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斯大学
现在是九月下旬,上午十一点整,外面大雨滂沱,母牛漂浮在河面上,顺流而下,鸟儿站在它们肿胀的尸体上休憩。
阶梯教室里坐满了人。在观众席两侧的台阶之间,分层的座位缓缓升高,消失在黑暗中。我的观众们顶着一张张苍白的面孔,年轻而热切,宿醉未醒。现在正值新生周,他们中的很多人能坐在这里,都是进行了心理斗争——权衡是去上课还是回床上睡觉。一年前,他们还在看青春片,吃爆米花。此刻,他们都远离家乡,喝着廉价酒水,等着学点东西。
我走到讲台中央,双手紧紧地抓着讲桌,仿佛害怕摔倒。
“我是约瑟夫·奥洛克林教授。我是一名临床心理学家,将带着大家学习行为心理学的入门课程。”
我顿了顿,抬头看了看灯光。我之前没想到再次讲课会紧张,可现在我突然怀疑自己是否有什么值得传授的知识。我依然能听到布鲁诺·考夫曼的建议。(布鲁诺是巴斯大学心理学院的院长,他那日耳曼姓氏倒很适合这个角色。)他告诉我:“我们教给他们的东西,在现实世界中对他们没有任何用处,老伙计。我们的任务是为他们提供一个屁话仪。”
“一个什么?”
“如果他们好好努力且学到了点东西,当有人满口屁话的时候,他们就能侦测出来。”
说完,布鲁诺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笑了。
“对他们宽容点,”他补充说,“他们纯净,活泼快乐,还没吃过什么苦呢。一年之后,他们就会直呼你的大名,觉得自己什么都懂了。”
我们怎么对他们宽容点呢,我此刻就想问他。我在这方面也是个新手。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一名著名大学的城市维护专业毕业生为什么会驾驶一架客机撞上摩天大楼,杀死数千人?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为什么会用枪扫射校园?一个少女妈妈为什么会在洗手间里分娩,然后把孩子丢弃在废纸篓里?”
沉默。
“一种没有毛发的灵长类动物是如何进化成一个能够制造核武器、观看《名人老大哥》并且提出各种问题的物种的?作为人类意味着什么?我们是怎么来的?我们为什么会哭泣?有些笑话为什么好笑?我们为什么会相信或者不相信上帝?为什么我们很难记住一些东西,而布兰妮·斯皮尔斯那首讨厌的歌曲却在我们脑海里挥之不去?是什么使我们去爱或者恨?为什么我们每个人都如此不同?”
我看着前排的面孔。我已经抓住了他们的注意力,至少暂时如此。
“我们人类已经研究自己几千年了,产生了无数的理论和哲学思想,令人惊叹的艺术、工程和创见,但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我们只了解了这么多。”我举起手,大拇指和食指略微分开。
“你们来这里是为了学习心理学——心灵的科学,一门关于认知、信仰、情绪和欲望的科学,一门最不为人所理解的科学。”
我的左臂在身体一侧发抖。
“你们看到了吗?”我抬起那条令人不快的手臂,问道,“它偶尔会这样。有时我觉得它有自己的思想,但这当然不可能。一个人的思想并不存在于手臂或者腿上。”
“我问你们所有人一个问题。一个女人走进一间诊所。她人到中年,受过良好的教育,口齿伶俐,衣着考究。突然,她的左手抬到喉咙处,掐住了气管。她的脸涨得通红,眼珠凸出。她快要窒息了。这时,她的右手来救她了。它掰开了左手的手指,把左手拽到身体一侧。我该怎么办?”
沉默。
一个坐在第一排的女孩小心翼翼地举起了手。她留着淡红色的短发,成缕的头发沿着后颈的凹陷处像羽毛一样分散开来。“详细查看她的病史?”
“已经看过了。她没有精神疾病患病史。”
另一人举起了手。“这是一种自我伤害行为。”
“很显然是,不过她并没有选择扼死自己。这不是她想要的,也令人感到不安。她想要得到帮助。”
一个眼妆厚重的女孩把头发抚到耳后。“她可能有自杀倾向。”
“她的左手有。但右手显然并不同意这一点。就像巨蟒组[1]的短剧一样。有时候她不得不坐在左手上才能控制住它。”
“她抑郁吗?”一个打着吉卜赛人耳钉、头上涂着发胶的年轻人问。
“不。她很害怕,但也能看到她窘迫但有趣的那面。她觉得很可笑。但最糟糕的时候,她也考虑过截肢。万一她的左手在夜里趁右手睡着扼死了她呢?”
