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斗法，祸不及俗世。仙俗两界虽共存于人间，但总有些莫名其妙的天地法则存在，让已经有所修为的高阶修士无法在凡人面前施展那移山填海、毁天灭地的威能。偶尔有时露出一道间隙为凡人看到，自然就会变成所谓的神迹。
孙桓同样如此。虽然在他这一方天雷领域里，所有的生命都接近寂灭，但从外部看，这里却安静如初。
到了他这个境界，拥有着几乎凌驾于所有力量之上的实力，天下能够让他忌惮的事情已经不多了。如果真的要说有，那么只有一个，那便是天限。
他快要没命了。
纵使曾天赋异禀，他也只是在即将油尽灯枯的时候，刚刚触及了成仙的门槛。成仙太难，常年的闭关，一次次的赌博，那道坎，他却始终跨不过去。
现在，他的生命已经不够他再闭上一次关了。这也是他时隔数十年，因为那只狐狸重出山门的原因。
其心窍之血，是他最后成仙的机会。
可就在他即将抓到那只狡猾的狐狸时，那个突如其来的人彻底打断了他的计划。
明明高阶修士的道术一个都不会，却能被他的天雷刮到而不死。更让他震惊的是，当他和那只狐狸在一起的时候，竟然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灵力，形成一个十几道天雷才能轰破的护罩。
不过，护罩再强悍，也就是多花上几道天雷的功夫罢了。但当他看到这个人正在疯狂的将一股庞大的灵力输送向那只狐狸的身体后，他原先沉静的脸色彻底变了。
“不好！”心头暗叫一声大意，孙桓再也不保留力量，所有的雷云聚集起来，一道近百米粗的惊雷裹挟着他全身的灵力，对准那里直灌而下。
轰天彻地的震响，雷光湮灭了可见的一切。
“死了吗？”
回答他的，是从刺眼的光芒中走出来的人影。
那是一个身着紫衣的女子，在她的怀抱里，还躺着一个须发皆白的男子，他的一只手还保持着抱着女子的动作。而在那女子身后，八条数米长的狐尾绽放开来，发出耀目的光芒。
八尾狐皇，妖界千年难出的顶级妖兽，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这片旷野。
“你为什么不说话。”紫煞没有管天空中面色阴沉下来的孙桓，用温柔而痛苦的目光看着怀里的男子。
叶方远说不出来话，好在他现在想表达的东西，已经不需要言语来形容。
他看了眼天空中的孙桓，嘴角用力扯出一个弧度，微笑着摇了摇头。抱住紫煞的手却也随着最后力量的消失而无力滑落。
紫煞张开嘴，还想说些什么，但一道惊雷有一次轰然劈下。让她不得不全力催动灵力，抱着已经处在弥留之际的叶方远闪开。刚刚落地不到片刻，又是一片裹挟着电光的灵力洪流铺天盖地的落下，让她只得撑起一片护罩，在攻击的空隙中游走闪避。
孙桓在豪赌了。
从这只新生的八尾狐皇身上，他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这股气息，他只在朦胧接近成仙的门槛时感受到过。
这只狐皇会成仙！
想明白了这一点，孙桓就如何也淡定不下来了。现在的处境下，如果就这样离开，这只眼见着即将进入失去爱人的癫狂状态的狐皇，会追杀他到天涯海角的。
而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就是趁着狐皇诞生之初，所有力量没有完全融合吸收的状态下，将其击伤或者击杀。
所有的天雷，符文，各种攻击类的道术，都毫不考虑消耗的释放出来，绝不给紫煞一丁点的反应时间。
这样的过程连续进行了近一刻钟，如此频繁又高强度的攻击，即使是对于孙桓来说，也消耗了他七八成的力量。好在对于那只狐狸来说，并没有好到那里去，甚至从她逐渐变慢的行动节奏来看，她甚至已经开始透支生命力去换取灵力的剧烈涌动。
“快了！”觉察到这一点的孙桓心中一喜，手上施法的动作愈加急促，一口气将身上仅剩的三四成灵力几乎全部汇聚起来，只留下半成以供浮空的力量。
