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妈是在一八九○年十月的时候去世的,那年她八十八岁,真是高龄。她的一生,可真是艰苦奋斗的一生,因为四十岁的时候,他的身体便已经很虚弱了,被认为患上了不治之症,不久于人世了。二十五岁以前,我对她很了解,不过二十五岁以后,我要好久才能见她一面,因为我们母子两个住的地方很远,有好几天的路程。我只是谈到她,而并不打算给她写正式的传记,专门对她进行描述。在此我只是从中引几段事例,来对她的性格做出探照灯式的一瞥,不打算对她的生平经历进行系统的展示。严格地说,她并不具备什么特别的经历,不过她有着优美、突出而又可爱的个性。
每个人的心灵摄下的有关于人们的成千上万张视像,都有不同的结果。我用心灵摄下了我这个最早、最亲密的朋友的千千万万张视像,但是只有早年那张最清晰、轮廓最分明的留了下来。那是在四十七年前,她当时已经四十岁了,而我是八岁。她挽着我的手,和我一起跪在我哥哥的床前,哥哥大我两岁,他的尸体躺在那里。她涕泪横流,并且还在呜咽。也许对我来说,这种无声的哀痛还是新鲜的事,所以它给了我异常强烈的印象——这个印象以及那个情景至今还留在我的脑际,这就令那个情景显得更加强烈和值得纪念。
妈妈的形体瘦小,但心地宽宏——宽宏到能够装得下每个人的痛苦和幸福。我发现她同其他我所认识的人的最大的并且是明显的区别在于:别人只对少数几件事富有兴趣,而她则会将这种兴趣一直保持到死的那一天,并且是对整个世界,世界上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具有的。纵观她的一生,她从来不会对事对人半心半意,或是划清界线,对部分事或人漠不关心。假如一个病人,不论对什么事或人都怀有热烈且又永不熄灭的兴趣(除了对他自己之外),并且对自己来说,一刻也不能够安静,这样的病人是难以征服的,是疾病的最大敌人。我可以确定,我妈妈的这种性格,是她几乎活到九十岁的主要原因。
她无论对人还是对动物的兴趣都是热烈、亲热而又善意的。她总是有原谅人家、爱人家的理由,哪怕是其中最凶恶的,哪怕她自己为此而受到牵连,她也不会在乎。天生的,她就是无依无靠的人的贴心朋友。人家说,虽然她是长老会教友①,却可以被人哄骗得替魔鬼说好话。大家曾经作过试验。大家串通好开始骂撒旦,一个接一个恶毒地咒骂,无情地鞭挞,在这精心策划的戏法中,我那个丝毫不存戒备心理的妈妈就掉进了圈套。她承认撒旦坏透了,是堕落的,因此大家说的有理,那些控诉都是对的。不过,有谁能说他所受的待遇是公正的呢?一个有罪孽的人也只不过是一个有罪孽的人,撒旦也是,就像其他同类人一样。
其他同类的人如何才能得救?光靠他们自身的奋斗么?不是的。否则谁也得不到拯救。除去他们自身微弱的努力以外,还需要加上基督徒国家全部教堂里无数颗怜悯的心在每天发出的那种打动人心的恳求与祈祷。可是谁为撒旦祈祷呢?在整整十八个世纪中,什么人能有那种很平凡的人道思想,肯为那个唯一最需要祈祷的人进行祈祷呢?我们这唯一的同伴和兄弟,这个最需要朋友的人,却偏偏一个愿意帮助他的人都没有。我们中唯一的一个罪人,按照常理,正是他应该享有那最崇高和最明白不过的权利,得到每一个基督徒日夜的祈祷,这是因为理由朴素而又无可厚非:他在罪人之中是罪过最高的,他的需要最大,是第一位的。
