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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天堂里的雷区

“我的眼球在……咝咝冒泡!”

“应该不疼。你疼吗?”

“……不疼。”但是光线实在太亮了,连阴影在罗伯特眼中都带着耀眼的色彩,“还是一片模糊,但是我已经有……”他说不出确切的时间,时间本身也是一片黑暗,“……很多年没看得这么清楚过了。”

他肩膀后传来一个女声:“你已经服用视网膜药物差不多一周了,罗伯特。今天我们似乎检测到了一批有效细胞,所以我们决定激活它们。”

另一个女声响起:“而解决视线模糊的问题就更容易了。里德?”

“好的,医生。”这声音来自他正前方一个模糊的人影。人影俯身靠近他,“我把这个给你戴上,罗伯特,会有一点麻。”一双大手小心翼翼地给罗伯特戴上一副眼镜。至少这个还是熟悉的,他在试戴新眼镜。但是他的脸马上就麻木得连眼睛都闭不上了。

“放松,看前面。”放松可以做到,但是眼睛看哪里他根本控制不了。接着……天哪,就像用一台超慢的电脑打开图片一样,模糊的画面在他眼前逐渐变得清晰。要不是脖子和肩膀也麻木得动弹不得,罗伯特简直要吓得往后一跳。

“右视网膜的细胞分布看起来不错,我们来看左边的。”几秒钟后,第二个奇迹发生了。

坐在罗伯特前面的人把“眼镜”轻轻地从罗伯特脸上取下来。这个中年人脸上带着微笑,他穿着白色棉质衬衫,口袋上绣着蓝色的字:医师助理里德·韦伯。每根线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看向这人身后,诊所的墙略微有些模糊。也许到了户外还是得戴眼镜吧,他被这个想法逗乐了。这时,他认出了挂在墙上的画。这不是什么诊所,墙上挂着的是莉娜买来装饰他们在帕罗奥图的家的书法作品。我到底在哪里?

他看到一个壁炉,一扇通往草坪的玻璃门。视线之内没有一本书,这肯定不是他住过的任何地方。肩膀上的麻木感几乎完全退尽了。罗伯特环顾四周,那两个女声——并没有可见的主体。但里德·韦伯并不是唯一在场的人,他左边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家伙,双手叉腰,满脸笑容。在罗伯特和他对视上的那一刻,他的笑容渐渐退去。他对罗伯特点了下头,说:“爸。”

“……鲍勃。”他并不是突然记了起来,只是意识到了一个早就知道的事实:鲍勃长大了。

“我回头再找你,爸。现在你先和阿基诺医生她们把正事办完。”他朝罗伯特右边的空气点点头,然后走出了房间。

空气开口了:“其实,罗伯特,今天我们就打算到此为止了。接下来几周你的任务很多,但我们最好一步一步来,免得把你弄晕了。有任何问题我们会时刻观察的。”

罗伯特装出一副能看到空气中的东西的样子:“好的,回头见。”

他听到了友善的笑声:“没错!里德会帮你看到我的。”

里德·韦伯点了点头,罗伯特觉得现在房间里真的只剩下他和里德了。这位医师助理把眼镜和其他零散配件收拾好,大都是些普通的塑料盒子,在他身上创造了奇迹的正是这些貌不惊人的一次性物品。里德看到他的表情,笑着说:“这些只是寻常的医学工具,真正有趣的是你体内的那些药物和器械。”他把最后一块砖头似的东西收拾好,抬头说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走运?”

现在是白天,之前天一直黑着。莉娜在哪里呢?然后他想起了里德的问题:“什么意思?”

