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年后]
青河舰队第一个抵达开关星。先后次序也许无关紧要。最近五十年的航程中,他们始终注视着易莫金人飞船的羽状尾迹——对方正降速接近同一个目的地:开关星。
双方都很陌生,双方都远离自己的故乡。对青河贸易者来说,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以前相遇陌生人大多不像这次这么不友好,以前的相遇总存在贸易的可能性。而这一次,宝藏是有的,但不属于任何一方。宝藏处于冰冻状态,一动不动,等待着掠夺、探索或开发。至于究竟是哪种方式,取决于下手者的天性。远离亲友,远离社会……也远离一切可能的证人。在这样的局势下,阴谋背叛可能带来丰硕成果。这一点双方都清楚。青河人和易莫金人,两支探险队,长时间绕着对方打转,探察对方的动机和火力。协议达成了,然后重写,然后再次达成。联合行动、着陆的计划也拟订出来了。但是,贸易者们对易莫金人的意图仍旧几乎完全不了解。所以,当易莫金人的宴会邀请到来时,有些人松了一口气,持欢迎态度;而另外一些人则一言不发,暗中咬牙切齿。
特里克西娅·邦索尔把肩膀倚在他肩上,侧过头来。这样一来,她的话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你怎么看,伊泽尔?吃的还行,也许他们没想毒死咱们。”
“没滋没味的。”他低声回答,尽可能不因为跟她的身体接触分心走神。特里克西娅·邦索尔是在地面出生的,是专家组的一员。和大多数特莱兰人一样,她过于相信别人,这是他们的天性。她很喜欢拿伊泽尔“贸易者的疑心病”开玩笑。
伊泽尔的目光扫过一张张餐桌。舰队司令帕克带了一百人赴宴,但其中只有几个战斗员。易莫金人的数量和青河人差不多,双方混坐在一起。他和特里克西娅的桌子离司令很远。伊泽尔·文尼是见习贸易员,特里克西娅是语言学专业的博士后。他估计,在这儿就座的易莫金人也和他们一样,职衔很低。青河人只推测易莫金人是专制独裁体制,但伊泽尔没发现一眼就能辨认的衔位标记。对方那些陌生人中有的很健谈,他们的尼瑟语很容易理解,跟广播中使用的尼瑟语没什么区别。坐在他左手边的那个家伙肤色苍白,块头很大,宴会进行过程中几乎没住过嘴,一直在聊个不停。这位里茨尔·布鲁厄尔好像是战斗程序规划员,但伊泽尔使用这个职务名称时他好像没听明白。他满嘴说的都是双方今后应该如何联手行动。
“那种事从前多了去了,你知道吗?趁他们还不懂技术,或者还没重建技术文明的时候,一家伙弄住。”布鲁厄尔道,最大限度地将注意力从伊泽尔转到了老家伙范·特林尼身上。看来布鲁厄尔认为,外貌较老表示具有某种特别的权威。他没有意识到,如果一个年岁较长的人坐在低职位的年轻人堆里,此人准是个地地道道的失败者。伊泽尔毫不介意对方忽视自己:他可以趁机好好观察,用不着分心应付。倒是范·特林尼看样子因为受重视备感得意。他也是个战斗程序规划员,这下子遇上同行了。无论那个脸色苍白的金发家伙说什么,他都要竭力压过对方一头,这么做的过程中透露了不少机密,让伊泽尔坐立不安。
得为易莫金人说句好话:他们在技术方面还是很能干的。他们拥有可以快速来往于星际的吸附式[2]飞船,单凭这一点,他们的技术水平便已位居人类世界的高端。易莫金人的技术文明显然还处于继续上升的阶段,其信号处理和电脑水平跟青河不相上下——文尼知道,这一点比易莫金人自己的秘密更让帕克司令手下负责安全的人寝食难安。青河过去曾经通过贸易手段享用过上百个文明的黄金时代,如果换一种场合,易莫金人的技术水平会让青河人欣喜若狂:有生意可做了。