“是大脑损伤?”
“没有明显的神经功能缺陷——没有麻痹或是过度反射。”
沉默扩散开来,充满了他们头顶上方,像网一样飘荡在温暖的空气中。
从暗处传来的一句话填补了真空。“她中风了。”
我听出了这个声音。布鲁诺来看我第一天上课的情况了。我看不到他在阴影里的面孔,但我知道他在微笑。
“给这个人一支雪茄。”我大声说。
第一排那个热心的女孩嘟着嘴说:“可是您说没有大脑损伤。”
“我说的是没有明显的神经功能缺陷。这个女人的右脑中负责情绪的区域发生了轻微的中风。正常情况下,我们大脑的两个半脑会进行交流并达成一致,但在这个案例中没有发生,所以她的大脑用两侧的身体打了一架。”
“这个案例已经发生五十年了,是大脑研究领域的著名案例之一。它帮助一位名叫库尔特·戈尔茨坦的神经学家创立了大脑分区的早期理论之一。”
我的左臂又颤抖起来,但这次却让我很安心。
“忘掉别人告诉你的关于心理学的一切。它不会让你打牌打得更好,也不会帮你泡妞或者更好地理解她们。我家里有三个女人,她们对我来说完全是个谜。”
“这无关梦的解释、超感官知觉、多重人格、读心术、罗夏墨迹测验、恐怖症、恢复记忆或压抑。最重要的是——它无关对自己内心世界的探讨。如果这是你的目标,我建议你买本色情杂志,然后找个安静的角落。”
下面传来阵阵笑声。
“我还不认识你们,但我了解你们。你们有些人想脱颖而出,其他人则想融入。你可能看着妈妈给你打包的衣服,却盘算着明天去H&M[2]买点用机器故意磨损的衣服。这些衣服通过让你看上去跟校园里的其他人一模一样来表达你的个性。”
“其他人可能会想喝一晚上的酒会不会伤肝,今天凌晨三点是谁拉响了宿舍里的火灾警报。你们想知道我是不是给分很低,会不会让你们延期交作业,或者你们是不是应该去学政治学而不是心理学。继续留在这个课上,你们会得到一些答案——但不是今天。”
我走回到讲台的中央,脚步稍微有些蹒跚。
“我给你们讲一个概念。一粒沙子大小的大脑中含有十万个神经元,两百万个神经轴突,十亿个突触,且互相连通。我们每个人的头脑中可能存在的活动,其排列和组合理论上超过宇宙中基本粒子的数量。”
我顿了顿,让他们接受这些数字的冲击。“欢迎来到伟大的未知世界。”
“真是令人眼花缭乱,老伙计,你在他们心里植入了对上帝的敬畏,”我收拾文件的时候,布鲁诺说道,“挖苦讽刺,热情激昂,又引人发笑。你鼓舞了他们。”
“可比不上奇普斯先生[3]。”
“别这么谦虚。这些年轻的门外汉没人听说过奇普斯先生。他们是读着《哈利·波特与魔法师》长大的。”
“我觉得是《哈利·波特与魔法石》。”
“管它呢。加上一点装模作样的神态,约瑟夫,你一定会被他们爱死的。”
“装模作样?”
“你的帕金森症。”
我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他的眼睛连眨都不眨。我把破旧的公文包夹到腋下,朝教室的侧门走去。
“至少我很高兴你觉得他们在听。”我说。
“哦,他们从不会听,”布鲁诺说,“这是一个渗透过程。偶尔会有东西从酒精的迷雾中渗出来。但你确保了他们会回来。”
“怎么说?”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对你撒谎。”
布鲁诺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穿的裤子没有口袋。出于某种原因,我从不相信一个不需要口袋的人。他该把手放在哪里?