“你的病都生对了!”他笑道,“现代医学就像天堂里的雷区。我们能治好很多病,比如阿尔茨海默病,虽然你差一点错失了良机。你我都得过阿尔茨海默病,我得的是普通的那种,早期就可以治愈。但有很多病还是跟以前一样会致命或者致残,我们对中风还是没有什么办法,有些癌症还是治不好,某些种类的骨质疏松还是跟以前一样可怕。但你得的每一种大病正好都是我们能彻底治愈的,你的骨头现在跟五十岁时的一样结实。今天我们治好了你的眼睛,再过一周左右我们就会开始强化你的周围神经系统。”里德笑了起来,“你知道吗,你的皮肤和脂肪成分甚至对维恩—仓泽疗法反应良好。有幸踩中这道天堂地雷的概率还不到千分之一,你连外表都会变得年轻很多。”

“再说下去你该说我连电子游戏都能玩了。”

“啊!”韦伯伸手从他的工具包里拿出一张纸来,“可不能忘了这个。”

罗伯特接过那张纸,把它展开。它很大,几乎有一张大页书写纸那么大。看起来这是一张带信头的信纸,上方是个图标,以及花体的“克里克诊所,老年病科”。下面是一个目录,主要类别有“微软家族”“长城Linux”,还有“主显系统免费版”。

“你的最终目标是使用‘主显系统免费版’,但是首先可以从你最熟悉的电脑版本开始。”

“微软家族”里列出了从1980年代开始的所有微软系统。罗伯特盯着它们,眼睛里流露着一丝犹豫。

“罗伯特?你……你知道电脑,对吧?”

“知道。”他一想就记了起来,笑道,“但我总是慢半拍。我2000年才拥有第一台个人电脑。”那还是因为整个英语系都抱怨他从来不看邮件。

“幸好。好吧,你可以用它来模拟这里面任何一个老式系统,把它展开放在椅子扶手上就行。你儿子已经在这间屋子里设置好了免提模式,但是在大多数别的地方你得用手指按着页面才能听到声音。”罗伯特往前凑过来端详着那张纸,它没有发光,也没有电脑屏幕那种玻璃质感的外观,它就是一张寻常的高品纸。里德指着目录说,“现在按一下你最喜欢的系统对应的菜单选项。”

罗伯特耸肩。这些年来,系里的系统升级过很多次,但——他的手指按下了写着“WinME”的那行。没有任何停顿,也没有他记忆中开机时的黑屏画面,突然就响起了那熟悉而恼人的开机音乐。声音好像来自四面八方,而不是来自纸上。现在纸上变得五颜六色,布满了图标。罗伯特的怀旧之情油然而生,不禁想起他在荧光电脑屏幕前度过的那些无奈的时光。

里德咧嘴笑起来:“选得很好。WinME的访问手续一直是最简单的。假如你选了‘主显系统免费版’,那我们就得跟一大堆注册资料杠上了……好了,剩下的几乎全是你熟悉的内容。克里克诊所甚至把一些现代的服务做了兼容处理,好让它们看起来更像浏览器网页。这当然比不上我和你儿子用的版本,但是至少你不用再对着空气说话了。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在这一页上看到瑞秋和阿基诺医生。慢慢来,罗伯特。”

罗伯特听着韦伯用可能已经过时的术语混合着技术词汇说了这么一通,他轻快的语气和句子结构听起来有一点嘲弄的感觉。要是在以前,罗伯特早就不客气了。但是今天,刚刚从病中清醒过来,他无法确定自己的感觉是否准确,于是他试探道:“这么说,我又变年轻了?”

里德往后一靠,轻轻一笑:“我也希望能这么说,罗伯特,你七十五岁了。导致人体老化的因素远比医生们能想象的要多,但是我护理你已经六个月了,你真的是起死回生了。你的阿尔茨海默病差不多全好了,该试试其他疗程了。接下来应该会有很多惊喜,大部分是好的那种。你只要放轻松,兵来将挡就好了。比如说,刚才我看到你认出了你儿子。”

“是……是的。”

“我一周前才来过,那时你还认不出他来。”

病中的回忆让他感觉别扭,不过……“对。那时我觉得自己不可能有儿子。我还小,只想回家,我是说我父母在毕晓普城的家。即使现在,看到鲍勃这么大了,我还是吓了一跳。”一阵悲痛突然袭来,“这么说,我父母已经去世了……”

里德点头:“恐怕是的,罗伯特。你还有整整一辈子的事情要记起来。”

“东拼西凑出来?还是从最早的记忆开始?还是到了某个点就停在那儿了?”

