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因为纤纤,我平白捱了一顿戒尺,疼痛也罢了,竟然还是在纤纤的亲姐姐亲哥哥面前,给大师哥逼着服了软,我委屈难过得几乎要疯掉。
我从没想过要有谁能听我倾诉我心里的难过,只是能让我撒个娇就好,让我觉得还有人疼我——再或者,哪怕只要有个人在身边陪着我就好,让我不会觉得我有那么孤单。
可如今,左等右等也不见宇哥的影子,而且竟然连留儿姐姐也不来陪我。夜儿趁了周遭安静,自顾自地缩着身子睡做一团,看都懒得看我一眼。空荡荡的锁风轩里,静得能听见我自己呼吸的声音。这屋里能动的除了我之外,就只有在东墙上还残存的一角日光,像渐渐干涸的水迹,不易察觉却一刻不停地从我眼前逝去。
我脑袋发木,什么都想不出所以然,只觉得胸口里憋闷难耐,再这么一个人被困在这里,只怕我立时就要爆炸开来。
我猛地翻身下地,全顾不得新伤疼痛,咬着牙朝梨花溶月去找宇哥。
疼,越走身上越疼,越走心里也约疼。
我心口里突然闯入了一只凶残无比的妖兽,尖牙利爪在我心头狂咬狠抓,一片血肉模糊之中,再也难辨出原来的模样。
宇哥不在梨花溶月,纤纤也不在。
只有廊檐一旁的柱子上,那只被簪刃活活钉死的蝴蝶仍在,却是再也不会挣扎,再也不能飞舞,孤零零化作一朵被困在茎子上的墨色花朵。
我木木然上前拔下簪刃,僵死多时的蝴蝶仍旧还被穿在尖刃上,像采摘下一朵永不凋谢的恶魔之花。
蝴蝶似乎不会流血,也不会哭泣,我不知道它死去的时候,有没有哭喊,有没有另一只蝴蝶听见它哭喊了什么,它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最后会叫出谁的名字。
将化为花朵的蝴蝶举在眼前,我想问它:“你的梁兄呢?”
可我知道它没法子回答我。
于是我轻轻说道:“你的梁兄,此刻应该在伫香栖月罢。我带了你去,让你死得心安理得,死心塌地。”
伫香栖月里,那一丛丛开得妖娆妩媚的芍药花,还有花廊上攀绕痴缠的茂盛蔷薇,和我眼里不住涌出的泪水,让我眼前只是一片模糊。我看不真切眼前的景物,却清清楚楚听到纤纤含笑的娇糯声音传来:“这招练了这么久还是不成,十二哥哥,也是只有你不嫌弃纤纤蠢笨。”
又听得暮宇清清朗朗的声音回应:“诶,还是不对,你仔细看我手腕上力道的变化,要懂得圆柔变化。”顿了一顿,他又说,“不过你这样的招式虽说狠辣不足,使出来倒也很是好看。如此轻巧灵秀的‘蠢笨’,我倒还真是头一次见呢。”
“我知道十二哥哥是怕我难过,所以才拣了这些好听的话说来哄我。其实纵然纤纤再傻,也知道你心里这会子是想去找风儿对不对?只是纤纤过两日便要走了,不光舍不得我哥哥,更舍不得十二哥哥,纤纤小私心只想能与十二哥哥在一起多呆一会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与十二哥哥重聚在一处。十二哥哥就这两天不去风儿那里,多陪着一会子纤纤好不好?”语声渐低,仿佛费力忍着不让这动人的言语沾染了喉头的泪音。
我狠狠拨开妖冶恼人的芍药花枝,揉抹了一把眼泪,正看见纤纤和暮宇二人身子贴在一处,暮宇的手握着纤纤的手,正引着她沉臂翻腕,手把手教她“拂云手”其中最难学的招式。
我心里的委屈难过在此时憋到极致,手里的簪刃不住地发抖,那死去多时的蝴蝶仿佛又再挣扎,僵硬的翅子也在瑟瑟抖动。我全顾不得其他,脱口骂出:“你们两个不得好死!”