过道和走廊里都是学生。一个女孩走过来,我认出她是我班上的学生。光洁无瑕的皮肤,沙漠靴,黑色牛仔,厚重的眼影让她看上去有点熊猫眼,同时透着一股不可名状的悲伤。
“您相信魔鬼吗,教授?”
“什么?”
她又问了一遍,胸前抱着一个笔记本。
“我觉得‘魔鬼’这个词用得太频繁了,已经贬值了。”
“人是天生邪恶,还是社会造就了他们?”
“他们是被造就的。”
“所以,没有天生的精神病患者?”
“他们数量极少,无法量化。”
“这算哪门子回答?”
“是正确回答。”
她还想问其他问题,但很难鼓起勇气。“您愿意接受采访吗?”她突然问。
“为了什么?”
“校报。考夫曼教授说您是个名人。”
“我不认为……”
“他说您曾被指控谋杀一名以前的病人并逃过了刑罚。”
“我是无辜的。”
身份的差别似乎对她不起作用,她还在等我答复。
“我不接受采访。抱歉。”
她耸了耸肩,转过身去,准备离开,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我很喜欢您的演讲。”
“谢谢。”
她消失在走廊尽头。布鲁诺胆怯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老伙计。她肯定搞错了。”
“你都跟人说了些什么?”
“只说好话。她叫南希·尤尔斯。年纪轻轻却很聪明。她学俄语和政治学。”
“她为什么为校报供稿?”
“‘知识是宝贵的,无论它对人类的贡献是多么微薄。’”
“谁说的?”
“A.E.豪斯曼。”
“他不是个共产主义者吗?”
“是同性恋。”
雨还在下。大雨倾盆。这样的天气已经持续几周了。一定有快四十个日夜了。裹挟着泥浆、杂物和污泥的洪水扫荡过西南各郡,道路堵塞,地下室变游泳池。广播报道称,马拉戈山谷、哈特克里夫路和贝德明斯特都被淹了。埃文河在伊夫舍姆决堤了,相关部门发布了针对埃文河的警告。水闸和防洪堤都受到了威胁。居民正在疏散。动物们即将溺水而亡。
方形的院子被雨水冲刷着,大雨从侧面倾泻而下。有些学生在雨衣和雨伞下面挤作一团,跑着赶去听下一场讲座或是去图书馆。其他人则逗留在原处,混杂在大厅里。布鲁诺观察着那些长相姣好的女学生,尽量不引人注目。
是他建议我来上课的——每周四节课,每节半小时,一共两小时,讲授行为心理学。这能有多难呢?
“你带伞了吗?”他问。
“带了。”
“我们一块儿吧。”
很快,我的鞋里就灌满了水。布鲁诺撑着伞,跑的时候肩膀老是撞到我。快到心理学院时,我注意到应急停车处停着一辆警车,一名年轻的黑人警察正穿着雨衣从车上下来。他身材高大,一头短发,微弓着腰,仿佛被雨水浇弯了。
“是考夫曼博士吗?”
布鲁诺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我们在克里夫顿桥上遇到点情况。”
布鲁诺呻吟道:“不,不,现在不行。”
警察没想到会遭到拒绝。布鲁诺从他身边经过,朝心理学院大楼的玻璃门走去,手里还撑着我的雨伞。
“我们给您打了电话,”警察喊道,“我奉命过来接您。”
布鲁诺停下脚步,回过身来,低声咒骂着。
“肯定能找到其他什么人。我没有时间。”
雨水顺着我的脖子往下流。我问布鲁诺这是怎么回事。
他突然改变了策略,跳过一个小水洼,像传递奥运火炬一样把伞还给了我。
“这就是你要找的人,”他对那位警察说,“约瑟夫·奥洛克林教授,我受人尊敬的同事,著名的临床心理学家。他是个老手,处理这类问题非常有经验。”
“什么问题?”
“跳桥自杀。”
“什么?”
“在克里夫顿悬索桥上,”布鲁诺补充道,“一个蠢到不知道躲雨的笨蛋。”
警察为我打开车门。“女性,四十岁出头。”他说。
我还是不明就里。
布鲁诺补充道:“快点,老伙计。这可是公益服务。”
“那你为什么不去?”