“这些问题最好由你的医生来回答。”里德迟疑了一下,“听着,罗伯特,你以前是个教授,对吗?”

我是个诗人!但他觉得里德理解不了哪个头衔更有价值,便说:“对,是教授,应该说,已退休的名誉教授,斯坦福英文系。”

“明白了,你是个聪明人。你要学的东西很多,但是我敢肯定你的智商也会恢复的。如果你记不起什么事情,别慌,也别太急于求成。医生们每天会给你多恢复几项功能,这是为了便于你接受。不用管这方式好不好,你只要保持轻松,平静应对就行。记住,你还有爱你的家人在支持你。”

莉娜。罗伯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这不是返老还童,而是个补救的机会。如果他连阿尔茨海默病都能战胜,如果,如果……那么他至少还能再活二十年,还有时间挽救他错失的东西。他只想要两样东西:他的诗歌,还有……“莉娜。”

里德凑近了问:“你刚才说什么,先生?”

罗伯特抬起头:“我妻子,我是说我前妻。”他试图回忆更多细节,“我估计我再也记不起来发病后的事情了。”

“我说了,别担心。”

“我记得和莉娜结了婚,生了鲍勃,我们分居很多年了。但是……我也记得阿尔茨海默病一点一点击垮我的时候,她又回到我身边了。现在她又不见了,她在哪里,里德?”

里德皱了皱眉头,然后俯身锁上他的工具箱。“对不起,罗伯特。她两年前过世了。”他站起来在罗伯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今天我们的进步非常大,现在我得走了。”

从前的罗伯特对科技比对时事更加漠不关心。人的本性是不变的,作为一个诗人,他的职责就是把永恒的人性提炼并表达出来。但是现在……好吧,我死而复生了!这奇迹般的遭遇让他无法再忽略与之相关的科技。这是他的第二次生命,也将开启他职业生涯的第二春。他很清楚应该从哪里开始继续他的创作:当然是“年龄的秘密”系列。他花了五年时间来打磨这组诗中的诗篇,包括《孩子的秘密》《初恋的秘密》《老年的秘密》。但是《死亡的秘密》是滥竽充数的,写这篇的时候他还没真正尝过死亡的滋味,虽然人们似乎认为它是整组诗中最深奥的一首。现在……对,重新写一篇:《复活者的秘密》。他开始冒出各种想法,诗句肯定也会随之涌来。

他每天都在发生变化,困扰过他的障碍一下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里德·韦伯教他要耐心地对待身体上暂时的局限性,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有这么多变化,而且全是好的。有一天,他又能走路了,虽然走得踉踉跄跄。那天他摔了三跤,每一次都是自己麻利地爬了起来。“除非你摔的时候头着地,教授,否则都没事。”里德说。但他走路的技能在稳步提升,而且现在他能看见——用眼睛看见,而且他能用手做事情了,不用再像盲人一样在黑暗中摸索了,他以前从来不知道视力对协调性如此重要。三维空间中的物体能以数不清的方式排列组合、乱成一团;如果看不见,你就注定什么也干不了。但是我不会这样,现在不会了。

两天之后……

……他在和他的孙女打乒乓球。他记得这张球台,是他三十年前给小鲍勃买的。他甚至记得在他最终卖掉帕罗奥图的房子时还是鲍勃接手了这张乒乓球台。

今天米莉有意放水,挑高慢打,罗伯特来回奔忙。看清楚球并不难,但他得很小心才能不挥拍过高。他非常非常小心谨慎地打着,直到米莉以15比11领先。然后他追回五分,每次挥拍都像痉挛一样,却能准确无误地把小白球猛扣到对面球台的边缘。

