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竹庐地处离苍峰半山腰之处,离九离山庄并不甚远。只是因离苍峰乃是历代先人的埋骨之所,素日不准弟子进入,又加之山路十分陡峭荒芜,故此几乎不见人迹。在这野树荒草之间、黄竹乱藤之中,掩映着孤零零的三间茅屋,就是庄可为避居于此的“苦竹庐”,是个分外冷清孤寂的所在。
峰回路转,秦正杰已然看见不远处云雾半掩的苦竹庐,一想到庄可为清矍的面容和犀利的眼光,自己脚下也不由得放慢了些脚步。
每每见到这位太师叔,总会让秦正杰从心里有些发怵。记得当年师父还在世之时,对这位一贯盛气凌人的长辈便是格外的谦和容让,掌门如此,其余各人对庄可为就更是恭顺迁就。如今故人凋零,多少与秦正杰曾经亲厚一如亲人的同门都已然先一步归尘入土,却偏偏只剩下自己和这位太师叔还苟存于世,也当真是苍天作弄,造化戏人。
自从九离山遭逢大难之后,这位太师叔言说愧对先师同门,说什么也不肯再住在九离山庄,却在这峻峭的离苍峰上搭了个茅屋独自居住。后来又收了这山上幸存的两名孤儿为徒,师徒三人虽也仍自称九离门人,却是一向隐居,即使是祖师寿诞,也不过对空而拜,极少再在九离山庄登堂入室。
当年秦正杰由墨玉认出风儿便是芳伊的女儿之后,并不敢让这位长辈知道,谁知也并未能隐瞒得住,庄可为在第二年不知自何处得知了秦正杰的这个小徒弟,又不知怎么被他看出端倪,逼着秦正杰说出实情,更执意要秦正杰遵守当年的承诺,无论如何都要将风儿送去无相庵。这五年来,撞、秦二人不知为此事争论过多少回,几乎回回都是不欢而散。
心下犹豫,脚步却未敢再多做耽搁,眼看就到得苦竹庐近前,却见东厢房的杉木板门一开,走出来一个瘦高身量,左足微跛的黑衣青年,正是庄可为后来收的两个徒弟中年龄略大些的李拒。
李拒虽比逸阳只大着两三岁,但因数年前已然拜庄可为为师,按辈分而言,却是秦正杰的师叔,是以见到秦正杰也只是拱手一揖,道声“见过掌门”,秦正杰也恭敬还礼道:“李师叔安好”。
二人叙礼已毕,秦正杰方问道:“请问庄太师叔可在屋中?”
李拒向来对秦正杰礼数周全,对自己师父更是恭谨非常:“家师昨日下山去了,言说要带着我师弟一同暂时离开几日,因记着秦掌门说过这两日必要来苦竹庐,特意嘱我在这里恭候。我师父临行留下有话:秦掌门人品光风霁月,自不会做出与身份不合之事,我师父也无需多事来教导秦掌门为人处世的道理。”说到此处,眼中微微闪过一丝阴寒,“只是我师父说,秦掌门多年之前的一位故友,原说着这几日要来九离山来与秦掌门叙旧,可至今已然逾期数日,还并未如约前来。我师父说,莫愁姑娘向来都是重诺守信之人,唯恐是她发生了什么意外,也未可知。”
秦正杰一听到“莫愁”二字,登时如遭了兜头一盆冷水。
既然不曾见到庄可为,秦正杰也不想久留,随即告辞离去。一路上心思百转,竟比山路还起伏难平。
一时疑惑莫愁已然多年不知所踪,此时庄可为言突然说约莫愁前来山上,不知到底是何因由;一时又想起风儿昨晚一夜之间仍是咳血了三回,今日早上见她虽是强打了精神,也只为了让自己给她继续讲些芳伊的旧事,那脸上掩饰不住的灰败之像,让秦正杰不由得越发地忧心,也不知师祖的药物能助她撑到几时。
下了离苍峰,还未踏入九离山庄大门,迎面便遇到飞跑而来的顾澜生,还不到近前,就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朝秦正杰大声道:“师父,闵大夫到山庄来访。”
秦正杰急步走进正堂,一见端然稳坐在客位上的布衣男子便抱拳道:“闵大夫来访,当真是在下三生有幸。”
那客人也赶紧起身还礼,一张口便声若铜钟:“秦掌门,闵某贸然来访,还望多多见谅。”
顾澜生跟随在秦正杰身后,他方才就见过此人,见他身材颇为高大魁梧,生得满脸络腮胡子,若不是那一身灰色葛布衣衫十分挺括干净,哪里像个救人的大夫,倒是更像个市井屠夫。想起以前听逸阳说起曾随师父去金匮谷拜会过此人,只是此人有些怪癖,从不肯轻易与人走动。之前唯一一次来访九离山庄也不肯久留,不过饮了一盏茶便去了。偏偏那日还是澜生有事带风儿去了镇上,错过了亲眼目睹这位被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的名医“度世阎君”闵槐闵大夫的机缘。此时见到这个一脸凶相的中年男子,不觉心下叹息:当真是见面不如闻名,相见不如怀念,这等江湖传说中的神人,还是少见面的好,反倒能少了许多怨念。
秦正杰正要请闵槐入座奉茶,闵槐却先开口道:“秦掌门也知我一向是个急性子,懒得将许多时间浪费在无谓的客套之上,我此来是受人所托,前来为贵派一位吐血的女弟子诊治,可否此时便带我前去?”