“有要事要忙。和校长开会,还有各学院院长会议,”他在撒谎,“不用假谦虚,老伙计。你不是在伦敦救过一个小伙子吗?当之无愧得到喝彩。你比我有资格得多。别担心。她很可能在你到之前就跳下去了。”
有时,我在想他有没有听到自己在说什么。
“你们得快点。祝你好运。”他推开玻璃门,消失在了大楼里。
那位警察依然开着车门。“他们已经封锁了大桥,”他解释道,“我们真的要抓紧了,先生。”
雨刷不停地摆动着,警笛叫个没完。从车里听上去,警笛声出奇地小,我不停地回头,希望看到一辆驶近的警车,过了好一阵才发现,这警笛声是从近处发出的,在发动机罩下面。
天际线上出现了石塔,那是布鲁奈尔的杰作。克里夫顿悬索桥,蒸汽时代的一项工程奇迹。
汽车尾灯发着红光。前方的车流绵延了一英里[4]多。我们贴着路肩,驶过停止不前的车辆,在一个路障边停下车,穿着荧光背心的警察正控制着围观者和郁闷的驾驶员。
那位警察替我打开车门,并把雨伞递给我。大雨从侧面浇过来,差点把伞从我手里冲掉。面前的大桥看上去空无一人。石塔支撑着的大量钢缆彼此相连,从一端优雅地弯向桥面,然后又缓缓升起,一直延伸到河对岸。
桥梁的属性之一就是为有人上桥而不过桥提供了可能。对这个人来说,桥是虚拟的,是一扇打开的窗,可供他们不断地经过或者爬过。
克里夫顿悬索桥是一个地标性建筑,一个旅游景点,同时也是个一跳式自杀场所。好用,常被选用,也许“受欢迎”并不是最合适的词。有人说这座桥上有之前自杀者的鬼魂出没。有人看到过怪异的影子飘过桥面。
今天并没有影子。桥上唯一的鬼魂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女人,全身赤裸,站在安全护栏外面,背靠着金属格栅和钢缆。她那双红鞋的鞋跟在桥面的边缘摇摆不定。
就像一幅超现实主义画作中的人物,她的赤裸并不特别令人震惊,或不合时宜。她直直地站在那里,透着一丝僵硬的优雅,眼睛盯着河水,一副超脱尘世的模样。
负责该案的警官自报家门——阿伯内西警长,身着制服。我没有听清他的名字。一名下级警员为他撑着伞。雨水从黑色的尼龙伞顶流下来,浇到了我的鞋上。
“你需要些什么?”阿伯内西问道。
“她的名字。”
“我们不知道她叫什么。她不跟我们交谈。”
“她说过什么话吗?”
“没有。”
“她可能处于极度震惊的状态。她的衣服在哪儿?”
“没有找到。”
我沿着人行道看去,道路被围栏隔离起来了,围栏上有五道铁丝网,人很难翻越。雨势很大,我几乎看不到桥的另一端。
“她在这里多久了?”
“大半个钟头了。”
“你们找到汽车了吗?”
“我们还在找。”
她很可能是从东侧上的桥,那里林木茂盛。如果她是在人行道上脱的衣服,一定有几十个人看到她。为什么没人拦下她?
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打断了我们,她留着一头染成了黑色的短发,肩膀浑圆,双手从她及膝的防雨夹克口袋里凸出来。她人高马大,虎背熊腰,还穿着一双男鞋。
阿伯内西绷直了身体。“您怎么来了,长官[5]?”
“回家的路上顺便来看看,警长。另外,不要叫我‘夫人’。我可不是那位女王。”
她瞥了一眼聚集在草地上的电视台摄制组和报社摄影师,他们正忙着竖起三脚架和灯光。最后,她转向我。
“你在抖什么,亲爱的?我没那么可怕。”
“抱歉,我患有帕金森症。”
“运气不佳。这意味着你有个贴纸吗?”
“贴纸?”
“残疾人停车处。能让你在几乎任何地方停车。待遇跟警察差不多,只不过我们还可以朝人开枪和超速。”
显然,她的警衔比阿伯内西高。
她朝大桥看去。“你可以的,博士,别紧张。”
“我是个教授,不是博士。”
“太遗憾了。你本可以是神秘博士,这样我就可以当你的女助手。跟我说说,那些戴立克人[6]连台阶都上不了,他们是如何征服宇宙那么多区域的?”