“罗伯特!你刚才在逗我玩!”可怜的小胖墩米莉左右腾挪着救球。罗伯特的扣球并没有旋转,但米莉也不是什么专业选手。17比15,18比15,19比15。罗伯特的必杀技失灵了,退化成跌跌撞撞的痉挛。但现在他孙女再也不手下留情了,她连夺六分,取得了胜利。

然后她跑到球台这边来拥抱他:“你太棒了!但是再也别想糊弄我了!”阿基诺医生说过,他的神经系统在再生过程中会随机产生超常表现。他的反应速度也许能像职业运动员一样迅速,但更可能的结果是达到普通人的水平。不过这些没必要让小家伙知道。

有趣的是,他对一周里的日子重新有了概念,早在发病之前他就已经不关心那个了。但现在,一到周末,他孙女就整天陪着他。

“卡拉姑奶长什么样子啊?”一个周六早上,她问道。

“她和你很像,米莉。”

小姑娘脸上一下子绽开骄傲的笑容,罗伯特猜到这是她想听到的回答。但这也是事实,除了卡拉从来没胖过。米莉就像青春期前最后几年的卡拉。一进入青春期,卡拉对哥哥的偶像崇拜就被别的烦恼代替了。而米莉的个性更像放大版的卡拉,米莉非常聪明——也许比她姑奶更聪明一些。并且米莉已经是一个非常独立的孩子了,也学会了对他人评头论足。我记得那种甩不开的傲慢。罗伯特心想。那种态度曾让他非常恼火,最后他们两人闹崩也正是因为罗伯特在纠正她态度上所做的尝试。

米莉有时候会邀请她的小朋友们过来,这个年纪的男孩和女孩在这个时代差别没那么大,有那么几年的时间他们的体力几乎均等。米莉喜欢玩乒乓球双打。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指挥着她的朋友们,把他们组织起来打联赛。虽然她严守规则,但她志在赢球。当她们队落后的时候,她会咬紧牙关,两眼冒火。赛后她会马上检讨自己的失误,但批评起队友来也会毫不留情。

即使她朋友们的实体已经离开了,他们还经常在那儿相聚,就像罗伯特的隐形医生们一样。米莉在后院边走边和看不见的人们说话、争论,这让罗伯特想起他在斯坦福最后几年看到的当众打手机的不文明行为。

和罗伯特记忆中的卡拉不同的是,米莉有时会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她在后院仅有的两棵大树间挂着的秋千上荡来荡去,她有时会一坐几个小时,只偶尔说两句话——对着空气,眼睛似乎看着几英里外的地方。当他问她在干什么的时候,她会笑着说在“学习”。罗伯特觉得这更像某种催眠邪术。

周一到周五米莉要上学,每天早上都有一辆豪华轿车在门口接她,时间总是卡在她准备好出门的那一刻。鲍勃最近不在家,“大概一周后回来”。爱丽丝每天会在家待一段时间,但她脾气总是不太好。有时罗伯特能在午餐时遇到她,但更多时候,他的儿媳妇会在彭德顿营待到下午三四点钟才回家。而从基地回来之后,她总是会变得尤为暴躁。

除了接受里德·韦伯的治疗时,罗伯特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待着。他在房子里到处晃悠,发现了自己的一些旧作被放在地下室的纸箱子里,除此之外家里几乎没有别的书了。这实际上是个文盲之家,虽然米莉夸口说过只要你想看,就可以随时变出很多书,但这话只说对了一半。里德给他的那张浏览纸确实可以在网上找到书,但是在一单张大页书写纸上看书绝对枯燥乏味,是对阅读的一种亵渎。