秦正杰一惊,心中疑惑,难道这庄太师叔面冷心慈,见风儿伤重,早已连夜赶去金匮谷,请了这位轻易不肯出谷见人的度世阎君来?正要开口相问,那闵槐却先开口拦死了秦正杰的话头:“秦掌门也不必费心猜测是何人相托,此人与你九离门素日并无瓜葛,只是一位我同道中的长辈,并再三叮嘱,若是秦掌门一定要问出个究竟,不肯赶紧让在下去医治那小女娃子,也不必强求,闵某此时离开便是。”
听对方已然是有备而来,且将门户封得如此严密,秦正杰纵然是心下疑惑百生,也不敢再犹豫耽搁,忙再三道歉,亲自引着闵槐来到锁风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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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我真的有娘。
原来我娘真的就是林芳伊。
我再也不是没娘的野娃子了。
每每一想到此,我都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变得异常的柔软,让自己的思念抚摸上去,就会说不出的熨帖。纵然是无法亲眼见到我日思夜盼的娘亲,可听师父讲起她,我也会觉得我跟我娘之间的距离便又近了些许。
早晚有一天,我能见到她。哪怕只见一面也好。
为了能听师父讲起我娘,我什么都可以忍受。每日里四、五碗汤药,不管味道如何怪异难以下咽,我咬咬牙也都吃下去。师父让我吃饭,我就乖乖吃饭,哪怕咽下去之后堵在心口里翻腾欲呕;师父让我睡觉,我便乖乖睡觉,哪怕每每睡不多时便会咳嗽着在胸口里撕裂的疼痛中醒来。甚至伤处疼痛起来,我唯恐师父会厌烦我哭泣,都只是咬住被角苦苦隐忍也不出一声。
我知道师父是心疼我的,因为他会握着我的手,不住安慰我,和我初来九离山的那一年很像。可惜,那时候我只觉得心安理得,如今我却是受宠若惊,也不知下一刻他对我会不会又变成一副冷脸。
我患得患失地巴望着眼前的日子能再长一些,又诚惶诚恐地盼望着娘真的能来看我。所有的苦痛艰难我都能忍受,我只怕没有人疼爱我。
想起我知道了娘亲,而如今还有师父疼我,如此算来,这番苦头倒也算不得白吃,只怕还让我赚了些便宜——每每想到此处,我都觉得十分开心。
昨日殷师姐给我的伤处换药之后,师父看我一直听话忍疼不曾哭闹,竟然将我娘旧日用过的一个青瓷素刻萱草纹的胭脂扣盒送给我。我不料想自己还能得到我娘的东西,只觉得离她又近了一分。想来这世上再没有比这个更珍贵的宝贝,只可恨这该死的身子做疼也就罢了,偏又如同散了架一般,让我动弹不得,否则我必定是要连翻十几个筋斗才罢。
我根本不在意手掌心里的伤口,将这扣盒紧紧握在手中,一刻也舍不得松开,只怕它会消失不见,连睡觉都将它贴肉捂在怀里,梦里都能觉出它有暖暖的温度。
早上醒来的时候,师父说他有要事要出去,我心中顿觉失落,可又不敢痴缠,唯恐惹恼了他,只好强忍住心里的难过。可眼见师父转身出屋而去,我只觉得他这一去,就会同数年前一样,突然间就再不疼爱我。一想到再一次被捧在掌心之后又被狠狠丢下,被利刃剜入心口的疼痛便骤然而起,我抓不到一个可以抱住我的臂膀,只好抱住软枕嚎啕大哭起来。
不料我正哭得气促,忽觉得有人抱起我上半截身子,正拿帕子给我擦拭眼泪,耳边传来师父柔和的语声:“师父两三个时辰就回来,风儿乖,快不哭了。”
竟然是师父又转回来哄我!
我一时只疑心自己是在梦中。
可师父却不仅是如此哄我,竟然还从怀中掏出一支旧毛笔来,指着笔杆上刻着极精致的“芳伊”两个小字,告诉我这支笔是我娘当年用过之物,师父说我娘的簪花小楷写得十分好看。
我眼巴巴盼了两个多时辰,终于等来了师父,可师父身后竟然还跟着一个满脸凶相的虬髯大汉,师父还没说话,那凶汉子倒先朝我开了口:“今日还吐血没有?”虽能听得出他抑低了声音,可仍旧是将我吓了一跳,那副哑喉咙里发出的任何声音都实在是让人听得头皮发麻。
师父说他是给我看病的大夫,可我怎么看都觉得他像个杀猪的屠户。他哪里是来看病的?我觉得任是谁多看上他几眼,没病的也能吓出病来。所以我师父让我伸出右手、好让这个“屠户”给我诊脉的时候,我躲着说什么也不肯将手腕放在他的脉枕上。
哪料想师父还在耐心哄我,那屠户倒先没了耐性,一伸手就将我的手腕硬拽过去,往秋香色的云锦脉枕上一放,便将三根手指搭在我的寸关尺之上。
我顿时觉得自己是被揪上屠案的待宰羔羊,眼瞧着师父,不甘心地要抽回手臂,眼泪想止也止不住。
那凶汉子瞪着我怒道:“你病了也不能老实点?”然后又朝着师父道,“秦掌门,你这徒弟若是不能静下心来,让我老闵安安稳稳地诊脉,我这趟可就是白来了。”还不待我师父答话,那凶汉子竟然又是一抬手,一把将盖在我身上的薄夹被给揭了开来。
我大惊,还来不及叫出声,自己赤条条的身子已然是无遮无拦地暴露在这陌生的凶汉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