暮宇显然是给我的样子吓了一大跳,忙松开纤纤的手,直朝我跑过来:“风儿,你这是怎么了?怎的哭成这样?”
纤纤紧紧跟在宇哥身后,仍旧是张口便讨人嫌:“哟,你怎么哭得这么惨啊?你师父又打你屁股了不成?这回剥了你裤子没有?”
我登时被怒火直冲上了头顶,骤然出手,狠狠一拳便重重打在纤纤脸上。听得她燕语莺声的一声惨叫,纤纤一双水葱似的玉手忙忙捂住眼睛,鼻中鲜血淌个不住,淋淋漓漓在她桃花色的前襟上滴出一片刺目的殷红。
我说不出的快意,赶上前便是又是狠狠一脚,却给暮宇一把抱住:“风儿,你疯了不成?”
纤纤原本娇美如水杏的右眼顿时就已经肿得无法睁开,低头再一看自己衣襟上满是淋漓的鲜血,更是慌乱,边哭边手忙脚乱地拿出帕子来擦抹,果然是梨花带雨,杜鹃啼血,娇媚动人,我见犹怜。只可惜如此娇俏的小姑娘情急恼火之下口不择言,指着我骂出的话却忒粗俗了些:“疯子!蛮子!有娘生没娘养的野孩子!”骂完之后,抬头却见我大瞪着发红的眼睛,眼泪却不住自眼眶涌出,手上还握着五寸长一柄乌黝黝尖刃逼向她,那锋利的刃头上,钉住一只茶碗大的黑红二色蝴蝶,仿佛是刀尖上开出一朵无比诡异妖冶的花朵,纤纤顿生惊恐,瑟缩着向后退去。
我只听得“有娘生没娘养的野孩子”这十个字,顿时身子仿佛是被凶煞恶鬼占据了一般,恶狠狠朝着纤纤便要扑过去,宇哥却从身后死死抱住我:“风儿!风儿!你这到底是怎么了?你疯了不成?”
我挣脱不开,怒道:“你给我松开!你也该死!你和他们一样都偏心纤纤,我恨你!我再也不要理你!别碰我!你那臭爪子摸过纤纤的手,我嫌你脏!”
暮宇跺脚道:“风儿啊,你这是到底怎么了?今日就是赵飞有事,让我替他教一教纤纤,就这么点子小事,你何至于要闹成这样?风儿你……”
“许暮宇,你混蛋!这还是小事?你跟纤纤在这里手把手,你还告诉她我没爹没娘!你答应过我不理纤纤的!”
“风儿,我发誓没跟纤纤说你的身世,我不知道谁说的,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个,我怎么会跟别人说?我真的只是教纤纤功夫而已,她是赵飞的妹妹,赵飞托我教她我不好推辞……”
“赵飞让你教她你就教?赵飞说他有事你就信?好啊,你道他有什么事?我告诉你,他是去告状了!他和他姐姐一道儿去大师哥那里告了我的状,害我刚刚又挨了一顿戒尺!可你、你却在这里捏着他妹子的手夸她妹子好看!你们都是大混蛋!”我大骂别人是大混蛋的时候,才发觉原来我竟然才是全被周遭人算计的大笨蛋。
我一直在狠命挣扎,只是挣不脱,此时恼恨至极,一口便咬在暮宇手背上,一直发狠咬出血来,可他仍旧是不肯松手:“大师哥又打你了?疼不疼?”
“疼!疼得很!差点儿就疼死我了!这样十二师哥可满意了?若是觉着还不够给纤纤出气,十二师哥尽管教训便是,反正我这条贱命,给谁作践死也是一样的!”我顾不得口里的血腥气,只放声又哭又骂,心中恨意难消。
“风儿!你这是真疯了不成?咱们这些年情分如何你都不信了么?不管有没有外人,你在我心里是什么分量你当真就不知道么?”