“剑斥风雷，降妖咒！”随着孙桓口中吐出的音节，周围的空气陡然凝滞了下来。天地猛然安静了一瞬，又在下一刻变得暴躁无边。大量的雷云在空气中破碎，裹挟着飓风，形成了一道带着恐怖灵压的巨剑，径直对准地上左右闪躲的紫煞斩下。
此时的紫煞，刚刚从一道天雷下死里逃生，身形摇摇欲坠，身后的尾巴上浸着鲜血。面对那柄巨剑，只来得及撑起一个护罩。
护罩在巨剑下只撑了几个呼吸，就破碎开来。孙桓那狂暴的雷灵力直接入侵了她的身体，除了被灵力护住的心口一脉，紫煞身上的其他经脉，尽数被破坏的一干二净。
“呵，如果你晋升狐皇后立刻逃离，还不至于到这个结局。但你一直这样跟我斡旋，想要伺机偷袭。结果灵力拼不过我，又在我铺天盖地的攻击下没有机会出手，最后落得这样一个处境。”孙桓落下来，信步走到躺在地上，嘴角溢血的紫煞面前，看着她到这时还抱着那个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的男子，忍不住冷笑出来。
“切。”紫煞用眼角瞥了眼他，嘴里含着血沫。接着，就仿佛是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处境一样，静静的看着抱在怀里的男子。
“死到临头，还只想着渺小的情情爱爱，真想不到你这样情绪的妖兽是怎么有晋升狐仙的天赋的。”孙桓被紫煞的动作噎了一下，对于一个这样的家伙，他也没有了嘲笑下去的兴致，抬起手，就准备用灵力在紫煞的胸膛上划拉一个口子，把那含七窍之血的玲珑心取出来。
然而，他的灵力刚刚聚集起来，就失去了控制，散了开来。
“噗！”
孙桓不可置信的低下头，在他的胸口处，一截带血的刀尖露出。
“可惜了，就差一点就得到那只狐狸的心窍之血了呢。”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阴翳的仿佛是来自地狱的轻语。
“正...正心？”
“当然，我亲爱的师傅。”道士从孙桓身后走出来，站在他的面前。
“你...夺舍...龙虎山...”心脉切断，灵力全毁，孙桓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汇。他瞪大着眼睛，几乎每说一个词，就喷出一口老血。
“嗯，我的确是夺舍的，至于龙虎山，现在已经没了。我趁你离开后，将那里血洗了一遍。”道士说话很慢，他每说一句，孙桓的瞳孔就放大一分。
他很享受这个过程。
“为...为什么！我死了还不够吗...为什么要...要断我道门百...百年根基！”孙桓目眦欲裂。
“不为什么，一人成仙，伏尸百万。你和那些人为了成仙干过什么，不用我说了吧。”孙正义微笑着，随口一个口诀念出，在孙桓体内的刀尖便碎裂开来，将他的心脏彻底搅碎。
杀死了孙桓，他曾经的师傅，孙正心随手抹了抹溅到脸上的鲜血，目光落在地上的紫煞和她怀里的叶方远身上。
“做的不错。”
“谢谢，但请你离开。”紫煞的声音冷的像一块寒冰。道士对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掩饰，刚才他和孙桓说话时的音色和曾经在小院里听到的声音如出一辙。
“嗯，离开没有问题。不过...”道士啧啧两声，语气忽然低了下来，嘴角的微笑也在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是在送你归西之后的事情。”
“他已经快死了。”紫煞轻柔的用双手捧着叶方远的头，让他在自己怀里靠的尽量舒服一点，头也不回的道。
“他的确快死了，但你还活着。”
“无仇无怨，我不会去找你麻烦的。”
“无仇无怨？我害死了你的小情郎，难道你会对我没有仇恨？”
“他不过是一个占了我便宜的凡人小贼罢了。他亏欠了我那么多，现在还上也不算晚。妖狐一族动辄寿元以千五百年计，他在我生命中只不过是匆匆的一瞬晃眼罢了。”
“你的动作可和你的言语不搭啊。”道士指指紫煞拥抱着叶方远的样子，口气戏谑。
此时的叶方远，身上已经完全找不到任何年轻人的体貌特征，面庞开始萎缩起来。双手无力的垂在身体两侧，眼睛闭着，只有头在无意识的轻轻摇着，像是在拒绝着什么。
