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屠杀
国民党军队除了薛岳纵队、周浑元纵队尾追主力红军外,樊崧甫纵队、李延年纵队,从北从东两路压缩,先以集团兵力迅速占领苏区各县城和交通要道,继续以堡垒政策,将苏区分割成许多小块,企图将红军留下的部队包围在狭小的地区内,实现“瓮中捉鳖”,然后分区清剿地方武装和游击队,彻底消灭苏区。
在“茅草要过火,石头要过刀,人要换人种,谷要换谷种”的口号下,山林悲啸,河水呜咽,燃烧的村庄在火光里相继倾圮,烟雾升腾,无边无际,整个苏区都被此起彼伏的枪声湮没了。
一时间,苏区成了恐怖、愤怒、仇恨的世界,成了血与火的世界。
10月26日敌人占领宁都,11月10日占领瑞金,11月17日占领于都,12月23日占领会昌,至此,整个中央苏区的全部县城尽陷敌手。
“绝不允许死灰复燃!”蒋介石在雪片似的贺电中,向进攻苏区的部队发布了训令。
在火光的照耀中,老人伸出绝望的骨瘦如柴的双手,泪流满面。枪声里,处处是苍凉凄厉的捶胸顿足的哀号哭声!人将杀绝,地将烧焦。疯狂的屠杀,血腥的镇压,像石磙似的碾轧过去,像磨盘似的反复研磨。
苏维埃的招牌,从省、县、区、乡、村政府的门边,摘了下来,连同红旗、印章一起埋在地下。
“工农革命新高涨,工农红军有力量”的歌声,似乎已成了遥远的梦境。
地主“还乡团”又杀回家乡,反攻倒算,组织“铲共团”“暗杀团”比国民党部队的烧杀残酷十倍!
昔日的革命热情,淹没在血泊中,化成了微弱的潜流,在地下悄悄流过。
“天命轮回,世界末日到了!”罗自勉一生在世,从未经验过这样强烈的恐怖和震惊,他看着遍地的尸体,急剧内缩的瞳孔里,疯狂与绝望同时凝结成冰块。
灾难降临到竹沟乡。敌人的一个团,在这天深夜,袭击了十几个山村,他们用刺刀,把男女老幼驱赶到竹沟村的场坪上。
穿着土黄色军装的三百名国民党部队端着明晃晃的刺刀,把五百多名惊恐的村民包围在中间。铲共团长、本乡逃亡地主刘洪恩带着金丝眼镜,站在临时搬来的方桌边。他的初具规模的铲共团还只有十六个人,穿着胸前有一排长扣的黑色短打,凶神恶煞似的盯视着群众,犹如一群猛兽,准备一声令下便扑向它的猎物,扯碎咬烂,吞吃他们的血肉,对于屠杀群众来说,这十六个团丁比一百六十名国民党部队还要厉害。
敌营长在桌前落座,脸上笑容可掬,犹如豹子瞅着他爪下的小兔,欣赏它的颤栗。刘洪恩则大大不同,这是他毕生的衔恨泣血以待的一天,他那金丝眼镜后微眯的眼里喷射着灼人的怨毒恨火。他想到打土豪分田地时,那个可怕的日子,他的父亲跪在这伙黑泥脚杆子的面前,他的每根脉管都急剧地鼓胀起来,每组肌腱都簌簌发抖。
他又记起那可怕的一瞬。他生平最最尊崇的六十七岁的父亲,被两个手执鬼头刀的赤卫队员(其中一个就是现在的村苏维埃主席王虎林)摁着脑袋扣上纸糊的高帽,他感到神圣的自尊受到了亵渎。他的太阳穴犹如乱炮轰鸣,不是为了后来报仇,他当场就会拚了,他没法忍受父亲的受辱。他不相信他父亲有五条人命血债,更不相信他父亲继承了祖业便是吸血鬼,他看到一个老汉,为受辱自尽的儿媳揪掉了他父亲的长须……
他看见一个老婆子,为了逼死的独生儿子,疯了似地用尖尖的小脚踢他父亲的脸。他知道这是他父亲所最不能忍受的污辱。
刘洪恩肝胆俱裂,一脸狞狰。觉得自己陷进了可怖的黑色海洋,四周都是浑浊的浪涛,“士可杀不可辱!”他身上暴发一股野蛮的力量,当他即将丧失理智,冲上去和赤色恶魔一拚了事时,他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洪恩!我是有罪的,快带领全族全家给老太太下跪!”
“爹爹!”刘洪恩惨声叫着,全身掠过一阵颤栗!
“跪下,跪下!”老谋深算的老地主命令着,森冷严苛,表示出家长的威严。
刘洪恩全家跪了下来。他看见父亲老泪纵横,这是惊心动魄的一瞬,结下了永不和解的怨恨。在这跪倒的一群里笼罩着复仇的肃杀之气。
在这时,村苏主席王虎林清楚地感到,革命胜利了!“一切权力归农会!”这是多么权威的声音,他感到了自己的分量。
“限你今天交出全部地契和浮财!”
