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世阎君”绝非浪得虚名,闵槐的药果然十分见效,眼瞧着风儿一连吃了四日便不再咳血,苍白如纸的脸上也渐渐有了些许血色,秦正杰悬了多日的心总算是稍稍安稳了些:若真如闵槐所言,能让风儿的身子恢复到从前的情形,好歹也算是能对芳伊有个交代。
但闵槐那日的一番话却让秦正杰心下对风儿的身世另生出了些疑惑。
当年师父在九月中旬亡故,芳伊急急赶回九离山时,却未能见到师父的最后一面,难过之下,芳伊执意要在山上守灵,一直守到七七四十九天的断七之日,在下元节之后方离开九离山回潜州而去。第二年二月末的最后一日,秦正杰收到了芳伊的来信,信中的芳伊欢欣无限,说刚刚得知自己已然怀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阖家上下都将自己捧做了凤凰一般,杨朝客更是欢喜万分,将其余一妻三妾都丢在了一旁,只一心专意只守着芳伊。芳伊信中说或许当真是父亲在天之灵保佑,自己在杨家熬了这将近五年,终于得以苦尽甘来,只盼得夫唱妇随,和睦团圆就好,教秦正杰不必再担心自己。看信上落款的日子,算来刚好是芳伊离开九离山的百日之期。
六个月后,芳伊在九月初九如期诞下一个女娃,虽不是男丁,但好歹也有先花后果之兆。杨家只有杨朝客一个独子,给他娶了一妻四妾数年,盼子多年,如今好容易先有了一女,也是大喜一桩,是以当时孩子的满月酒做得相当热闹。
但——若是按照闵槐当日所言,风儿先天并不足月,乃是其母怀胎尚不足八个月便小期而生,那么按照风儿的生辰推算,芳伊怎会在二月份便说自己有了近三个月的身孕?难道是芳伊怕自己担心她在杨家日子难过,便谎称自己有孕,不过只是为了让自己放心?可芳伊当时信上那酣畅的笔迹和言词间透露的喜悦之情,又确确实在是丝毫破绽也不见。何况芳伊从来不是那等善工心计之人,就算是想哄骗自己,又哪里能做得如此天衣无缝?
再一想起闵槐所言的那位神秘之人就更是可疑。说什么“与九离门素日并无瓜葛的医门同道长辈”,若当真是与九离门“素日并无瓜葛”,却如何连风儿吐血这等在风儿身边的人都未曾发觉的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又如何能如此及时地请来“度世阎君”给自己门下一个小女娃子来看病?何况他既是度世阎君闵槐口中尊称的“医门同道长辈”,想必也是医道高手,又为何他自己并不肯露面出手相救?这个如此神秘的人物到底会是谁?是敌还是友?
-------------【镜头转换】---------------------------
那个可厌的屠夫大夫只来了那一回,想来是我不知是走了什么鸿运,那一向不开眼的老天都当真是颇给了我几分面子,总算没对我赶尽杀绝。若是那个让人只要一见到就心里打颤的粗莽大夫再来折腾我第二回,估计我的小命就彻底交待给他了。
这种人嫌鬼憎的大夫也不知素日到哪里能混得一口饭吃,估计那些他给看病的病人大半都是病得稀里糊涂的,要不怎么肯让这么个“催命鬼”来救命呢?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我那日当面骂了他“混账”让他记恨了我,结果他便拣了极苦极难吃的药材合做了一张“缺德千年方”给我,害得我每日吃药如同受刑一般。
可不管我在心里将这屠夫大夫以及他全家问候了几千几百遍,偏偏这药每每都是师父亲自端了来,亲自要喂我吃下去,我还是乖乖地张了口,药汁入口的刹那,我总是不由自主地会打个哆嗦,药汁下喉的时候,我的眼泪也总是不听话地淌个不住。可我都会强忍着不吐出来,因为我想要师父在我身旁,我害怕他再生气丢下我不管。
我想,如果我乖一些,我娘会更喜欢我罢。等她来寻我的时候,我希望师父会看在我这些日子大事小情都听话的份上,不要跟我娘数说我这些年淘气闯祸的事情才好。
师父说我娘生得很美,可我……不知她会不会嫌弃我,会不会就不喜欢我了呢?
不知我娘会不会像老师父一样喜欢我呢?她会不会就像阿缘的娘抱着阿缘那样抱着我?她的手会不会像班主夫人那样软那样暖?
我想得心里发烫,最后才想起,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我得赶紧养好伤。总不能我娘来寻我的时候,我却还是这样趴在床上动弹不得吧?这一身的伤痕虽说是能够让我娘心疼,可若是她问起来我为什么受了伤,那就必定会说起我闯祸的事情,万一我娘嫌弃我淘气可怎么好呢?
如此一想,我心里又变得无比急躁,可偏偏这副破身子委实是忒不争气。虽说好歹不再咳血呕血,可熬过了一个月之后,我却仍旧只能日日伏在床榻上,皮肉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可下半截身子却还是半分也不能动弹。
这些日子,师父在我身上也不知用了多少好药,却只是不见多少起色。若是以前,我必定是要耍性子大发脾气,可如今,我要做个乖顺听话的好徒弟,我心里再焦急暴躁也要忍耐,因为我能看得出,师父也在心疼我,他也在忧心我的伤,我总不能再火上浇油,让他更添烦恼。
我每日都告诉自己:风儿,你要听话,千万要小心翼翼地守着眼前的好日子,乖乖等娘来。
虽然,我心里也有一团疑惑。
记得那晚我和宇哥偷偷跑去在秋水月明阁,偷听到师父和一个老头子的对话,师父当时明明说过芳伊的孩子当年已然遭难,还有,那老头子说师父“藏了那孽障”,难道说,是师父藏了林芳伊?