“成仙须泯灭杀戮之心，以免最终失去心智，成为永堕地狱的魔鬼。天地大道下，每过近千年，才会产生些许微妙的变化，出现一个成仙的种子。我有幸获得这样的机会，没有必要因为一个这样的人葬送了。”紫煞凝视着叶方远紧闭着的双眼，凤眸中秋水无波。
“现在的他在所有心力消耗干净后，达到了凡人的大限。六识中除去意识，其他五识尽皆封闭，现在我说的话他是听不见的，只会觉得是在我的怀抱中离开这人世的。”
“原来是准备在天地大道面前装出圣洁的样子，可惜了。”道士点点头，瞥了眼叶方远，露出一抹貌似不值得的眼神。
“可惜了什么？”
“可惜的是，你要是再早些时候就有这样的表现，我或许就真信了。但只要一回想起来你是怎么‘飞蛾扑火’一般的赶回灵昌时，我就觉得那些掩饰变得可笑之极。”
道士手中灵气浮动，顷刻间一把锥形的利刃便已形成。
“你会来报仇的。按照你的妖族年龄换算过来，现在的你也不过人类的豆蔻之年，能学会这一套‘将以有为也’倒也是难为你了。”
“你不信我？”
“信不得。比起变幻莫测的态度，人类比起你们狐族差了一大截。难得跟你说上这么多话，是时候结束了。”道士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的表情，掌心浮动着的利刃一转，猛然刺向地上的紫煞。
“砰！”
令道士惊讶的是，面对利刃，这个看上去柔弱的只要风一吹仿佛就会随风而逝的女子，只是伸出一只手，闪电般的的握住了利刃。然后用力一攥，利刃就瞬间崩解成了破碎的灵力，随风消逝。
“你保留了实力！”道士的脸沉下来。
“灵力波动大概是妖狐一族七尾左右，虽然比起刚才的那个老家伙要差上不少，但血洗一遍龙虎山倒也不算困难。”紫煞淡淡道。
“呵，分析的倒是不错。那我不妨也来分析分析。”道士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紫煞，逐渐冷静下来。
“明知道我要杀你，但还留在原地没走，也没有任何攻击我的举动。再加上之前那个人的狂轰滥炸，经脉寸断，只有心脉可以存储些许力量...刚才那样的利刃，不知道你还能抵挡几下呢？”
“抵挡不了几下，我存留下来的力量不多，再来两下，我体表的灵力薄膜就会彻底破碎开来。”出乎道士意料，对于这样的分析，紫煞没有作任何的辩解，很大方的承认了。
但这样“坦诚”的回答，确让道士感觉更加不舒服。在人类的价值观里，朋友之间尚且会时有谎言，敌人之间更是谎话连篇。如果什么时候有人说了一句真话，恐怕只是为了掺杂到另一个更大的谎言里，让它变得让人感觉更加可信些而已。于是，道士又凝结了一道利刃，对着紫煞直刺过去。
“这是实话，你却信不过我。”紫煞伸手接下，脸色白了白。摇摇头，叹息了一声。
“我不信。”道士撇撇嘴，灵气周转全身，开始凝聚下一发利刃。
“也罢，我能跟你说上这么久，也不过是想试试有没有别的出路而已。”紫煞道：“现在既然看不见了，那么，就按照原计划执行吧。”
这句话一出口，道士心头警兆顿生。而紫煞怀里处于昏迷状态的叶方远也在这时，像是听清了她的话后，开始用力的摇起头来，口中喃喃着：“不...不值得。”
没有丝毫的犹豫，道士第三道灵力利刃尚未彻底凝结完成，就对着紫煞释放过去。利刃其在紫煞的体表破碎，道士身上便又飞出数枚法宝，开始疯狂的向其中灌注灵力。
“你现在该做的，不是来攻击我，而是离开。”紫煞看着那些悬浮在道士周围，散发着灵力波动的法宝，缓缓地道。同时，随着她的话出口，周围的空气也开始发生了变化，经历过天雷轰炸，如今一片阴翳的鬼谷里，忽然开始下起了细细密密的小雨。
