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天须无恨我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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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不识分定诫痴顽

看风儿这几日眼圈发黑,颇有些疲惫憔悴之色。逸阳不放心,这日二更便悄悄过去查看,见锁风轩里仍亮着灯,轻轻走至近前,从窗里看见风儿皱着眉,仍在练字,心道:果然是‘请将不如激将’,如今有个纤纤在旁比着,这丫头倒也能够知道上进了。

回到棋窗茶绿看了会子书,临睡下的时候,终是有些不放心,还是又踱到锁风轩去看看。

已近三更时分,锁风轩里灯火依旧。隔窗望进去,墙角边已经丢了十几个纸团,只见风儿伏在桌上,已然是睡着了,手中的笔在纸上洇开大大一团墨迹。

逸阳轻轻推门进屋,走到风儿桌边,却见睡梦中的风儿竟然在不住流泪,泪痕在纸上也洇了大大的一片,边缘和手中毛笔洇出的一大团墨迹交汇,幻化出诡异的图案。

逸阳皱了皱眉,低下身子,轻轻拍了拍风儿的肩头,柔声低唤:“风儿,别哭,快醒醒。”风儿却只是动了动身子,并不曾醒来。

逸阳见她睡得沉了,想先将毛笔从风儿手中拿出,才发现风儿的手仍是死死地紧握着笔杆,无声地叹了口气,仍旧在风儿肩头轻轻拍了拍:“风儿,松开手,乖。”说了两遍,风儿方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松开了手,动了动身子,却仍旧没有睁眼,似是极为疲倦。

逸阳小心翼翼抱起风儿,将她放上床去,为她脱下鞋子,轻轻拿过被子给她盖好,风儿仍是并没醒来。

方才抱起风儿的时候,只怕又扯动了背上的伤处,此时又做疼不已,逸阳不禁也皱了皱眉,只得坐在风儿床边略缓了一缓。却见睡梦中的风儿仍是在流泪,想起之前留儿的言语,心下动了怜惜之意,握着风儿的手轻唤:“风儿你醒醒,别哭了,做噩梦了么?”

风儿仍是并没睁眼醒来,只迷迷糊糊反手攥住了逸阳的两根手指,含糊说了句:“宇哥你别丢下我……”

逸阳暗自叹息,也就由着她握住自己的手,又将另一只手在她背上轻轻拍抚,柔声安慰道:“安心睡罢,谁也不丢下你,风儿不哭了啊,乖。”

看风儿睡安稳了,已然是天近四更。逸阳自觉伤处疼得益发重了,才小心翼翼将手从风儿手中抽出,给她盖好被子,起身走到桌边正要熄灭灯盏,忽然又停下转回来,将墙角里那十几个纸团中随手捡起两个,就着灯火展开来看时,见两张上抄录的都是《诗经?小雅》中的《蓼莪》。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谷,我独何害!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谷,我独不卒!

其中的“无父何怙?无母何恃?”两句,反复又抄录了数遍。再打开其他的纸团,也都是如此。

风儿的笔迹已然显出些许遒劲犀利之意,只是可惜,严整端方仍是不足。

薄薄的玉版宣纸上,墨迹之余,却是点点泪痕,将纸皱了七八处,看得逸阳心下唏嘘。摇摇头,再瞧向沉睡中的风儿,一时心中五味杂陈。

逸阳这两日原本是要寻个机会夸奖风儿一回的,哪料想赵飞的姐姐却先来到逸阳这里,狠狠告了风儿一状。

翩翩说风儿和纤纤性子大大不合,原本二人见面便要吵架也罢了,可这两日风儿竟时时针对纤纤,甚而变本加厉地作弄起纤纤来:纤纤洗衣服,一个转眼不见,风儿便偷偷往盆子里倒了一砚台的墨汁,将一盆衣衫全染了个一塌糊涂;纤纤要吃茶,拿起屋中的茶壶却倒不出水来,掀开盖子一看,一刻钟之前冲下的茶水不知所踪,茶壶里是蜿蜒盘着一条一尺多长活生生的翠青锦蛇;纤纤打开衣柜,里面劈头盖脸噗啦啦地扑飞出来七八只风儿之前藏进去的白翅蛾子;纤纤晚上睡觉,一打开被子,里面掉出一只龇牙咧嘴满身血污的死老鼠;甚至纤纤在树下、屋旁走过,风儿都躲到树上或是房顶上,将扭动的活毛虫扔在纤纤头上脸上……直吓得纤纤整日惊叫连着惨叫,全然不得安生,夜里噩梦不断,也都是因为梦见了风儿。

翩翩心疼妹子,就让赵飞去劝说风儿,风儿却是打定主意死不承认,只是笑嘻嘻一口咬定:“我全不知道,不是我干的,与我没半点儿干系。”赵飞拿她无法,只好翻回头劝翩翩和纤纤作罢,说不过再有五日她们姐妹俩便该动身出发,何苦临别还要再多生事端?不如忍过这几日,不要与风儿计较。若是实在不成,不如提早上路也好。

翩翩虽心下不忿,但也不愿意让兄弟为难,只好避开风儿那个小魔头,便打算明日便提前动身离开,哪料风儿今日中午竟将一只斑斓的活蝎子放在纤纤的梳妆匣里,险一险便蛰伤纤纤,纤纤吓得大哭,翩翩给妹妹拿手帕擦眼泪,不料手帕里竟然还给风儿洒了痒粉,害得姐妹两个一个脸上奇痒一个双手奇痒,还不住地打喷嚏,狼狈透了,后来用水不知洗了几十回才总算好些。此举彻底惹怒了翩翩的,便背着赵飞不知道来找逸阳告状。

