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口答了句:“我住在栖霞村。”胸口里撕裂的疼痛渐渐转为闷胀的疼痛,只觉越发昏昏沉沉,连腹中饥饿都懒得顾及,更懒得再做任何思忖,合上眼含糊说了句“我吃了药,困倦得很”,便睡了过去。
我终于又梦见了那个水红色的身影,虽然她一直都只是个背影,但我已经很是满足。
她越走越远,我还听见她在远处不住地喊我:“风儿,回来罢……回来……”
这一觉似乎睡了很久,等我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能坐起身,自觉已然恢复了七八分。
抬眼看这屋中,土墙草顶,一应物事皆是十分粗陋,窗上连窗纸也没有,比蒋元宝家还不如。屋中无人,原来我睡的是这屋中唯一的一张破旧竹榻,竹枕旁仍有干涸的血迹,想是我昨晚呕出的。我心下颇觉歉疚,琢磨着要赶紧去打些水来给人家擦洗干净才好,便推门出了屋。
到了屋外,看天色似乎已过了辰时,昨晚给我喝水的老人正守在屋门外的柴灶旁,不住搅着锅中的米粥。
老人一见我出来,有些惊讶:“你怎么起来了?”
我心里还想着自己在人家床上吐了血,很是过意不去:“老人家,都怪我弄脏了床榻,对不住您。”看那老人愕然愣愣看着我,我赶紧又道,“我这就去将床上的血迹都擦干净。”
老人这才明白我的意思,“嗨呀”一声,起身上前一把拉住我:“你快别弄那个,昨夜看你吐了几大口血,我一直揪着心,刚才我还思量着得把神医请来给你瞧瞧,只怕你这孩子病得不轻呢。”一边说着话,一边将我扶着在灶旁的木凳上坐了。
我见他对我甚是关怀,心下越发感激,看他自己蹲在一旁,手里拿着木勺不住地搅锅中的粥,心下歉意,赶忙站起身一定要他坐。老人哪里答应,硬是将我又按着坐下:“你莫要客气,你现在受了伤,得好好养着。这吐血可不是小事,在这个年纪要是落下这个毛病,日后可了不得,如今可万万不能劳累了。”顿了顿,又道,“你昨晚说你是栖霞村的,可听你这口音却像是官话,娃子,你不是在栖霞村长大的吧?”
我愣怔了一下,随口便道:“我……我家原在京城附近,因着我爹娘起了争执,我娘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我爹甚是后悔,四处去寻找我娘,因带着我不便,便将我送到栖霞村的姑母姑丈家里寄养。姑丈心中不喜,总是打骂于我,昨日还说要打死我,我着实是不堪忍受,只好逃出来。”
老人“哦”了一声,重重叹了口气:“苦命的娃子。你叫什么名儿啊?”
我略一默,随即道:“阿源。”
“阿源,阿源,不错的名儿啊。”老人往灶里添了一支木柴,又问:“那你姓什么?”
我瞥一眼火焰中辟啵作响的木柴:“我姓柴。”
老人继续搅着锅中的米粥,重重叹了口气:“阿源呐,你小小年纪,一个人离开你姑母家可能投奔去哪里呢?你家在京城什么地方啊?你认得路么?你记得是什么村或是什么镇么?那边还有没有亲戚肯收留你啊?”
“我离开家的时候年纪还小,好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我心中怅然,低下头,只定定看着灶里的火光,“我只记得镇子外的北山上有一座‘一心观’,七年前被天雷大火烧做了一地废墟,我小时候总在那道观里玩儿。“说者,随手捡起一支烧了一半的木柴,用了黑色的木炭在地上一块平整些的石头写了‘一心观’三个字,写得甚是仔细好看。
老人又重重叹了一口气:“嗨——,你这孩子怎么连自己家在哪个镇子都不知道,那怎么好找啊。”
我低着头,用木炭在地上轻轻划着,摇摇头道:“反正我也要先去一趟潜州,若是到潜州还找不到我爹爹,我便回一心观去。”
“潜州?只怕离这里得有七八百里地,你一个人去?”老人停下了手里搅动的勺子,瞪大眼睛看着我,又摇摇头,“你这孩子一看便是没出过家门的,哪里知道这一路的艰难?七八百里地,你可知道要走多久?何况你如今还吐血,你这小小年纪,怎么伤得这么重?”