能干,而且勤奋。伊泽尔朝宴会席桌上方望去。这个地方真的令人难忘。不是客气话,而是不折不扣的事实。一般说来,吸附式飞船上的所谓“居住区”不值一哂。这类飞船必须装备重重防护手段,结构也要相当坚固。尽管飞船速度可以高达光速的几分之一,但一次旅程也要花许多年时间。在这段时间内,船员和旅客多数时候都处于冷冻冬眠状态。这一次,易莫金人不等收拾好居住的地方便解冻了大批人手,不到八天便建成了这个宴会场馆,与此同时还完成了最后阶段的轨道调整。设宴的场馆直径超过两百米,呈半环形。建筑材料是随船搭载的,跨过了足足二十光年的旅程。
场馆内部极尽豪奢。采用的是文明初级阶段的古典主义风格,和人类还没有掌握生命支持系统的早期太阳系的风格有些类似。在织物和陶瓷制品方面,易莫金人是当之无愧的大师。但伊泽尔推测他们还不懂生化艺术。帷幕和家具都经过精心设计,巧妙地掩饰了地板的弧度。通风系统无声无息地送来阵阵和风,强度正好能给人一种身处空气清新的广阔空间的感觉。这里没有视窗,连可以在视觉上抵消飞船旋转效应的风景视窗都没有。只要能看见舱壁的地方,都悬挂着极其复杂的手绘艺术品。(油画?)色彩鲜明,即使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也闪闪发亮。他知道,特里克西娅恨不得凑到近处,好好看看这些画。据她说,艺术品最能展示一个种族的核心文化,其效力甚至强于语言。
文尼的视线转到特里克西娅身上,冲她微微一笑。他的什么心思都瞒不过她,但也许能瞒过旁边的易莫金人。文尼真希望自己有帕克司令那种本事。司令坐在上首桌旁,正跟那个名叫托马斯·劳的易莫金人聊得起劲。瞧两人谈得那么投机,你准会当他们是久别重逢的老同学呢。只要能学到这种本事,让文尼干什么都肯。文尼向后一靠,侧耳细听周围的谈笑。不是内容,重要的是语气和态度。
不是所有的易莫金人都笑容可掬、谈笑风生。比如离托马斯·劳不远那张桌旁的那个红头发。刚才介绍过她,但文尼没记住名字。除了一条闪亮的银项链,这女人什么饰物都没戴,穿着很素,简直可以说冷峻。身材很苗条,年龄无法判断。红头发可能是专为这个场合做出来的,但惨白的肤色却很难做什么手脚。她有一种异国情调的美,不过举止却很笨拙,嘴部线条也显得过于刚强了些。她的目光扫视着宴会桌,神态仿佛这里只有她一个人。文尼注意到,主人没在她身边安排任何来宾。特里克西娅时常笑话文尼,说单从他脑子里想的那些事儿来看,他完全算得上是个花花公子。但是,这个古怪的女人却绝无可能出现在文尼的脑子里,即使出现,也只能是噩梦,而不是幸福的绮念。
上首宴会桌边,托马斯·劳站起身来。各张桌边的侍者们齐齐后退。仍然坐着的易莫金人全都安静了,绝大多数贸易者也静了下来,只有几个最忘形的除外。
“又到为群星间的友谊祝酒的时候了。”伊泽尔嘟囔着。邦索尔用手肘捣了他一下,她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在上首桌上了。但当易莫金人首领开口时,文尼能感到她好不容易才压下涌到嘴边的笑。
“朋友们,我们大家都是远离故乡的人。”他的手臂大幅度一挥,仿佛把宴会厅四壁外的空间一揽在内,“我们都犯过严重的错误。我们也都知道这个星系有多么古怪。”想想看,一颗变化如此剧烈的恒星,每二百五十年中竟然有长达二百一十五年的寂灭期,暗得如此彻底,仿佛把自己关掉了一样。“一千年来,不止一个文明体系的天体物理学家做出过努力,试图说服他们的统治者,派出一支探险队来这里。”他停顿片刻,然后笑道,“当然,在我们这个时代之前,这儿离我们人类的居住空间太远,探险费用也太过昂贵。可是现在,它却同时成为两支人类探险舰队的目标。”与会双方所有人都露出了笑脸,同时暗自发出共同的感慨:运气真他妈的背。