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转，悠悠二十多年晃眼便过，已是天宝十载。当来自北国的东风吹到长安时，唐帝国已经隐隐染上了一丝丝衰飒之感。这一年夏秋交叠之时，战无不胜的唐朝第一次遇到了大规模的惨败，靠着葛逻禄的突然叛变，黑衣大食成功击溃了唐军。这场战事史称怛罗斯之战。
不过，战事到底还是发生在边疆，那是很多长安百姓一辈子也不会到达的地方。能够听到的也是些数字化的，没有感情的战损罢了。于是，倒也没有多少人为此忧虑，长安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在姜子曼离开后，历史并没有因为姜子曼这只蝴蝶的来到而改变原有的轨迹，宇文融还是在不久后接任宰相，九十九天后又在政治倾轧中被罢相，贬离京师。而背靠宇文融的金线巷自然也没有能持续多久，就被周围的几个青楼瓜分吞并了。至于金线巷当家的李柳儿则在宇文融罢相之后立刻人间蒸发，不见了踪影。
没有了金线巷的平康坊仍然热闹非常。夜幕低垂时，没有人会缅怀曾经金线巷的那个炙手可热的名妓到底去了哪里，只想不辜负眼前的欢愉。那首《幽兰操》倒是没有被冷落，子夜时分，总有歌女婉转动人的歌声荡漾在平康坊的夜空。
这一日傍晚，日色低垂，启夏门外的通善坊的一个不大不小的院落的木门，被叩响了。
附近路过的伶仃行人，住在这里的，大都好奇的抬头望了过来。通善坊位于长安城的东南边上，往北是王公贵族的居所，往南则是平民区。通善坊恰好是介于两者之间，像是贫富的交界线一样。住在这里的人大多是有些社会地位的，但是地位往往都不高，属于夹在社会金字塔的中间不上不下的那种人。他们憧憬着住到长安城北边享受荣华富贵，又忧虑着一招不慎就掉落到西边的平民区。
正因为有着这样的心理，这里的居民往往都活得很辛苦，早出晚归。不过这里要除去街上的某个院落，也就是那个被扣响的院落。院落里居住着什么人，即使是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的居民都不甚了解。平常他们所能看到的，就是一个侍女打扮的女子会挎着篮子出门买些时蔬，偶尔也会有些生活用品。不过也就仅限生活必需品，甚至连胭脂水粉都没有见到过。
因此，今天看到有人这样扣响这户人家，行人都有些惊讶。看着那个敲门者是一看上去已近知天命之年的男子，身着一身便装，帽檐低垂看不清面孔的样子，有些好事者已经不由得在心里揣测起了访客的来意了。
男子敲门敲得很认真，咚咚咚的。不过敲了好一会儿，依旧没有回应。
他倒也不急，继续敲着。直到一盏茶的时间后，才听到里头传来了一个女声应门。
“主人今日身体有碍，谢绝访客。”声音中的拒绝气息很直白。
男子没有说话，只是继续敲着。不过这一次，他敲门明显有了节奏，叮叮咚咚的有快有慢。
“都说了谢绝访客了，你怎么还...”女声就要生气，但话尚未说完，就像是被什么打断了一样，门内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过了好一会儿，门内才传出一阵脚步声。随即，门吱呀呀的打开了。
出现在男子眼前的，是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女子。她未施粉黛，荆钗布裙，但看上去却甚是温和平静。而在那中年女子身旁，还站着一个年轻的侍女，正一脸不爽的看着走进门里的男子。
“你且退下吧。”中年女子似乎在看到男子那一刻有些失神，但片刻后已经恢复了过来。转头对着身旁的侍女肃声说道。
“夫人...”侍女好像是第一次听到中年女子用这样的口吻对她说话，眼看就要说什么。但眼神甫一接触到那中年女子的目光时，又退缩了回来，诺诺的应了一声后，便退下了。
“在门口说话不大方便，你进来吧。”余光瞥了眼门外好奇张望的行人，女子说道。
男子点点头，跟着女子进了院落堂屋。
堂屋里，女子沏上两杯茶，放在桌上。将其中一杯推到男子面前，说道：“心儿跟了我不到十年了，没有见过你，那样的反应请你谅解。”
“要是这样的事情还能够让我有些情绪波动，那这么多年的官场沉浮也没有了意义。”男子端起茶盏，摇晃了两下清亮的茶水。吹开表面氤氲着的热气，轻轻的抿了一口，笑道：“倒是你，十几年不见，竟然愿意为我沏茶了。这里头不会有毒吧。”
“要想下毒，我十几年前就下好了。再说，十几年前的敲门暗号，你不也记得吗”？女子说道，眼睛瞥了瞥杯中上下起伏着的茶叶：“十几年的时间，那么多沉沉浮浮都没有来找过我。今天怎么会有空，让你光临寒舍？”
“光临呵，你到底到现在对我依然还没有放下怨恨呐。也对，你身上的孽的确算是我造的。把你困在这里也有十几个年头了...”男子自嘲的说道。
不过自嘲之后，他的语气却变得突然严肃起来：“不过，今天我不得不来了。”
他凝望着窗外的斜阳，道：“李林甫将殁，杨国忠要上台了。”
“所以...”
“所以，我积蓄了那么久，还是没能够将唐朝的大局翻个盘。”男子的神情暗淡下来：“这意味着，我在官位上折腾了几十年，也要走到尽头了。”
他抬头望向女子：“作为李林甫的心腹，我恐怕距离上断头台不远了。我走之后，会有一笔钱到你手上，那就算是我最后的补偿了，毕竟，你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的。”
女子听罢，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饮茶，握着茶杯的手指有些颤抖，一直饮到夕阳隐没时，才放下了喝干了的茶盏。对着男子道：“没了？”
“没了。”
女子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中却丝毫听不出喜悦和感激，冷漠的好像给她自由的男子不过是一个路人罢了：“那我只能谢谢你百忙之中还能够抽出时间还能记起来给我钱。”
“心儿，送客。”
男子离开了，偌大的堂屋刚刚热闹了一下，又变得冷清了。送走男子的侍女心儿走到女子的身边，平日里显得很悠游的夫人第一次看上去那么的寂寥。两人的对话并没有刻意回避她，从字里行间，心儿也听出了些故事。那个男子似乎亏欠了夫人很多东西，让夫人会对他这样冷淡，十几年没见的故人甚至连两句寒暄都嫌多余。但虽然冷淡，在那男子走后，夫人的目光却又一直落在了男子离开的方向上。
“夫人，我们是要离开了吗？”
“嗯。”女子点点头。
“那去哪儿呢？”
女子将目光从男子离开的方向上收回，沉吟了一会儿，终于道：“去西域吧。”
“西域？那里是夫人的家吗？”
“不是，我从来就没有把那里当作家，我也没有过家。”
“那夫人去是为了...”
“我不知道，只是下意识的想到了那个地方。至少，长安是呆不下去了...你会跟我走吗？”
侍女心儿的声音变得坚定：“会的，从十年前夫人从人牙子手里救了我之后，我的命就是夫人的了。夫人到哪，我就去哪服侍夫人。”
“那收拾收拾罢，明早天不亮就可以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