然而这张浏览纸的确有它神奇的地方,它真的可以用来进行电话会议,阿基诺医生和远程治疗师们再也不只是隐形人的声音了。浏览器基本上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虽然很多网站无法正常显示。谷歌还能用,他搜索了莉娜·卢埃林·顾。当然,找到了很多信息。她生前是个医生,在她那个乏味单调的领域里,曾经相当有名,她确实是两年前去世的,但具体细节有很多互相矛盾的说法,有些和鲍勃告诉他的一致,有些不一致。这是那些该死的“隐私之友”干的好事。很难想象有这么一帮恶棍,整天处心积虑地破坏人们可以在网上找到的信息,还自诩“破坏之义士”。

找着找着,他看到了今天的新闻,世界和从前一样不太平。这个月的大新闻是在巴拉圭的维和行动,细节他看不懂,什么是“非法硬件厂”?美国为什么要协助当地警察查封它们?全局形势看起来则比较熟悉。外来武装力量在当地搜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今天他们在一个孤儿院发现地下藏有核武器。新闻画面中有贫民窟和穷人,还有衣着破烂的孩子。他们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不关心,在一片狼藉中埋头玩着一种他捉摸不透的游戏。偶尔出现一个士兵,样子看起来有些孤独。

我打赌鲍勃就在那里。他想。他问过自己千百次,还是想不通自己的儿子怎么会选择这么一个缺乏美感、毫无前途的职业。

每天晚上,爱丽丝、罗伯特和米莉三个人会聚在一起吃家庭晚餐。爱丽丝看起来很喜欢做饭的样子,虽然今晚她看上去好像几天没睡觉了。

罗伯特在厨房晃悠,看着母女俩从冰箱抽屉里拿东西。“我们以前管这个叫什么来着,电视晚餐。”他说。其实这东西从外表和质地看起来应该挺好吃,但是他吃起来却像糨糊,寡淡无味。里德·韦伯告诉过他,那是因为他百分之九十五的味蕾都坏死了。

听到罗伯特提出这种前所未闻的新鲜说法的时候,米莉像往常那样犹豫了一下,也像往常那样自信满满地回答道:“哦,这些可比电视垃圾食物好多了,我们可以随意组合搭配。”她指着一个正在——呃,看起来像微波炉的东西——咝咝作响的无标签容器说:“看,我点了冰激凌甜点,爱丽丝点了……蓝莓细意面。哇,爱丽丝!”

爱丽丝冲她一笑:“我会分给你的。好了,把这些端到饭厅吧。”

东西有点多,他们三个人一起出动才一次端完。他们把食物在长餐桌上摆好,桌布是一块华丽的绸缎,每天晚上看起来似乎都不一样。餐桌本身很熟悉,又是一件家传物品,莉娜的痕迹依然无处不在。

罗伯特在米莉身边坐下。“我说,”他试探性地开口,“这一切看起来比我想象的原始。机器人用人在哪儿呢?连帮你把电视晚餐放进微波炉再拿出来的小机械手臂都没有。”

他儿媳不耐烦地耸耸肩:“我们只在必要的地方使用机器人。”

罗伯特记得刚和鲍勃结婚时的爱丽丝·宫。那时她情商极高,从不显山露水,以至于大多数人都忽略了她的能力。那时他才情依旧,也很擅长跟人打交道,他把控制爱丽丝这种人当作一种挑战。然而以前的他从未在她坚硬的盔甲上找到任何一丝缝隙,现在这个爱丽丝却只是在模仿旧时爱丽丝的冷静姿态,实际上经常露出破绽,比如今晚。

罗伯特想起巴拉圭的新闻,故意刺激她:“担心鲍勃了?”

她挤出个笑容:“没有,鲍勃很好。”

米莉看了她妈妈一眼,欢快地说:“其实,如果你想看机械的话,可以看我收藏的娃娃。”

机械?娃娃?当你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的时候,想控制他们就很难了。他退后一步:“我的意思是,一百年来,那些未来狂人预测了那么多东西,比如会飞的车,全都没有实现。”

米莉抬起头来。她的食物冒着热气,餐盘一角还真的有一碗冰激凌。“我们有空中出租车,那算吗?”