“出现这种巧合当然是有原因的。多年以前,这种探险还缺乏动力。但今天,我们双方都有了远赴开关星的理由,即我们称之为蜘蛛人的外星种族——迄今为止发现的第三种非人类智慧生物。”居住在这么寒冷的星系中,这样的生命形式不太可能是自然产生的。蜘蛛人肯定是某种来往于遥远星系间的非人类智慧生物的后裔,其远祖必定是掌握了高技术的智慧生物,人类还从未遇到过那样的生物。这可能是青河有史以来所发现的最大的宝藏。另外一点更增添了这份宝藏的可贵:目前的蜘蛛人文明刚刚重新发现无线电,和失落的人类文明体系一样,他们应该不难对付,很容易驾驭。
劳发出一声自责的轻笑,望着帕克司令:“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我们双方具有多么强的互补性:我们的优势、弱点,我们的错误、见识,合在一起,真是天衣无缝。你们来自更加遥远的远方,但你们已经有了速度极快的飞船;我们的故乡近一些,但花了更长时间想要带更多东西过来。在对目标的探测方面,我们双方的分析大都是正确的。”人类观测开关星的历史很长。自从进入太空时代,望远镜阵列便不断注视着那里。许多个世纪以前,人们便发现,该星系中有一颗大小与地球相近的行星,围绕着开关星旋转。那颗行星上有表明存在生命的生化迹象。假如开关星是一颗正常恒星,那里肯定是个非常宜人的地方。可是由于开关星的剧烈变化,那颗行星大多数时间只是一个冰球。开关星系中再也没有别的行星体,而且,古代天文学家们早已确认,星系中唯一的行星也没有自己的卫星。没有其他行星,没有气体巨星,没有小行星……连彗星星尘都没有。开关星周围的空间内空无一物。考虑到开关星本身灾难性的频繁变化,这倒也不十分奇怪。另外,开关星过去很可能发生过大爆炸——可是,如果有大爆炸,怎么还会有一个孤零零的行星世界?它是怎么保存下来的?这就是那个地方不为人知的大秘密之一。
所有这些,大家都清楚,也做好了准备。帕克司令的舰队充分利用了先期到达的这一段时间,以近乎疯狂的速度探测了这个星系,还从行星冰冻的海洋中掘起了几千吨挥发矿[3]。他们甚至在这个星系内部发现了四块巨岩——如果别太苛刻,用比较宽泛的定义的话,似乎也可以称为小行星。四块巨岩都非常奇特,全是不折不扣的大钻石,最大的一块约两千米长。为了解释其成因,来自特莱兰的科学家们彼此差点动起了拳头。
问题是不能拿钻石当饭吃,至少不能直接吃。如果不能从本地搞到挥发矿和矿石,舰队里的日子将会非常非常不舒适。易莫金人来晚了一步,但这些该死的家伙太走运了:虽然他们的科研不如青河,科学方面的专家也少得多,飞船速度慢得多……但他们带的硬件很多,多极了。
易莫金首脑和善地一笑,继续说道:“在整个开关星系中,只有一个地方存在大批挥发矿,那就是蜘蛛人世界。”他来回看看自己的听众,目光停留在来宾脸上,“我知道,你们中间有些人希望把某些事推迟到蜘蛛人再一次复苏之后再说……但是,不应该过高估计潜伏的价值。另外,我的舰队中装备了起重飞船。雷诺特主任——”对了,红头发就叫这个名字!“的看法和你们的科学家相同:当地人的科技发展从来没有超出最简单的无线电装置的水平。现在,所有‘蜘蛛人’都进入了地下,处于冷冻冬眠状态,直到开关星重放光明才会复苏。”也就是说,大约一年后。人类尚不清楚开关星一明一灭的原因,但已经观测了它八千年时间。八千年间,其明灭周期几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上首桌托马斯·劳身旁坐着的S.J.帕克也在微笑,真诚程度可能和易莫金人首脑不相上下。早在特莱兰时,舰队司令帕克就不大受当地林中贵族的欢迎,部分原因是他把他们在起飞之前的准备时间压缩到了不能再压缩的地步,当时甚至根本没有证据表明会有第二支舰队。