我的妈妈,撒旦的这位朋友是最温柔的,她朴实无华的语言,很自然的就能感人肺腑。只要是没有能力进行防御的人或者动物受到了伤害或者羞辱,将她的怜悯与愤慨激起,她的话语便开始变得最雄辩起来。她的雄辩很少是很尖锐、很激烈的那种,而是文静且又充满怜悯的,很有说服力的动人雄辩。用词如此真诚、高尚而又朴素,说得又如此动人,我曾不止一次看到她赢得了那些原本不轻易受感动的人的眼泪,那些眼泪是表示赞许的。只要是发现有什么人或动物受到欺压,她那属于女性和纤弱体型的恐惧心理就都退往后方了,而她那战士的品德便会第一时间冲到前方来。
有一天,我在我们村子里,看到一个邪恶的科西嘉人②,这个人是我们镇上谁都害怕的,只见他追赶着他家的大姑娘,很快便把一些小心谨慎的男公民抛在了身后,他的手里还拿着一根粗绳子,据说是用来捆那个姑娘的。我妈妈将大门开得大大的,来迎接那个姑娘,接着不仅没有在她身后把门关起来上锁,而是站在门口,张开两手,阻挡着要过来的人。那个男人咒啊、骂啊,用他手中的那根绳子吓唬她。可她丝毫也没有退缩,也丝毫没有害怕。她只是站在那里对他进行咒骂、侮辱和嘲弄,在街中央根本听不到她说话的声音,但是,对于这个男人的良心,对于他那沉睡中的男子汉的人性来说,她的声音却是振聋发聩的。于是,他便请求她的原谅,并把绳子给了她,对天发誓说她在他所见过的女人当中是最勇敢的,说完便扬长而去,从此再没有给她找什么麻烦。从此以后,他们两人成了好朋友,因为妈妈身上有他一直在找的东西——对他并不惧怕。
有一天,她在圣路易的街上走,看到一个赶车的粗汉子正在挥动鞭子抽打马头,她一把夺下了鞭子,这一举动吓了那个汉字一跳。接着,她便替那匹无意中闯了祸的马说好话。马夫终于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且主动提出了一个诺言说从此他不再会虐待马了,虽然他根本不可能信守。
这种替受虐待的动物说情的事,在她一生中是很普遍的。我认为肯定是她的态度没有冲撞到别人,肯定是她的好心肠路人皆知,所以她才总能达到目的,并且最终对方总是对她礼貌有加,并且经常对她进行善意的夸奖。对不会说话的那些种类繁多的动物来说,她是它们忠实的朋友。凭了一些微妙的迹象,那些无家可归、被人追赶、身上很脏、惹人讨厌的猫,一眼就认定了她天生就是来庇护它们的——就跟着她走进了她的家。它们的这种本能并没有搞错,它们像浪子那样受到了宠爱。那是在一八四五年,我们家曾经一度有过十九只猫。其中任何一只都没有什么优良的品性,或是长处,就只像通常的那样,运气不好罢了。对于我们大家来说,这些猫都是相当大的负担——这其中也包括我的妈妈——不过,它们运气不好,这就足够了,凭借这一点就得让它们呆下去。这总要比家里连一只得宠的动物都没有要强一点。孩子们总是需要有些什么动物玩玩才行。但是,把动物放在笼子里,在我们家是不被允许的。动物被囚禁起来,那是绝对不行的——我妈妈甚至连一只老鼠的自由都不允许妨碍。
我小的时候,密苏里州的小镇汉尼巴尔的人还都很穷,但就是体会不到穷;反而人人都能体会得到愉快。自然,社会上也有等级——上等人,没有地位的人和根本没有家的人。彼此都认识,彼此都和气,没有人故意摆架子。可是等级界限还是清清楚楚。每个等级的社交活动总是和它同一个等级的进行的。这样一个小小的民主社会,充满自由、平等和七月四日③精神,并且十分真诚,但是你也觉察到,那些贵族式的病毒还是存在的。这是有的,并且没有谁出来责难,或者认真思考一下这种东西的存在是多么不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