“一切遵办!”大地主刘兆庆又伏下头去。
那时刘洪恩跪在地上,全身像遭了冰激似地瑟瑟发抖,潸潸溢出两行血泪,他懂得了老父以曲求伸的用意,预见了未来的一场杀劫!
“押下去!”
王虎林那威严的手势现在还留存在刘洪恩的眼前。他又记起父亲回到家后,突然口吐白沫在台阶上倒地而死的惨景。他知道,父亲忍受屈辱是为了拯救这个家族。
当天夜里,他就带着家中唯一的传家宝——一把镶金的短剑跳墙而出,隐进山林。
“我终于又回来了!”刘洪恩寻视着那黑色的群体,看到王虎林也在人群里边。他的右手本能地一纵,闪电般地抓住了短剑的剑柄。那镶着黄金花纹的剑柄紧紧地吸住他的掌心,但他放下了,暂时遏止住体内那迫不及待地复仇渴念,慢慢体味一下复仇的甘美岂不更好?
“乡亲们,大家受惊了,你们还记得六年前这个场坪上发生的事吗?用你们的话说:这叫天翻地覆!乡亲们都是好乡亲,就是有不对也是赤色分子教唆的。凡是当初的赤卫队员,农会会员,村苏维埃委员共产党员,全都自觉地站出来,一律站到这边来……”刘洪恩指的地方摆着两口铡刀。“你们有种的就自动出来。免得连累乡亲!如果让我一个一个向外拖,那可就有失体面了!”
人们脸上混合着恐惧、愤恨和激动的表情,鸦雀无声,互相依靠着,好像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
一个姑娘挤在罗自勉的身后,她怀着比所有人都甚的恐惧盯视着铲共闭里的一个彪形大汉,他就是从前要奸污她的那个马天标,她朦胧地意识到今天得死!
此时,马天标正用猎犬搜捕猎物的目光,在人群里寻找方丽珠,但他没有找到。
“竟然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刘洪恩开心地笑了。“哈哈,原来那些英雄好汉是假的!那么,我也试试你们的坚固性吧。”他伸手一指,他认定老人就是那个揪他父亲胡须的人,两个铲共团丁立即扑进人群,揪出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人群像被急风吹刮的树林,掀起一阵骚动:“你,把我要的人全都指出来!”
老人倔强地站着。
刘洪恩似乎看到他爹爹的白胡须在发抖,他“沙拉”一声抽出短剑,只见白光一闪,老人的一只耳朵落在地上,人群扬起一片惊呼,那个姑娘立即俯在罗自勉背上。
倔强的老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鲜血沿着脖子从胸脯上流淌。仿佛整个苏区群众,借着老人形象,鲜血淋淋地站在苦难的大地上!
刘洪恩充血的眼睛蓦然凸弹出来,又是一个残酷的冷笑,老人的另一个耳朵又落在地上,老人摇摇欲倒,但挺住了。用如火的目光盯视着仇敌:“苏区的老百姓你是杀不完的!”
刘洪恩意外的微微一怔,没想到第一个就是个硬骨头。
“我就要斩草除根永不发芽!这叫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刘洪恩咬牙切齿,说得极慢极沉,决绝无比。声音未落,一个青年人像百米赛跑最后冲刺般从人群中飞出,致使那些匪徒们来不及防备,他已扑到刘洪恩面前,刘洪恩面对这猝不及防的袭击,竟忘了手中的武器。条件反射似地向后猛退,被身后的椅子绊了一跤,仰天跌倒下去,那青年立即和他翻滚在地上。
几个铲共团丁不敢开枪,马天标抢起枪托,狠狠地打在青年人的背上,另一匪兵的刺刀从背后插进了他的下腹。
年轻人松开了他的仇敌,旁边的匪兵向他连连开枪。
刘洪恩吓得魂飞魄散,狼狈地站起来,他的只剩一个镜片的眼沾满了血污。在这胆颤心惊的瞬间,那小伙子猛然跃起,带着一股凄厉可怖的威猛之气,重又扑向刘洪恩。
老人摇晃着跨向前去时,一柄刺刀从左侧刺进他的腹腔。“咕吐咚”一声,老人跌了下去。
刘洪恩已经从慌乱中醒转过来,短剑直插进年轻人的左胸。血人似地扑击者的身躯急剧地前倾,痉挛不止。终于,他歪倒下去,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四周是一片血汪。那血泊在慢慢扩展。
两个手无寸铁的“弱者”倒下了。
刘洪恩瞠目而视,胆休心惊,他似乎从中看到了陌生的不可理解的东西。他不再进行他的危险的试验了,准备下令用机枪全部扫掉。当他看到人群中有人昏倒时,他相信这些黑泥脚杆子并不全是金刚。他决心加速复仇的进程。
他用铡刀又铡了两个,还是无人站出,这时他拉出了竹沟村苏维埃主席。他从这个人的苍白的脸上看到他的恐惧。他灵机一动,改镇压为利诱。他在国民党的特别训练班里,研究过中国共产党许多文件。他从“要注意群众的切身利益“这句指示中,悟出了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的道理。他知道,有些人是为信仰而奋斗,有些人是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而奋斗。
“你想活吗?”刘洪恩以平淡如常的声调问他的仇敌。
“被你抓到了,我只有死。”苏维埃主席的声音奇特而带凄恻,说得很有气概,使刘洪恩触之若冰。
“你全家有吃有穿,日子过得并不坏!”