进入降速阶段的时间比预计的耽搁了,帕克几乎烧毁了飞船的磁场吸附式推进器,这才险险地抢在易莫金人前头到达。他可以说自己第一个到达,但再没有其他好说的了:发现了钻石巨岩,掘上来一小批挥发矿。首次着陆之前,他们甚至连外星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那次着陆也没多少大成果:在突出地标附近东捅捅西瞅瞅,在人家垃圾堆里翻腾。垃圾堆里偷来的东西倒真的透露出外星人的不少情况。现在,这些资料就是谈判的筹码。
“现在是携手合作的时候了。”劳接着说,“两天来我们一直在讨论。至于讨论的内容,我不清楚在座各位了解多少。肯定有小道消息,这是免不了的。讨论的细节嘛,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但我可以告诉大家一点:首先,帕克司令、你们的贸易委员会和我本人一致认为,目前正是我们双方团结起来的最佳时机。我们正在计划进行一次相当大规模的联合着陆,主要目的是提取至少一百万吨水和相同数量的金属矿石。我们手里有重型起重飞船,达成目的应该不会很困难。其次,我们要留下一批隐蔽式传感器,并进行一次规模不大的文化采样。行动中取得的成果和资源将在我们两支探险舰队之间平分。在太空中,我们两支队伍将利用这里的巨岩建立屏障,保护我们的驻地。我们这一方希望把驻地设在离蜘蛛人几光秒的距离上。”劳看了帕克司令一眼。这么说,这个问题仍在讨论中,还没有达成一致。
劳举起酒杯:“为了终结双方过去的种种错误,为了我们的共同事业,为了双方将来的进一步团结协作——干杯!”
“喂,亲爱的,有‘贸易者的疑心病’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呀。是不是?为了这个,你不是还把我骂得体无完肤吗?”
特里克西娅勉强笑了笑,但没有马上回答。从易莫金人宴会回来的路上,她异乎寻常地安静。回到贸易者营帐后,两人来到她的宿舍。通常情况下,她在这儿说话最放得开,最兴高采烈。毕竟这才是她的天性。“他们的营帐弄得倒是不错。”她终于开口道。
“比我们强多了。”伊泽尔拍拍塑料隔断墙,“光靠随船搭载的部件现搭现建,搞成那样,真了不起。”青河营帐比一个分成无数隔间的巨型气泡强不到哪儿去。健身房和会议室的面积还行,但说不上漂亮优雅。漂亮优雅青河人也懂,但他们只有在取得本地材料以后才会考虑。特里克西娅只有两个连通的房间,加在一起仅仅一百立方米多一点。四壁本来什么装饰都没有,但特里克西娅在这儿的互动图像上下了不少功夫。图像中有她的父母、姐妹,一幅特莱兰某个大森林的全景画。她的桌面上有很大一部分是历史方面的平面图像,内容是太空时代之前的古老地球。有第一个伦敦[4]的图像、第一个柏林的图像,有马、飞机、人物。说实话,这些图像并不美,远远比不上地球之后的各个世界。后者才真的是千变万化,炫人眼目。当然,对古老地球的要求不能太高。那时的人类还处于黎明时代,每一个发现都是第一次。当时没有什么辉煌的过去、可以借鉴的记忆。伊泽尔自己的专业也是那个时代。当初他选择这个研究方向时,父母震惊至极,朋友困惑不已。可特里克西娅理解他。对于她来说,黎明时代也许只是爱好,但她喜欢谈起那个一切都是开天辟地头一回的古老时代。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找到第二个像她这样的人了。
“哎,特里克西娅,那儿有什么事让你不痛快了?易莫金人的房间不错,这总没什么可疑的吧。大半个晚上,你都是平常那个没主意的小傻瓜,”——这样嘲笑她,她居然没上钩,没反驳——“可到后来,出了什么事,你马上变了个人似的。你发现什么了?”她坐在墙边的一个沙发里,他双手一撑天花板,缓缓飘落到她身边[5]。