“我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讨厌你!”我发狠再狠狠一甩他,他、他竟然松开了我……我心口里有什么东西立时便粉碎了,散作一地狼藉。
我心头剧痛,再也不想开口,转身正要跑走,突然暮宇一把抓住我左手的手腕,手上的力气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风儿,风儿!你听我说,便是这全天下的人都不喜欢你,我也是喜欢你的!便是要我为了你开罪全天下的人,我也是心甘情愿!我陪着你,照顾你,一辈子都和你在一处,永不分开。你信我,我发誓!”
“呸!这等蜜里调油的好言好语你还是留着些,等我走了说给你那纤纤好妹子听罢,何必白白浪费了来敷衍我?没的拿这骗人哄鬼的话来恶心我!”我用力掰开他握住我手腕的手指。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想要他放开我,还是永远不要放开我。
“你的眼睛……”暮宇突然脱口说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说的我一愣,他还伸出手要来抹我脸上的泪。
我甩脸避开,随手用右手手背自己在脸上抹了一把:“你滚开!别碰我!”
他却死死盯着我方才抹泪的手,声音已经有些打颤:“你手上……你眼睛里……流血了……”
我瞥了一眼,看见自己手背上淡红色的泪痕,才觉出眼睛肿痛,而且越来越痛。
暮宇死死拉住我的手:“风儿,我求求你别哭了,你眼睛都流血了,再哭下去眼睛要坏的。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混蛋,你打我骂我怎么都成。”
我心头一抖,却是愈发伤心:“我这双眼睛都瞎了才好!那我就看不见别人笑我,看不见别人讨厌我,看不见别人拿我当做呆子一般哄骗,你们尽可以瞧不上我,反正我也瞧不见你们的恶心嘴脸!我宁可瞎了双眼仍旧做我的小叫花子讨饭去,也不要看见你们拉拉扯扯……”我的眼睛很疼,可我止不住眼睛里滚出的眼泪,也管不了眼泪里有没有血,它要流就由着它流好了,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
宇哥也已经红了眼圈,死死拉住我的左手急道:“风儿!风儿!我求你别哭了!你若是瞎了眼睛,我立时便也刺瞎了自己的眼睛陪着你。你怎样,我怎样!这些年咱们的情分如何,你就真的不知道?我心里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你怎么就是不相信?”
“我不信,我谁都不信!”我心口里疼,疼得我想缩起身子,缩到一个角落里,就像断了腿的夜儿,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哪怕就在那里等死也好,“这天大地大,你让我还能信哪一个不会丢下我?让我还能信哪一个不是嫌弃我?”
宇哥哪里会晓得我此刻陡然而生的灭顶绝望,只急着道:“你难道一定要我把心掏出来个看不成么?若是我有一丝一毫嫌弃你的意思,若是我对你有一丝一毫的二心,就让我立时死在你眼前,打下十八层里永世不得超生!”
“好啊,那我倒要瞧瞧,你心里到底是不是当真只有我一个。”我也奇怪,我自己怎么会如此诡异地一笑。
他灵气流转的大眼睛里,乌黑的瞳仁上映出我举起手中的簪刃,直指他的心口。他望着我,轻轻说了句:“风儿,千万照顾好你自己。”
我的手又不受控制地抖索起来。
突然,我听见赵飞和纤纤几乎同时的一声惊叫“住手啊!”我陡然转头,看见他兄妹二人正朝这边跑来,我一咬牙,闭上眼睛,死死攥住簪刃狠狠刺下。
簪刃刺入身体的时候,我浑身一阵战栗,猛地睁开眼,眼前血花飞溅,煞是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蝴蝶梦中千种恨,蓝桥红泪谁记?
杜鹃声里一缕魂,碧血丹心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