宇哥顾不得自己也在挨打,不住替我朝师父哀求:“求师父饶了风儿罢……她还有伤啊……师父……”

我知道宇哥是真的心疼我,好歹心里好过了一点。

好容易强撑着捱到了二十,我已是疼得半昏半死了,整个下半截身子疼得仿佛要生生碎掉一般,恍惚间只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再熬不过这顿毒打,万念俱灰之下,任由自己哭喊,可也不过是叫了几声疼,便没了气力。

大师哥突然住了手,我方得了喘息的空子。将头颓然垂着地上,才发现脸贴着的青砖地上一片水迹,也不知是泪还是汗。

略略缓过口气来,我忙看向宇哥,却见他也是疼得脸色发白,一头冷汗,却只是紧咬牙关不肯呼疼,一双眼睛竟是一直望向我。

我一时只想扑进他怀里。

只有我宇哥是最疼惜我的。

想来这天大地大,人若蜉蝣,寒来暑往,风刀霜剑,纵是我这等没爹没娘的野娃子,终归还是有个人这些年来一路陪着我,心疼我,也不算上天待我太薄。只可惜,再这样捱上二三十下,我这条小命就要交代了。

我想朝宇哥摇摇头,可没成。

似是升起一团团的雾气,眼前的一切晃动着模糊开去。我合上眼睛,心里通通乱跳,我只好朝自己说:风儿,别怕,别怕。你瞧,眼泪从闭着的眼睛里竟然也可以流出去,真是有趣得很。

正此时,我忽听得大师哥在说:“师父,风儿此番胡作非为,着实是该打。”

我猛地挣开眼睛,拼力转过头,泪眼朦胧中,恍惚看见大师哥跪在我身旁。我恨得几乎要疯掉:大师哥!大师哥!你这是要落井下石么?纵是你也和九师姐一样厌弃我,可我与你无冤无仇,难道一定要害我给生生打死在当场你才称心如意?为什么?为什么!

我被大师哥这个大混蛋给骗惨了!

风儿啊风儿,你为什么要信他!就因为他曾经把你当做小叫花子捡回来的所谓“恩情”么?

我听了他的吩咐,做小服低,受尽委屈,还以为他会来帮我。结果呢,却是我被他当成个傻猴子一样耍得团团乱转!我自己主动跳进人家给我处心积虑挖好的陷阱里,竟然还傻乎乎地帮着别人往我自己身上盖土、最终活埋了我自己!

我怎会如此愚蠢!

伤心、悔恨、绝望,让我一时只顾了痛哭,竟然忘了要痛骂大师哥这个大混蛋。

又听得大师哥接着说:“只是风儿上次当众受责,刑伤甚重,至今尚未复元,方才这二十藤条只怕她已经是承受不住。风儿年幼,孩童心性,自律本难,师父既然是命我全权教导风儿,代师授业,这些年来风儿的一应事物,一向俱是我负责照应,她有过失,我责无旁贷。如今她一再闯祸,是弟子有负师父所托,风儿所受之惩戒,实应加诸于弟子之身。如今风儿已受了教训,余下之刑,逸阳代受,恳请师父恩准。”

师父还未答话,他又向蒋老头道:“蒋老伯,都是我管教失职,让令郎受委屈了。我师妹年少淘气,做事不知轻重,得罪之处我先代她赔罪了。数月之前的一番痛责老伯也是亲眼得见,那一顿板子几乎打断了风儿的双腿,伤重也罢了,偏她又是接连大病小病了好几场,她能下地走动也不过是这二十天来的事情,着实是吃足了苦头。今日她已经知错认错,又受了这一番教训,只怕若是接着再打,她性命便没了。纵是可恨风儿淘气,终究罪不至死,我师父既不肯饶她,我是他授业师哥,还望老人家也准我代她受过。等风儿伤处好些,我必定带了她亲自向您登门谢罪。”

我听错了么?难道是大师哥要替我挨打?

我一时也说不出此时心里到底是何种滋味,酸苦难过只都浑浑噩噩混做一团,全没了头绪。我挣扎着抬起头,哭道:“师父啊……不要……”气力不济,头脸又落在地上,声音瑟哑,这句朝着师父喊出的话却是连我自己都没有能够听清。

我只听得师父缓缓说道:“逸阳,风儿一再惹是生非,确有你督管不严的过错。”略略一沉吟,“书勇,你去成全你大师哥的心意罢。”

大师哥谢过师父,师父又道:“你就跪受罢。”

二师哥松开按住我的手,我早已动弹不得。一片泪眼模糊之中,看见我身边的大师哥跪着除去身上青袍,只剩了白绫子夹衣,跪直身子,朝二师哥略一点头。

我只看见二师哥刚刚举起方才抽打我的藤条,便吓得赶紧闭上眼睛。只觉得耳边传来那藤鞭打在大师哥肩背上的声音说不出的可怖。我挣扎着用颤抖的手捂住耳朵,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按说我这等木鱼命的野娃子,整日里给人家敲敲打打,如今能有幸亲眼得见这素日金刚菩萨一般的大师哥当众挨打,心里应该很是幸灾乐祸一番,方不辜负此等上天赐给的难得机缘。可也不知为什么我如此没用,竟然全不敢睁眼去看,只是满心说不出的难过,呜呜哭得肝肠寸断。