这不是普通的雨水，那些雨水落在遍布焦痕的地面上后，就立刻会出现植物发芽的情景。一株树苗只是接受三五滴雨水，便会立刻开始疯长。不过三五个呼吸，就会有一棵数十米高、两人合抱粗的巨木拔地而起。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道士的周身。那些灌注了灵力的法宝不过是沾了一丁点的雨丝，就瞬间失去了动力，玉质的表面变得坑坑洼洼。摔落在地上，变得没有任何用处。至于道士，则在第一时间撑起灵力护罩，试图抵挡那雨丝。但在大量雨丝的击打下，护罩便瞬间消散了所有灵力，瓦解消融掉。失去保护的道士在那雨水的淋洗下，来不及再做出什么别的动作，就惊恐的发现，他的灵力飞速的消失下去。那些灌注灵力的经脉也在变空后逐渐闭合。
“这，这是什么？”失去灵力的道士颤抖着双手，从高阶修士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的打击让他双目通红。
“我也不知道。据说，每一个拥有成仙天赋的人或者妖，都是天地法则眷顾下的产物。当他们选择斩断自己的成仙之路时，天地都会感受到悲切。从而降下一片宁静，让这周遭的一切，都复归于原初的状态。”紫煞微笑道。
“断仙路！你竟然愿意断仙路！你明明可以试试用那存留的一点力量离开这里。”道士无力的跌坐在地上。
“在那些滚滚的天雷中，他用最后的力量，将要对我说的话都刻在了他胸膛的皮肤上。只可惜等我注意到时，已经身在密密麻麻的雷鸣中无法脱身...”
紫煞没有继续说下去，既然已经这么做了，她便没什么好后悔的了。
用手轻轻的抚摸着叶方远在雨水中变得逐渐年轻的脸庞，她的脸上浮起一抹安详。身体也在这场雨水中产生了变化，身形逐渐缩小，如凝霜雪的皓腕也上生出了细细密密的白色毛发。
每个人或者妖，甚至包括这方圆十几里的一草一木，都在回归最初的状态。
天地之间有灵力，能人异兽汲取灵力以修炼自身，从而出现了修士，出现了妖族。
身为高阶修士的孙正心回到了凡人的境界，失去了几乎所有心力的叶方远也回到了而立之年的模样，金玉法宝回归土木，至于紫煞，则在失去了所有灵力和天赋后，变回了狐狸的模样。
叶方远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一个不长又不短的梦。这一次的梦里，没有那头疯狂的驴子，也没有地狱一般，骄阳不落的景象。只有一片草地，草地高高的，软软的，躺上去就陷进去，四周的草弯过来，阳光就从草叶遮遮掩掩的缝隙里透过来，暖洋洋的照在脸上，身上。
叶方远就这样躺在那里，一直躺倒感觉将这些年来憔悴的心力都补偿好时，才撑着地站了起来。
然后，他就醒了。
叶方远睁开眼，周围是一片草地，草间上带着露珠，似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山雨。不远处还有几棵不高不矮的山槐，掩映着午后的阳光。道士已经不见踪迹，只有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伏在他身上。
“醒了？”
“嗯。”
“那就好。”小狐狸很人性化的呼出了一口气，跳到了叶方远的胸脯上。
“你现在又欠了我好大一笔人情，一辈子都还不完的那种哦。”
“...”
紫煞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有些调皮，叶方远却觉得眼睛有些酸。他坐起来，将小狐狸抱在怀里，轻轻的摩挲着她的脖颈和背部。
“我会还的，这辈子还不完，我就再用一辈子。只是...”
“只是什么？”小狐狸支起毛茸茸的小耳朵。
“只是没想到，《聊斋》里的故事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叶方远看看身上那身破旧的书生衣衫，有些唏嘘的道。
“《聊斋》，蒲松龄的那本？”
“你知道？”叶方远闻言愣了一下，
“那当然，我可是追过连载的...”紫煞说着，眼睛却忽地迷惑了起来：“你知道？”
叶方远没有回答，只是咧开了嘴，眼睛眯起来，仰面躺倒在地上，望着晴空，哈哈大笑。
那笑声爽朗，一时间，空旷天地下，鬼谷里的阴恻之感似也淡上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