“算一点吧。”然后他说出让自己都吃惊的话,“什么时候能带我看看?”从前的罗伯特可是对任何机械发明都不感兴趣的。

“随时都可以!吃完饭就去怎么样?”最后这个问题是问罗伯特和爱丽丝两个人的。

爱丽丝露出了比较自然的笑容:“要不这个周末吧?”

他们默默地吃了一会儿。要是我能吃出这东西的味道就好了。

然后爱丽丝抛出一早就准备好的话题:“对了,罗伯特,我看了你的医疗报告。你恢复得很好,有没有想过重新开始工作?”

“那当然,那当然,我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我有新的写作创意——”他做了个夸张的手势,同时被内心陡然升起的不安吓了一跳,“嘿,别担心,爱丽丝。我能写作,还收到了来自全国各地高校的工作邀请。只要我能安稳地走路,马上就从你们这儿搬出去。”

米莉说:“不要,罗伯特!你可以继续住在我们这儿。我们喜欢你住在这里。”

“但是眼下这个阶段你不觉得应该更积极一点主动出击吗?”爱丽丝说。

罗伯特温和地看了她一眼,问:“为什么?”

“下周二就是里德·韦伯对你的最后一次治疗了。我觉得在那之后你肯定还有些新技能需要掌握。你考虑过上学吗?费尔蒙特高中开了一些特殊——”

爱丽丝上校的缜密计划被罗伯特十三岁的同盟打断了。米莉突然冒出一句:“咳,就是我们那个职业培训班啊,有一些老人和很多笨小孩。太无聊了,无聊,无聊。”

“米莉,他们有基本技能——”

“里德·韦伯已经教会他很多了,而穿戴我就能教。”她拍拍他的胳膊,“别担心,罗伯特。只要你学会穿戴,你就能学会所有东西。现在的你被困在了井底,只能通过那个小小的洞口——你的裸眼和那个东西——去观察世界。”她指着罗伯特衬衣口袋里那张神奇的浏览纸说,“只要稍加训练,你就能跟别人一样耳聪目明了。”

爱丽丝摇摇头:“米莉,很多人都不用隐形眼镜和网衣。”

“当然,可他们又不是我祖父。”她挑衅地做了个夸张的口型,“罗伯特,你必须学会穿戴。你走到哪儿都揣着那张纸太傻了。”

爱丽丝似乎本打算更强烈地反对,但是又退缩了,用一种让罗伯特捉摸不透的目光注视着米莉。

米莉似乎没注意到她的目光。她把头往前凑了凑,手指戳向右眼:“你知道隐形眼镜,对吧?想不想看看?”她的手指从眼睛上移开,中指指腹上有一个小小的圆片,大小和形状都和他记忆中的隐形眼镜一样。他以为没什么特别的,但是……他又俯身细看了一下,发现这并不是一块透明的镜片,有彩色的光斑在上面旋转、聚拢,“我把它设到安全值上限了,否则你就看不到光了。”然后小镜片开始变模糊,成为雾面,“好吧,它关机了。不过你差不多都看到了。”她把它放回眼中,对他笑了一下。现在她的右眼中有一片雾面,仿佛生了一大块白内障。

“你应该换一片新的,亲爱的。”爱丽丝说。

“哦,不用,”米莉说,“只要预热一下就好了,还能撑过今天。”确实,“白内障”在消退,米莉的深棕色瞳孔慢慢显出本色,“你觉得怎么样,罗伯特?”

用浏览纸可以轻而易举做的事情,干吗要用这个恶心的东西来代替?“就这些吗?”

“呃,不是。我是说,我们马上就能给你穿上一件鲍勃的网衣,再准备一盒隐形眼镜,这很容易。难点是学习使用它们的过程。”

爱丽丝上校说:“如果不会控制的话,这些东西就像老式的电视机一样,只是更烦人。我们不想让你感到为难,罗伯特。不如这样:我会给你准备一些训练用的网衣,还有米莉提到的那盒隐形眼镜。而你,考虑一下去费尔蒙特高中上学的事,行吗?”