我伏在地上,拼命捂住耳朵,可满耳却仍旧都是鞭打大师哥和宇哥的可怖之声。我想肆意痛哭,却是气短无力,连哭也只是呜咽而已,勉力又挣扎喊出一声:“师父……求师父不要……”结果,连声音都被鞭打声给打碎在尘埃里。

我当真是不敢看,可也想象得出大师哥的肩背上和宇哥臀股上条条血痕的样子,偏他两个竟都是一声不吭,只剩了我趴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

待得大师哥受罚完毕,我早已经是哭得气短力尽,昏沉沉之中,师父还说了什么,还有他是何时与蒋老头一众人离开知剑堂的,我都全然不知,只是口中反反复复不住哀求:“求师父别打大师哥……别打我宇哥……”也是一句有声、一句没声的。

师父去后,屋中登时乱作一团,十师哥扶着宇哥来看我,宇哥抱住我,一叠声儿地唤我的名字:“风儿,风儿,你醒醒啊……”他抱得我很不舒服,我给扯疼了伤处,才略略清醒了些,哑声说了句“疼……”之后,不知何时又什么也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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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阳披衣站起身,笛轩上前给他擦去额上冷汗。逸阳背上剧痛,心知自己已然是抬不起胳膊,也就由着笛轩。先吩咐澜生送暮宇回去,又让吕昭送风儿回去,对关切自己的师弟师妹说了句“我没事”,心下却是惦念风儿,不知自己方才是不是下手太狠重了。

转身却见暮宇顾不得身上鞭伤,由赵飞扶着挣扎过去抱起趴伏在地上昏迷的风儿。

风儿的身子似仍是微微发抖,白绫子小衣上斑斑点点的满是殷红血迹,衣裳被抽破的地方,露出里面淌血的伤口。吕昭上前轻轻替风儿整理好衣裳,小心翼翼抱起她。风儿脸色煞白如纸,小脸上满是狼藉的泪痕,双目紧闭,迷糊之中犹自呻吟连连。

逸阳放心不下,强自支撑着想走至近前看看风儿的情形。可只走了两步,还是停住了脚步。

眼见吕昭抱着风儿往锁风轩而去,逸阳方缓步跟着,慢慢走回棋窗茶绿。也不知是不是背上的疼痛让自己精神恍惚,整整一路上,逸阳耳边反反复复,都是风儿哑着声不住哭着低唤:“疼……我疼……求师父别打大师哥……别打我宇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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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自己到底是如何回到锁风轩的,周遭一片模糊混沌,只剩了疼痛和委屈。

略略清醒些,发觉留儿姐姐正小心翼翼拿了红伤药敷在我身上,伤处被稍稍触碰就痛得很,我此时也没了强忍之意,干脆由着自己肆意哭叫。身边有留儿姐姐软语安慰,我会好过些。

直到止疼的药物起了效,我才渐渐安静下来。留儿姐姐给我擦泪抹汗,轻嗔薄怨道:“方才好容易给你擦了身子换了衣裳,这会子你又闹出一身汗来,你这孩子。”抬眼看我正一双泪眼戚戚艾艾望着她,又不忍心,用手摩挲着我的头安慰道:“好丫头不哭了啊,我知道你身上疼,闭起眼睛,睡一会子罢,再醒来就不那么难过了啊。”

我从心里喜欢留儿姐姐这样婆婆妈妈絮絮叨叨的关切。

所以我就算疼痛倦乏却就是不要睡,我摸不到留儿姐姐的耳垂,就只好扯着她的手撒娇:“这回又没打死我,当真是我捡了便宜。”只是这声气全不像我自己,软软的,听着都觉得气短。不过说了这句玩笑话,我忽然也觉得像是真的捡了个便宜,还朝留儿姐姐咧嘴笑笑。

“捡便宜捡便宜,我看你今日当真是捡了便宜,若不是大师哥替你生受了这七八成的责罚,你能不能逃过这一劫就难说的很了。”留儿姐姐伸出食指不轻不重地杵在我的额头上,“你这混账孩子,离了惹祸便活不下去么?”

虽然留儿姐姐骂我,可我知道她是心疼我的,还是想去摸她的耳垂撒个娇,可才一动身子,疼得“哎呦”一声,口里不住地倒吸凉气。留儿姐姐忙按住我:“小祖宗,你就不能消停会子?少折腾折腾成不成啊?”

我一时也顾不上答话,又不敢去揉身后的伤处,只好用手去拍枕头,待疼得轻些才开口埋怨道:“疼……大师哥下手也忒狠毒了。”

留儿姐姐拿了帕子给我擦眼角的泪,又继续用手戳我的额角数落:“你还说!你大师哥下手都是给你留着情呢,不过让你吃点疼受些教训罢了,这伤虽是看着骇人,却不过都是些皮肉的伤,养几日便不妨事了。也幸亏是淌了这许多血,要不师父能饶过你?找上门的苦主能放过你?倒是你只受了二十就疼成这样,就不想想大师哥,他可是替你受了六十下,还是打在脊背上,他这会子还不知什么情形呢。你还好意思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