每每这疑惑悄悄爬到心头的时候,我都狠狠甩甩头,赶紧让自己忘记,我宁愿相信我就是林芳伊的孩子。
我相信师父不会骗我。
我不想做一个没有娘的孩子。
犹豫了好久好久,我终于下定决心,大着胆子向师父问起我爹爹是谁。
我半个字也不敢提起杨朝客。
难得这些日子师父对我如此和善,我可不想让他知道我还曾经为了收服栖霞村的孩子就跑到鬼村子里去摘血桃花,还遇到了那个古里古怪的尼姑。
师父听我问起爹爹,登时脸色便是一滞,但随即又仍旧甚是和气,只说此事我娘要亲口告诉我。我还要再问,师父已经抚着我的头道:“等你娘来了,你自己当面问她岂不更好?你就不怕等你见到你娘的时候没话可说?”
我听得出他这是故意推诿,不免略略有些失望。但过后转念一想,宇哥说过,爹都是和娘在一处的,那么等我娘来了,爹爹自然也是要来的。想想如今师父待我如此和善,只要我乖乖听话,想来师父就会像我初来山上那时一样宠爱我。若是日后我爹娘也能住在山上,可不知该有何等惬意,那样的日子,只怕过十辈子也不嫌多呢。
一想到此,我又忍不住试探着要向师父去撒娇。于是等他来的时候,我便故意做出伤心委屈的模样:“我娘什么时候才会来?我等她都等得都快急死了,她一定是不喜欢我,说不准已经忘了我,不来寻我了。”
师父果然立刻就上了当,坐在床边耐心哄我道:“怎么会呢?你娘不知道有多喜欢你,当年我想抱一抱你,你娘都不让,唯恐别人抱得你不舒服。风儿乖,你要耐心等着,你娘一定会来的。”
我心下顿时说不出的熨帖,只觉得一颗心都要开出花来,只是我仍旧管不住我的贪心,还要噘着嘴攀住师父的手臂继续撒娇:“那师父就不喜欢风儿心疼风儿么?师父当日是不是真的要打死风儿?”
“你说呢?”师父反倒是笑了,“那——你当日怕不怕呢?”
“怕,师父的样子好吓人。”一想到那日的情形,我又觉得脊背上都是凉的,心里不由得又委屈万分,“可我想求饶的时候,已然喊不出声了,我……”
师父将我抱起来放在他腿上,点着我的鼻尖道:“师父可当真没看出你怕了,只看你一句接着一句地跟师父顶嘴来着。”
我也有些后悔,就做出个乖巧的模样,巴巴望着师父:“风儿知道错了,以后都不敢了,师父不要生风儿的气了好不好?”
师父摇头叹了口气,将手又抚在我头上:“你这个孩子,就知道惹师父生气。若那日真是将你打死了,等你娘来找我要孩子,师父可拿什么赔给你娘?”
-------------【镜头转换】-------------------------
哪里顾得庄可为数次阻挠,秦正杰仍旧是取了祖师药匮中的若干药物用在风儿身上,尽心尽力地折腾了将近百日,风儿的身子总算好转了不少。她身上的伤都已然愈好,虽还只能卧床,但风儿每日里都兴头头的,这些日子见秦正杰待她和善,也渐渐就又大了胆子,整日磨着秦正杰问芳伊的事情,没完没了,无尽无休。
秦正杰怕风儿烦闷,便又亲自教风儿念书。风儿向来聪明,只是一向贪玩淘气,此时倒也变得乖巧不少,让秦正杰愈发喜爱。
夏天将尽之时,风儿已经勉强能下地,有人扶着也能咬牙走上几步,只是这一场病大大亏耗了元气,任是吃了不少补药,也不过才恢复了十之四五。看风儿脸色仍不见有红润之色,秦正杰心下总觉得对不住芳伊,不由得又对风儿宠爱起来,推了所有人情往来,几个月都不曾下山。
笛轩守在棋窗茶绿里,眼瞧着饭食又凉透了,可仍然不见逸阳回来。
不用猜也不用想,逸阳只会在锁风轩里。
逸阳此时一定是在守在那个任性又不懂事的风儿身边。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笛轩的三根纤纤玉指捏着一只素白瓷的茶杯,杯中琥珀色的茶水里,映出自己半张面容——这张脸纵然说不上是倾国倾城,可总归要比风儿清丽得多吧?总归要比风儿温婉得多吧?为什么大师哥却不肯在自己身边驻足流连?只将这许多大好辰光都虚耗在那个混账任性的风儿身上?那个风儿到底哪里能配得上大师哥?
再也忍不住心里的煎熬,笛轩只好起身出了棋窗茶绿,穿过黑沉沉、阴森森的竹丛,走进锁风轩的院子。
透过窗棂,只见屋中灯火明亮,一眼便看见逸阳正坐在风儿床头,正一脸温和地和风儿说着话。只穿着一身白绸子寝衣的风儿蜷在逸阳身旁,猫儿一般偎在一团被子上,正嘻嘻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