我心下不服,争辩道:“我怎地没出过家门?我若没出过家门,难不成我是从一心观飞到这里来的?吐几口血算什么?我之前给打得半截身子不能动弹,养了几个月,如今不还是活蹦乱跳的逃出来了?”说罢,顺手将手里的木柴朝远处一丢,引了一旁忽然窜出一条黄狗,突然大声吠叫起来,吓得我从凳子上一下子跳了起来,一时又逆了气息,照旧是咳嗽胸口疼,好在最后也只是往掌心里咳出一小块血迹,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老人忙上前一把扶住我,大声呵斥住狂吠的黄狗,朝我安抚道:“莫怕莫怕,这狗儿不伤人的,昨夜还是它在荒草里堆子里找到你的哩。”
我松了口气,悄悄将手掌心里的血迹抹在衣袖上,不想给老人看见让他担忧:“狗最是可怕,上回也有条黄狗将我小腿上咬去了一条皮肉,疼了好些日子。”
老人扶着我仍旧坐下,拿过昨日盛水的那个粗黑大腕,仔细涮洗了两遍,口中还和我说着话:“狗儿都是好狗儿,若说对你好不好,那要看它是谁的狗儿了。若是你养的狗儿,自然不会咬你。”说罢,将锅里熬好的米粥尽数全倒在碗里,口里继续絮絮叨叨说道,“我也是好些日子没下山去了,剩的这点子白米也就够熬口粥,娃子,你将就着先吃些罢。”
我见只有一碗,赶忙推给老人吃,他却是说什么也是不肯,摇头摆手道:“你先吃你先吃,我这就再煮些我吃的粥,人上了年纪,不用吃这些好东西。”说着话,也不刷锅,舀了一大瓢水倒在锅中,便从一个坛子中抓出两把地瓜干丢进去煮,还转头嘱咐我,“快趁热吃,吃完出一身汗,什么病都好了。”
我也着实是饿了,端起那煮得稀烂的米粥一气吃了半碗。看我一头大汗地说吃饱了,老人很是满意地扶着我进屋,执意让我仍旧在榻上躺好,一直看着我合眼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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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近巳时末时分,但因为天色不甚晴朗,日光仍旧是有些混混沌沌。两个粗布衣衫的老者一前一后,走进一间低矮的茅草小屋。虽说同是乡野打扮,二人气质间却是相别云泥,走在前面引路的老者佝偻着腰身,面容愁苦,后面相随那人虽然看上去也颇有些年纪,形容也瘦削,却是身姿挺拔矫健,举止沉稳有度,一看便知绝非寻常山民。
走在前面的老人朝屋里叫了声:“阿源呐,我把神医请来给你瞧瞧病。”可推开屋门后就是一惊,拍着大腿回身急道:“哎哟!那女娃子怎的不见了?”
那被称作“神医”的老者却甚是沉稳,安慰了句:“老魏,你先别着急。”随即也跟进屋去。果然见小屋中根本没有什么女娃子的影子,却一眼看见竹榻上枕边仍有没擦净的零星血迹,正要开口相问,那边老魏拿起桌上的一个小包打开,里面却是四个馒头,登时顿足道:“她怎么就这么一个人走了?唉哟我怎么没拦住她呢?你说从这里到潜州几百里地,一个小女娃娃,还受了重伤,不住地咳嗽吐血,这……这……你看这娃子,临走还把带着的干粮都给我留下了一大半。我昨天看见她身上背着的小包袱里统共就只有五个半馒头,她这还给我留下四个,你说,这娃子可……”
“神医”听得皱了眉,眼光又看向竹榻上的血迹:“那孩子吐血?”
老魏扎叉着手,急得直跺脚:“可不是嘛,她昨天夜里昏迷不醒,吐了几大口血,脸色惨白惨白的,吓得我啊。想是她很是难受,这女娃娃夜里迷迷糊糊地不住地叫娘,听得人心酸。后来她醒过来,吃了自己带着的什么灵丹妙药,今天早上都能起身下地了,可后来她一咳嗽,还是咳出血哩。那女娃子看上去才不过十岁上下的年纪,你说她姑父怎么下得去这样的狠手,把个孩子打得伤成这样,听她说还被打得半截身子都不能动弹,养了几个月才好,我想着这娃子实在可怜,也只有神医你来救救她。”
那“神医”摆了摆手:“老魏,说了多少遍,你还是就称我老梅就好了,叫我的名字梅五也使得。”
二人说着话从屋中走出来,老魏又张罗着要去烧水,梅五赶紧拦住说不必麻烦。突然,他一眼看见地上用木碳写的“一心观”三个字,那梅五如同遭了雷击,愣愣盯着那字,好一阵,才手指哆嗦地指着问:“这——谁写的?”
老魏正打好水要放在灶上,此时见他神情有异,也是一愣:“这个——是那个阿源写的,说她家就住在什么观附近的时候写的。”
梅五低头征了一怔,上前把灶前正在烧火的老魏一把拉起来,顺手提起水壶浇灭了灶膛里的火焰:“老魏,你立刻便去九离山庄送个信,就说你遇到一个穿一身黑衣的女娃子,她如今带了伤要去潜州,快去,耽误不得!若是路上碰到他们山上的人在找那孩子,也赶紧据实相告,快去!”
老魏一见他焦急,半点也不敢怠慢,连声应着:“好,我这就抄近路去,一个时辰就能到。”
他刚一转身要走,又给梅五一把扯住手腕叮嘱:“记着,万万不可提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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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了粥之后又睡了一觉,这一觉竟然又睡了快一个时辰。醒来的时候不见了那老人,也不见了门口的黄狗。
不想在此处再耽搁时日,我便赶紧打了水擦洗了竹榻上的血迹,又留下了大半的干粮,毕竟麻烦了人家,总要尽力回报才是。
我不想亏欠任何人。
离开那破旧的草屋,我大略辨别了方向,就一路而下,沿途采花朵扑蝴蝶,倒也自在有趣。
其实有时候也会觉得有些孤单,不过一想到没人管束,再也不必担心挨打受罚,心情顿死又舒畅无比。
走过一片茂密的杂木林子,我正手里拿着一大把野花,边走边学着树上鸟叫,忽听得身后有人一声大喝:“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