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高宗第一次违反长孙无忌的意愿,提拔了长孙要贬斥的官吏,多年宦海沉浮的高官们从中都能看出,皇帝不再对长孙无忌言听计从了。李义府提出废后建议,鲜明表态支持武昭仪,他职位的不降反升,无疑透露出一个微妙的信息,让所有在现行体制下郁郁不得志的官僚们都看到了一丝希望,也为他们指明了上位的途径。
看到支持皇上废黜皇后改立武则天的好处这么大,很多人都动心了。心动不如行动,在这其中许敬宗是行动最快的一个。
许敬宗算是三朝老臣,他比前皇帝李世民还要大七岁,和魏征是老同事,曾一起在李密的手下当过幕僚,后来又投奔了秦王李世民而成为秦府十八学士之一。这是一个在政治舞台上混迹了半生的老戏骨,可是演技依然平平,官运没有霉运长。最辉煌的时候曾经熬到中书舍人的位置上,可屁股还没焐热板凳,就被赶下台了。
起因是他去参加李治他娘,也就是李世民的老婆长孙皇后的丧礼,按级别这应该算是国葬了。傻子都明白,这样的场合,就算你不能做到如丧考妣,悲痛欲绝,最起码表情应该庄严肃穆。可这位仁兄连最起码的跑龙套也演砸了。
史料记载,当时他在丧礼上,目光游移,四处乱瞟。又不是自己死老婆,装什么装。他兴趣索然地在人群中四下里瞅,还真就让这位仁兄发现了新鲜事。
那个平日里长得就像个猴似的著名书法家欧阳询(楷书四大家之一)居然也穿戴整齐,像个人似的站在那里,沐猴而冠。呵呵,这家伙怎么从野生动物园跑出来了。许敬宗当时忘乎所以,居然笑得嘎嘎作响。在人们都沉浸在悲痛之时,却传来了他那诡异的笑声。
我死老婆,你还能笑出来,有你哭的。唐太宗李世民非常生气,把许敬宗贬到洪州(没被砍头,已属万幸)。后来许敬宗因为参与唐太宗篡改历史,状况才得到改善。
在唐太宗率军征辽东的时候,他得到了赴军中接替丞相岑文本(该同志因操劳过度,倒在了自己的岗位上)遗留下的工作机会,但随后又因为一句话惹烦了李世民。当时打仗时有一个不要命的勇士率先冲锋,大刀挥舞得虎虎生风,板砖抡得又准又狠。
作为主帅的李绩就指着那位勇士对许敬宗说:“许大人,你看这人真勇敢啊!”
许敬宗随口说了一句:“这整个一二百五啊!只有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才这样不怕死。”
当时李世民也在旁边,你想想李世民也是个武将出生,听着这话有多刺耳。真不知道是别人头脑简单,还是自己头脑简单,这时候已经好不容易熬到了礼部尚书的许敬宗,又一次祸从口出。虽然被贬郑州不久又被召回京师,却只能去弘文馆继续整理那些枯燥的史料。
许敬宗是个性情狂傲之人,很多时候具有小人的特质,并被后世划为“奸臣”。无论是小人还是奸臣,都有自己奋斗的志向。
人生真是一个残酷的游戏,因为无论以前是什么,谁也无法预知下一秒所遇上的意外。
许敬宗在李义府挺武这件事上获得的种种好处,让他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于是适时抛出了自己的挺武宣言:“老农民多收了几斗麦子都想换个老婆,何况天子呢!”
话糙理不糙,唐高宗和武昭仪听了自然很高兴,不久以后就恢复了许敬宗礼部尚书的职位。知道怎么站队的干部,就是好干部。我们知道,在万恶的旧社会,一个女人如果当过一个人的小妈,然后再去当这个人的老婆,不管这个女人跟那个人有多恩爱、有多少苦衷,都难免被人戳脊梁骨。而武则天不仅当过李治的小妈后又当了李治的老婆,还要当母仪天下的皇后。让武昭仪当皇后,不仅是那些老古董们无法接受,恐怕一般人也都难以接受。
难以接受不代表不接受,何况这是高宗皇帝的意思。谁发饭票就听谁的,员工不听老板的,还想不想混了。事到如今,就算是傻子也明白了唐高宗的心意,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加入力挺武昭仪的队伍,王德俭、崔义玄等是较早的一批,后来这些人都成了武昭仪的心腹。一批大臣也分化出来,站到了长孙无忌的对立面。
许敬宗被任命为礼部尚书之后,还到长孙无忌府上多次劝说他赞成立武昭仪,结果是碰了一鼻子的灰,遭到长孙无忌正颜厉色的斥责。但长孙无忌的态度并没有阻拦住武昭仪的这一波攻势,事态还在进一步的发展。
八月,长安县令裴行俭,听说了这件事,到长孙无忌的府上谒见,凑巧中丞袁公瑜也在场。裴行俭忍耐不住,问长孙无忌:“听说皇上将废去皇后,改立武昭仪,真有此事吗?”
