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强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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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名字

午夜的夜风吹来,淅沥沥的山雨落在树叶上,幽暗的草丛在星星点点的火光中,映出森然的颜色。

督运周毅现在俨然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他很有耐心,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值得着急的了。真正到了这一步,他反而不那么急着去将这个逃奴捉出来,然后立刻斩杀了。常年的督运生涯,让他很久没有感受到挑战,而这一次黄三的动作,竟是让周毅体会到了将领谋兵的感觉。

这个突如其来的奴隶,就像是前线上的胡虏,曾使劲浑身解数,曾让他陷入困境,但即便如此,不还是在他周毅的力量面前东躲西藏,最后逼得无处可逃。

甚至粮草被烧这样的困境,他都能获得老天的眷顾,有那山雨助他渡过难关。

这是什么,是大唐的仁者无敌,也是他周毅站在大义一方,最后天人合一的证明。糙汉子出身的周毅没有那么多文化修养,能够将这样的感觉表述出来。但至少,在这个时代的人的心目中,老天相助,是胜过靠士兵或者说自己的力量平定苦难的。

而贼人,比如那个还藏在草丛中的贱奴,行那不义之事,自然遭了天谴,最后落个处处不顺,四面楚歌的境地。

良久后,随着一声听起来颓败不堪的叹息,树后掩映的草丛中,终是露出了一个萧索瘦弱的人影。

透过火光,周毅细细的打量着这个刚才让他焦头烂额的家伙:那人影低着头,佝偻着背,抬眼斜视着周毅,嘴角隐没黑暗中,分不出是哭是笑。

“没想到吧,这场山雨来的真及时。”周毅抬头望望天,眼睛余光却落在那个人的脸上,想从中看到懊恼和颓丧。他甚至想看到这个家伙指天大骂的样子,这样他就可以说出那句“天佑我大唐仁义之师”了。

只是,让周毅很遗憾的是,那个奴隶似乎像是聋了一般,没有任何的反应,眼皮也耷拉了下去,瘦弱的身子在夜风中如同破败的柳絮,摇摇欲坠。

看到这个场景,周毅不觉大为扫兴,在他心目中,能够让他陷入这样尴尬境地的,不说是个看上去精明干练之人,好歹也不应该是一个如此瘦弱颓靡之人。

于是,他也没了再居高临下地说下去的兴致:“说说看吧,你想要怎么死。”

那人影终于是有了些反应,他缓缓地向前走了几步,靠近了火光,露出了一直潜藏在隐隐绰绰的阴影中的面容。

“嗯?”周毅甫一看见那张脸孔,竟有些心凉。在他面前的这个奴隶,有着和别的奴隶一样的穿着,一样瘦削的身体,那时饥饿和一路的颠簸带来的必然结果。然而,他却在这奴隶的眼中看到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冷漠。

与旁人不同,他的眼神中看不到仓皇和惊恐,也看不到压抑与绝望。仿佛所有发生的事情,或好或坏,都无法让这双眼睛中的冷漠改变一样。

现在,这双眼睛就这样直视着周毅:“给了我选择权吗?那我想战死...可以吗?”

“可以。”周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中竟带上了些微不可察的颤抖,这是兴奋带来的,现在的这个奴隶激发了他的战斗欲。

只是这些很快都被他压抑了下去。周毅回过头,对着亲卫队长指了指:“给他刀。”,然后补了一句:“我要亲手杀了他。”

“大人,这逆贼刚刚没用刀,就隔着囚车杀掉了我们巡夜的士...”亲卫队长的话尚未说完,就被周毅打断。

“那你是认为我的力量还比不上一个巡夜士兵吗?给他刀就是,我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

“是。”

夜幕低垂,星光沉没在阴云中。

黄三拿着刀,站在了裂谷边的这片开阔地带,在他面前十丈处,站着一身甲胄的周毅。他从草丛中走出来的一刻起,就再也没有回望过那里,哪怕是用余光也没有。但每一刻,他都能感受到有一双眼睛在背后不远处盯着他。

这算是关心吗?

黄三不知道,但他希望是。他上一世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这一世他或许感受到了,尽管代价是,他现在饿的刀都快要拿不动的情况下,却要站在这里,等待着死神的降临。

“准备好了?”周毅拄着刀,腰杆挺得笔直,这句话像是疑问,又像是不可辩驳的质询。

黄三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抬起了刀,冷冽的寒光映出他憔悴不堪的身躯和漠然的面孔。

“准备好了。”忽地,就在这时,众人耳边忽地响起一道清冽的声音。

而在周毅眼中,面前这个遇到什么事都没有情绪变化的男子,竟是在那声音响起的一刻,身体猛烈的颤抖了一下。

随着那声音落下,在黄三刚刚藏身的地方,走出了一个形容憔悴的身影。只是,那音色和她身后飘散的乱发都在无声的昭示着她的性别。

她右脚看上去有些不灵便,但仍旧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到了黄三的身边。山雨一个时辰以来的冲洗,已经褪去了她脸上用于掩饰的污泥,露出了一张干净的面孔。

随手拢了拢随风飘荡的发丝,她就这样静静的站在了黄三的背后:“现在,你可以动手了。”

“哦?原来还有一个藏头露尾的家伙,更有意思的是,我的队伍里竟然还混进了一个女奴。”周毅冷笑一声:“看来,这是想做一对同命鸳鸯了。”

“或许算是吧”,那女子嘴角微微泛起一丝弧度,忽地转身望着黄三:“不过,你走的时候,忘记留下你的名字了。”

“我...我没有名字,别人都叫我...黄三。”

“张心陶。”简短,平静,但却是黄三第一次觉得好听的声音。

“在这里等我。”

“好。”

从张心陶从草丛中走出来的那一刻,他没有勇气去回头看一眼她。

他害怕,自己回了头,就握不动刀了。

但也正是在一刻,黄三岑寂了一世的内心,悄然松动。

山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透过阴暗的云层,露出了一角,宁静的月光洒下来,照在黄三的身上,像是为这个雕塑镀上了一层银色。

不知不觉间,黄三的刀已经扬起,他找到了他的刀,或者说,他找到了将刀继续一次又一次扬起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