逸阳听罢,只点点头,让笛轩去叫了赵飞过来问话。

赵飞进了棋窗茶绿,一见坐在一旁的翩翩,心下便已经明白了八分,也顾不得埋怨姐姐多事,只笑嘻嘻向逸阳说,风儿和纤纤之间那些小事情不过都是些小孩子玩闹罢了,并没有什么大事,纤纤小女儿气重些,难免大惊小怪。

逸阳看他言语之间小心斟酌,颇为风儿开脱,听罢也不置可否,只吩咐笛轩再去带了风儿来问话。

风儿跟在笛轩身后低着头走进屋来,抬头看见逸阳和一旁的赵飞与翩翩,张口便说:“不干我的事”,却被逸阳劈头便是一句:“我叫你来这里,是要听你撒谎的么?”生生逼得风儿的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风儿噘着嘴不甘心,偷眼看逸阳脸上并没有愠怒之色,又见赵飞不住地朝自己使眼色,犹豫了好一阵,终于还是低了头,咬着牙小声道:“我知道大师哥叫我来是为了纤纤的事--纤纤姐姐的事。我是和纤纤姐姐玩笑,并没有恶意。”再偷眼瞧瞧逸阳的脸色,只好又道,“我下回不淘气就是了。”

逸阳确实也并没有如何生气,只是暗自叹息:风儿和纤纤同岁,纤纤虽也任性,但好歹也已然是个少女模样,再看风儿和她干的那些个上不得台盘的事儿——唉,这孩子怎的就是这般不长进呢?

不想对风儿又加斥责,可又不能由着她继续不知深浅的混闹,逸阳略略思忖一下,终于开口道:“你自己明明知道这是淘气还要做?你这就去给你纤纤姐姐道个歉去,若是你态度不好人家不肯原谅你,你这顿戒尺便是吃定了。”

风儿一听说逸阳要她去给纤纤赔罪,登时将头一拧,狠狠抿了抿嘴唇,小声道:“不去行不行?”

逸阳见她又任性,正色道:“风儿,你又不听话是不是?”

风儿听得逸阳已然不悦,再偷眼瞧了瞧逸阳的脸色,低着头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小声说了句:“我不去。”

“风儿你不要太放肆。”逸阳沉下脸,显见是被磨光了耐心,“我方才说了,若是人家不肯原谅你,你这顿戒尺便是吃定了。”

风儿皱着眉紧紧抿着嘴唇,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那……那你干脆直接打我一顿算了。反正我宁可挨打,也不要去给纤纤道歉。”

“纤纤是你叫的?没大没小。”风儿还没说完,已然给逸阳打断。

“她哪一点像个姐姐……”

风儿才小声嘟囔了一句,又给逸阳一声呵斥打断:“我只说你!”

风儿却犯起了倔脾气,将头一扭,负气咬牙道:“反正我不要去给她道歉,打死我我也不去。”

逸阳暗暗叹了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冷冷:“风儿,你这几日越发任性了。”见风儿仍旧扭着头赌气,逸阳的声音更带出些严厉的意味,“还不快去?”

风儿见逸阳脸色不善,心里已经害了怕,可一想到要在纤纤面前低头,又实在不甘心不服气,狠狠咬了咬嘴唇,眼圈儿早就红了,抬起头忍着眼泪朝逸阳道:“风儿不去。”

赵飞在一旁也看见逸阳蹙额皱眉,心里不住地埋怨这个死心眼的风儿,何苦又惹恼了大师哥?一时也顾不得规矩,上前道:“大师哥,算了罢算了罢,不过就是她们小女娃子吵吵闹闹而已,这两个不省事的遇到一处,难保不磕磕碰碰,全当不得真的。”

翩翩见状,也只好道:“是啊大师哥,只要风儿日后别再和纤纤开这等玩笑便是了,之前的事就算了罢。”

逸阳朝他姐弟二人点点头,便又转而瞧向风儿:“你当真不肯去?”

风儿给他看得心里发虚后背发毛,声音都有些发颤:“我……我不去。”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一连落下两大串,“我……我也不想挨打。”

逸阳瞧着风儿又抹起了眼泪,也有些无奈,冷冷说道:“要么去道歉,要么你自己伏在凳子上去,没人为难你,你自己选。”

风儿身子一抖,哭道:“打了我就别让我去给纤纤道歉。”

“还叫纤纤!你也是不打不长记性。”逸阳见她死活不肯去道歉,也只得让了步,“说,你日后该当如何?”

风儿又是害怕又是委屈,无奈之下只好哽哽咽咽答道:“我……我再不敢去找纤纤麻……纤纤姐姐的麻烦。”

给逸阳的眼光逼着,风儿磨磨蹭蹭走到桌旁的凳子旁边,看逸阳的脸色丝毫也不见有缓和之意,犹豫之下也只好将身子伏在凳上,犹是不甘心,仍望着逸阳小声道:“大师哥,求你饶我这回……”

逸阳也不再搭理风儿,只朝赵飞道:“你去取了戒尺过来,替我打风儿二十戒尺。”

赵飞望了一眼伏在凳上抹着眼泪的风儿,也甚是犹豫,挠了挠头咧了咧嘴,还是替风儿求情道:“大师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念着现今风儿身子还没大好,饶了她这回罢。”

逸阳见风儿可怜巴巴望着自己,却还是只朝赵飞摆了摆手:“既是她自己愿意的,你就不必多言了。”

看赵飞拿着戒尺走到自己身边,还朝自己咧了咧嘴,风儿揉抹着泪眼,低低唤了声“十师哥”,偷偷拱一拱手讨个饶。不想却正被逸阳瞧个正着,一声喝斥:“风儿!”吓得风儿几乎从凳子上滚落到地上。

逸阳厉声道:“赵飞,你可不要在我跟前使‘障眼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