米莉往前靠了靠,朝她妈妈笑了笑:“我打赌他不出一个星期就会穿戴了,他不需要上那些笨蛋课程。”

罗伯特在米莉身后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他确实收到了工作邀请。他回归的消息在网上传开之后,有十二所学校给他写过信。但其中五所只是邀请他去演讲,还有三所是想聘请他做一学期的客座教授,而其他几所都不是一流大学。这可不是罗伯特期待的那种对“21世纪文学巨人”(引自评论家)的欢迎。

他们可能担心我还是个植物人。

于是罗伯特把那些工作邀请晾在一边,继续埋头写作。他要让那些怀疑者认识到他和以前一样厉害——除非他们表现出应有的重视,否则他是不准备理睬那些邀请了。

但他的诗歌进展缓慢,各方面进展都很缓慢。他的脸看起来很年轻,里德说如此成功的外形重塑非常罕见,罗伯特是“维恩—仓泽疗法”的最佳目标患者。很好。但他的协调性仍然不佳,关节时时疼痛。最难堪的是,每晚都要起夜好几次。这些事情提醒着他,自己还是个老头。

昨天韦伯最后一次来访。这家伙头脑简单,只关注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不过这和他从事的工作倒是很匹配。我会想念他的,大概。这下每天又多出来一小时空闲的时间。

诗歌方面的进展尤其缓慢。

梦境从来不是罗伯特灵感的重要来源(不过他在几个有名的访谈中并不是这么说的),但是完全清醒时进行创作是庸才们不得已的手段。对于罗伯特来说,一夜好觉之后,酣梦将醒之时才是灵感高峰,这个时刻对他非常灵验。过去他在写作中遇到困难时经常在晚上散个步,带着满脑子的问题入睡……然后第二天早上在睡眼蒙眬之际探寻问题的答案。随着脑子逐渐清醒,答案也随之浮现出来。他在斯坦福工作的时候,和很多哲学家、神学家和硬核科学家们讨论过这个现象,他们的解释五花八门,从弗洛伊德理论到量子力学。原因并不重要,反正“晨间灵感”对他就是管用。

而现在,从多年的痴呆中康复之后,他仍然保持了早上的灵感高峰,只是他对此的控制仍然很不稳定。有些早晨,他的脑袋里装满了《复活者的秘密》的创意和《死亡的秘密》的修改意见,但这些晨间头脑风暴从来没有诗歌的细节。他有一些想法,具体到诗歌的段落,但他找不到文字来把这些想法转换成美妙的诗句。也许现在能这样已经不错了,毕竟把文字变成歌声是最高级、最纯粹的天赋。这种天赋回归得最晚也蛮合理的,不是吗?

与此同时,他的很多个早晨就浪费在了没用的洞察力上。他的潜意识完全偏离了重点,变得对事物的运行原理、技术和数学感兴趣起来。当他白天用浏览纸上网时,他经常被与艺术完全不沾边的主题吸引。他曾经花了整整一下午读了一部“儿童入门版”的有限几何教材,天哪……然后他第二天早上的收获是解出了一道比较难的证明题。

罗伯特的白天过得相当无聊。他不断地为自己的作品寻找合适的字眼,并极力抵抗着浏览纸的诱惑。而晚上米莉会不断尝试给他戴上隐形眼镜,他只能不断地拒绝她。

终于,晨间灵感拯救了他。有一天半梦半醒之时,他平心静气地分析着自己的失败。这时他注意到了窗外绿色的杜松和院子里柔和的色彩,外面是一整个世界,有着成千上万个视角。过去他遇到“瓶颈”的时候是怎么过来的?休息一下。对,做点别的,什么都行。回到“高中”可以让他摆脱这些,摆脱米莉。这肯定能让他接触到不同的视角,即使是狭隘的视角。

爱丽丝会很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