“就……就是几件很小的事,可——”她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你知道,我在分辨语言方面很有一套。”——笑容一闪而过——“他们尼瑟语的口音和你们青河广播里的非常接近,易莫金人显然是借助青河广播网才发展起来的。”
“那是当然,他们自己也是这么说的,一切都对得上。他们是个年轻的文明,从前彻底垮了,不久以前才重新爬起来。”我怎么老是替他们辩护?易莫金人的建议很合理,甚至可以说慷慨大方。遇上这种情况,任何称职的贸易者都会有点起疑心。但特里克西娅担心的显然是别的事。
“不错,但双方使用同一种语言,这种情况下,许多事很难掩饰。易莫金人语言的所有格中有一种变化,我听见好几次了,而且不是从前传下来的过时用法。伊泽尔,易莫金人习惯于把人看作一种可以拥有的东西。”
“你是说奴隶?他们是高度发达的文明,特里克西娅,科技水平很高的人成不了合格的奴隶,因为他们绝不可能甘为奴隶,全身心合作。缺少了这一点,奴隶制是行不通的。”
她突然攥紧他的手。不是气恼,不是闹着玩,而是紧张。他以前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是的,是的。但我们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怪招,只知道他们喜欢玩硬的。整晚上我都听着坐你旁边那个金红头发叽里哇啦,还有坐在我右边的那两个。他们说‘贸易’这个词时别扭极了。跟蜘蛛人的关系,他们能想象出来的只有一种:剥削压榨。”
“嗯。”这就是特里克西娅。有些事他自己不经意间就忽略过去了,她却能从中得出许多发现。有些发现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有时,她的解释仿佛像一道光,照亮了他绝不会猜到的内情。“我拿不准……特里克西娅。你知道,有时候,在客户背后,我们青河人说话也挺傲慢的。”
特里克西娅的视线从他身上转开了一会儿,望着周围图像中一套古怪有趣的房子,那是她在特莱兰的家。“青河的傲慢把我的那个世界搅了个天翻地覆,伊泽尔。你们的帕克司令把特莱兰的教育系统轰开了一个大洞,打开了林区贵族的学校……在你们看来,这不过是一件小事而已。”
“我们并没有强迫任何人……”
“我知道。你们没有强迫别人做什么。林区贵族渴望参加这次行动,你们提出的准入费就是要他们提供某些产品。”她的笑容很奇特,“我不是在抱怨,伊泽尔。没有青河的傲慢,我永远不可能进入林区贵族院校的入学选拔程序。我一辈子也别想拿到博士学位,也就不可能到这儿来。你们青河人确实横得很,但遇上你们同时也是我最大的幸事之一。”
直到在特莱兰停留的最后一年,伊泽尔才从冬眠中醒来,他不大清楚客户的详细情况。今晚之前,特里克西娅也没怎么谈起这些事。嗯,他的计划是一兆秒[6]求婚一次,除此之外,他还没有向她做出别的承诺,但……他张开嘴,正准备说——
“等等,先别说话!我还没讲完呢。我之所以这会儿说起这些,是为了告诉你:傲慢分许多种,其中的区别我看得出来。从宴会上那些人说的话来看,他们更像残暴的专制君主,而不像从事贸易的商人。”
“你留意过那些侍者吗?他们像饱受践踏的奴隶吗?”
“不像……更像雇员。我知道侍者的事讲不通,但我们并没有见过对方舰队中所有易莫金人,也许那些受害者在别处。可不知是出于自信还是失误,托马斯·劳把奴隶的痛苦统统张贴出来了,就在四面的墙壁上。”她不耐烦地瞪着他探询的脸,“该死的,那些画!”