长孙无忌:“确有此议。”
行俭道:“武昭仪要是当了皇后,国家必有大祸,太尉不能听之任之啊。”
长孙无忌叹息说:“不是我不想阻拦,只怕是我阻拦不住了。”
裴行俭又言辞激烈地劝喻几句之后才告辞离去。那个袁公瑜也起身告辞,他一出长孙无忌家门,就跑到武昭仪的母亲杨氏那里领赏钱去了,他向老太太报告了此事。杨氏连夜颠着小脚就跑进宫告诉武昭仪和高宗。第二天,高宗就颁诏,贬裴行俭为西州长史。没想到这一贬却造就了一代名将,这是后话。
经过这一段的暗中较量,正式摊牌的时间终于要到了。
李治一系列的人事任免打击了坚决维护王皇后地位的保后派,鼓舞了支持武媚的挺武派,同时也看出了长孙无忌、褚遂良他们并不会采用激烈的手段对付自己。既然如此,高宗李治和武则天的夺权就非常主动了。
权力似弹簧,你强它就弱,既然你不会拿我怎么样,那么只有我拿你怎么样的份了。
九月的一天,退朝后的宰相们按惯例齐集门下省之政事堂商议国事。忽闻皇帝宣召长孙无忌、李绩、于志宁和褚遂良等宰相去内殿,说有事要商议。
褚遂良在进入内殿前说:今天让我们进内殿,很可能是为了皇后的事情。皇上的主意已经拿定了,违背他的旨意就会被杀。太尉是皇上的舅舅,司空是开国功臣,不能让皇上背负诛杀舅舅和功臣的恶名。我出身寒微,又没有汗马功劳,当上这样的官职,而且受先帝临终前的嘱托,不以死相争的话,将来有什么面目去到地下见先帝!
褚遂良的态度非常坚决,以死抗争。这几个人中间,只有李绩最滑头,这位时任司空的名将在这时候却当了逃兵。不好意思,我今天身体不舒服。李绩居然连内殿都没有进去,就拍拍屁股开溜了。其实李绩有自己的一番考虑,他是不愿意帮助长孙无忌向皇帝施压的,因为他倾向于支持皇帝立武氏,以压制长孙无忌的熏天权势;但同时,他也不愿意当众和这些同僚翻脸,把关系搞僵,于是选择了暂时回避。
李绩一走,就剩下三人步入内殿。李治这次把话挑明了。他说:皇后没有儿子,武昭仪有儿子,现在想立武昭仪为皇后,意下如何?
褚遂良没有食言,他不等长孙无忌开口就抢先说:皇后出身名门,是先帝为陛下选的妻子。先帝临终前拉着陛下的手对臣说把好儿子好儿媳托付给臣,陛下当时也听见了。没听说皇后有什么过错,怎么可以轻易废黜呢!我不敢违心地听从陛下的意思而违背先帝的遗命!
皇帝的权力虽然很大,但还是有办法能制约的。最能制约皇帝的莫过于先帝遗命,现任皇帝违抗先帝遗命就是不孝。在旧社会,就算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也怕担上不孝的罪名。
既然褚遂良把先帝遗命抬了出来,李治也很无奈。
这次会谈又是不欢而散。
可能是得到了武昭仪的鼓动,懦弱的李治经过此次会谈居然没有就此作罢,反而再接再厉,于第二天又找长孙无忌、褚遂良、于志宁等人会谈。李绩为了躲避,请假没去上朝。
这次,褚遂良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弃“先帝遗命”这个法宝不用,也不再极力维护王皇后,他开始直接将矛头指向武昭仪。
褚遂良说:陛下一定要更换皇后的话,就请从天下的名门世家中选取,为什么一定要选武氏呢!武氏曾经侍奉过先帝,世人都知道。天下人的耳朵和眼睛怎么能够遮挡。后世的人会怎么说陛下!请陛下三思!臣今天冒犯陛下,罪当处死!
接着,褚遂良把笏往台阶上一放,解开头巾,叩头叩到流血,说:把笏还给陛下,请求批准我辞职回家。
高宗这时一腔怒火,当下命令殿前武士将褚遂良拖出殿外。这时突闻珠帘之后一个尖利的女声响起,像一把破空而出的箭:“何不扑杀此獠!”为什么还不弄死这个家伙!说话之人,不是别人,赫然竟是武昭仪。武则天当时只是一个普通的嫔妃,竟敢隐身帘后旁听君臣议政,而且在朝堂之上可以公然发作,要求高宗皇帝扑杀顾命大臣,何等狂放!
于志宁这时候已经吓得不敢出声,长孙无忌无奈之下也只好硬着头皮出面说话:“褚遂良是先朝顾命大臣,有罪也不可以加刑。”这才算勉强保住了褚遂良的一条命。
对李治来说,让他最心爱的女人登上皇后宝座是第一要务;对长孙无忌和褚遂良来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一个前朝的才人成为皇后。双方都站在了悬崖边上,没有任何一方会退让。李治如果退让,就意味着永远都摆脱不了长孙无忌、褚遂良的控制;而长孙无忌和褚遂良如果退让,就会让李世民的才人成为李治的皇后。那样的话,作为头号重臣的长孙无忌不仅对不起李世民,也很难去面对天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