“……”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第一个把你揪出来吗?”
“……”
“因为你的身价比他们高,”刘洪恩说得很沉静很庄严,眼里闪出嘲弄的近似鬼怪的光,“你知道苏维埃的牌子埋在哪里,镰刀锤头加木犁的旗子藏在哪里;还有那长方形的图章放在哪里;你还知道全乡的党员和积极分子……”
“你要我说出来全是做梦。”王虎林对刘洪恩透着几分友善的表情感到困惑。
“你说出来,我可以放你全家,保留你家的土地,还给你两千大洋的赏钱……”
“没有人听你的鬼话。”
“我没有必要骗你,因为我需要你给其他人作个榜样。”
“我绝不说!”王虎林忽然尖声高叫起来,像在自我挣扎。
刘洪恩痛恨前面那两个人,考虑是跟他公开交易好还是私下交易好,但他自信,这笔交易能做成。
刘洪恩让团丁把他的小儿子拖到了铡刀跟前。
“爹爹救我!”十二岁的儿子嚎啕大哭。
匪营长慢慢品着高梁液,吸着美丽牌的香烟,欣赏着这近似滑稽的一幕,不时目光四射,他要在这些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群中,为这天晚上睡觉物色一个中意的姑娘。但是,没有一个能与昨夜陪他安眠的刘洪恩的二姨太相比。后来在他仔细观察之后发现了一个秘密: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的脸上,都是抹了锅底灰的。
“咱们一个换一个。你指出五个共产党员来,你全家就得救了!”
“爹爹救我!”
王虎林面如死灰,摇摇欲倾,他已经难以承受这一可怕的时刻。
刘洪恩以感人的声调推心置腹地对他说:“人活着为什么呢?不是为了过好日子吗?干革命为什么?不也是为了过好日子吗?如果你死了,那还有什么意义呢?应该为过好日子而活着”,他指指马天标,“他也是穷苦人,他不也是为了过好日子才干铲共团的吗?”
他的道理简单,却含着满腹经纶的哲学家们争论了几世纪的深奥哲理。
王虎林垂下头,在两个团丁押解下到人群里去认人。
他并不心甘情愿,他想运用智谋,他考虑指认哪一个,他想留条后路,他应该把真正的党员保留下来,以后证明自己是为了掩护他们才有意站出来的。
但他必须把他的仇人指出米,借机公报私仇。
在他的几十秒钟的考虑中,竟然有这样多的念头,可见人心之复杂了。
他走到了村支部书记面前。村支部书记背着手,平静地以毫不掩饰的憎恶打量着他,王虎林感到他的歪心邪念被这目光照得雪亮。
他向支部书记使了个眼色。回头对团丁说:
“他不是……”
这也等于说:“他就是,……”
王虎林的话突然断了。一阵猛烈的撞击冲进他的后脑,只觉得脑子在电闪雷鸣中化成碎块飞散开去,他“哼”了一声,挺立了两秒钟,便溶化在一团黑暗之中。
支部书记手中握着那块拳头大的溅血带棱的石头,看着这个叛徒倒在自己脚前。
支部书记被押到铡刀旁边。
罗自勉,冲出人群,似乎要把支部书记夺回。
“放开他,他是好人!”
“滚开!老家伙,你也想死?”马天标的枪托重重地推了一下,老人踉跄儿步,蹲坐在地上。
“中国共产党万岁!苏维埃万岁!”支部书记喊着口号向铡刀走去,他想从容就义,可是,白狗子却不给他这个光荣,他们把他的双臂别在背后,按住他的头颅,推他前行,那样子仿佛是他惧怕死亡。
人们都紧闭着眼睛,互相偎抱着把脸埋在对方的肩窝里。
罗自勉没有闭眼,他呆若木鸡地瞪着眼睛,看着铡刀下血花飞溅,支部书记黑红相间的头颅在“咔嚓”声中,“咚”地一声落在地上,一个匪徒蹴了一脚,那头像足球似地在滞粘的血中艰难的翻滚。在铡刀的另一面,无头的身躯正怪诞地痉挛、扭曲、跃动、翻转,而后缩成一团,一股一股的血注,喷泉似地射出,在场坪上洒扬着红雾,那瞬间的情景,一切都精细人微,清晰得可怕。
罗自勉觉得恶心得难受,他那吃了一碗凉菜饭的肠胃里似有几条泥鳅翻转钻动。他在呕吐的同时,一头栽倒在污秽中,昏迷过去了。
罗自勉抬起头来,看到斜照着屠场的太阳,和往日一样鲜红,他感到那正是人类鲜血所凝成,那光芒是从铡刀下四射而出的血光!
直到十五年后,他离开人世时,这场屠杀的景象仍然历历在目前,闭起眼来,也能看到血光四射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