离开宴会大厅时,特里克西娅漫步绕了一圈,依次欣赏墙上的画。全是美丽的风景画,有的是地面景物,有的是很大的居民聚居处。在明暗和几何排列方面,这些画都是超现实风格,但在对象描绘上,每一幅画都无比精确,一草一叶,精细入微。“正常、幸福的人绝不会画出那样的画。”
伊泽尔耸耸肩:“照我看,那些画都是同一个人的作品。画得非常不错。我敢打赌,是古典画作的复制品,就像邓[7]画的堪培拉城堡。”邓是个疯狂、压抑的人,膝下无子,了无生趣。这些都充分反映在他的画作中。“伟大的艺术家很多疯疯癫癫,生活不幸。”
“你说话真像个不折不扣的商人。”
他伸出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特里克西娅,我不是想和你争执。这次宴会之前,不相信他们的人是我。”
“现在仍然不相信,是吗?”问话很急切,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是的。”但没有特里克西娅那么重的疑心,怀疑的原因也不一样,“重型起重飞船是他们的,易莫金人却愿意和我们平分运上来的东西,这未免太大方了些。”这个协定肯定是艰苦谈判得来的。从理论上来说,青河舰队中随行科学家的价值完全顶得上几艘起重飞船,但这种等量性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很难以这个作为谈判筹码。“我正在琢磨你看到、我却没发现的那些事……好吧,就算他们真的像你想象的那么危险,但帕克司令和委员会肯定也能看出来。你说呢?”
“不管以前如何,他们现在是怎么想的?看看你那些舰队指挥官从交通艇上下来的样子吧。我有一种感觉,大家现在都觉得易莫金人挺不错的。”
“他们高兴,是因为我们的买卖成交了。贸易委员会的人现在怎么想,我就不知道了。”
“你可以查问出来,伊泽尔。如果他们被宴会骗了,你可以要求他们顶住。我知道,你只是个见习生。青河有自己的规矩、自己的惯例,等等。但是,这个探险队是你们家族的!”
伊泽尔向前倾过身体:“只是部分拥有。”这也是她第一次想用这个事实达到什么目的。到现在为止,两人一直害怕承认他们的地位差别,至少伊泽尔是这样。两个人心中都深藏着一种恐惧,担心对方利用自己。伊泽尔·文尼的父母和两个姑妈拥有这支探险队的三分之一:两艘吸附式动力飞船、三艘登陆舰。文尼.23家族共有三十艘船,投入十来个行动。在特莱兰舰队的投资并不很重要,只对几个家族成员有利,家族代表只有他一个人。跟随舰队一到三个世纪之后,他就会重新回到自己的家族。到那时,伊泽尔·文尼的年龄会比开始时大十到十五岁[8]。他盼着与家人聚首,让父母看看,他们的小男孩干得不错。但在这次行动中,他太年轻,不可能施加什么影响。“特里克西娅,所有权和管理权是两回事,对我来说更是这样。如果参加这次探险的是我父母,对,他们会很有影响。但即使是他们,年轻时也不可能指手画脚。我是个船主不假,但我更是个见习生。”说起来不大光彩,但事实就是这样。在合乎规范的青河行动中,裙带关系没什么用处,有时甚至会起反作用。
特里克西娅很长时间没说话,眼睛探询地注视着伊泽尔的脸。以后会发生什么?文尼记得很清楚,菲利帕姑妈曾严厉警告过他,要他小心那些跟有钱人家的年轻小伙子拉关系的女人,那种女人会先引诱他们,下一步就想操纵他们,甚至操纵家族的正常业务往来——后者就更严重了。伊泽尔现在十九岁,特里克西娅·邦索尔二十五岁。也许她觉得自己可以指使他。啊,特里克西娅,千万别。
她终于笑了,比平常浅些、温和些:“好吧,伊泽尔。应该怎样就怎样吧。但拜托了,想想我说的话。”她侧转身,抬起手,触到了他的脸,轻轻抚摩着。她试探着吻了吻他,很轻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