“我猜这是生活的一大未解之谜。”
“我这里的谜可多着呢。”
我的外套下面缠上了一个对讲机,一根发射线束从我的肩膀上绕过,别在衣服前襟上。女警察点着一支烟,然后从舌尖上将一缕烟丝捏起。尽管不负责这次行动,但她自带强大气场,穿着制服的警察们都更愿意听命于她。
“你想让我跟你一起去吗?”她问道。
“不用。”
“好吧,你去告诉‘消瘦的明妮’,如果她走到护栏这一侧,我就给她买一份低脂松饼。”
“我会跟她说的。”
临时路障阻断了大桥两个方向的车流,桥上只有两辆救护车和待命的医护人员。驾驶员和围观者,或撑着雨伞,或穿着雨衣,聚在一起。还有些人爬到了长满青草的河岸上,以占据更为有利的观察位置。
雨滴落在柏油路面上,爆成一朵朵微型蘑菇云,然后顺着排水沟从桥沿上泼下去,像瀑布一样。
我弯腰穿过路障,朝桥对面走去。我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我的左臂拒绝摆动。它偶尔会这样——关键时刻掉链子。
我能看到前方的女人了。从远处看去,她的皮肤完美无瑕,但现在我注意到,她的大腿上布满了擦伤的痕迹,还沾着泥污。她的阴毛呈三角形,黑色,比她头发的颜色更深。头发被编成了一根松松的发辫,从后颈上垂下。不仅如此,她的肚子上还有字母。一个词。当她转向我时,我就能看到。
荡妇。
为什么要自虐?为什么一丝不挂?这是当众羞辱。也许她搞婚外情,失去了自己的爱人。现在她想通过自我惩罚以示忏悔。或者这是一种威胁——边缘策略的最后通牒——“离开我,我就自杀。”
不,这太极端了。太危险了。小年轻们有时会在恋情告吹的时候以自我伤害互相威胁。这是一种情绪欠成熟的表现。这个女人已经三四十岁了,大腿丰满,臀部已经有脂肪团形成的浅坑。我注意到了一道伤疤。剖宫产。她有孩子。
现在我离她很近。咫尺之遥。
她的臀部和背部紧靠着护栏。左臂揽住上方的一根钢缆。另一只手在耳边举着一部手机。
“你好,我叫乔。你叫什么?”
她没有回答。一阵强风吹来,她仿佛失去了平衡,身体前倾。钢缆勒进她的臂弯。她把自己拽了回来。
她的嘴唇在动。她在跟谁打电话。我需要她把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
“告诉我你叫什么。这没那么难。你可以叫我乔,那我该叫你……”
风吹得头发遮住了她的右眼。我只能看到她的左眼。
折磨人的疑问阵阵袭来。为什么要穿高跟鞋?她去了夜店吗?这个点才出来可太晚了。她喝醉了?嗑药了?致幻药可能引发精神错乱。LSD。也可能是冰毒。
我断断续续听到她说的话。
“不……不……求求你……不要……”
“电话那头是谁?”我问。
“我会的……我保证……我什么都做了……求你不要让我……”
“听我说。你不会想这样的。”
我往下看去。下面两百多英尺[7]的地方,有一艘大肚子的轮船,在引擎的驱动下逆流而上。水位高涨的河水吞噬着河岸低处的金雀花和山楂树。颜色各异的垃圾在水面上打转:书、树枝和塑料瓶。
“你一定冻坏了。我有毯子。”
她依然没有回应。我需要确认她听到了我说的话。只需要一个点头或是一个表示确认的词。我需要知道她在听我说话。
“也许我可以把毯子给你裹上——只是为了帮你保暖。”
她突然朝我扭过头来,身体前倾,仿佛要跳下去。我停下了步子。
“好的,我不会再靠近了。我就待在这里。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仰脸看向天空,像一个站在活动场地上的囚犯,在雨中眨着眼睛,享受着片刻的自由。
“无论有什么问题,无论你经历了什么或是有什么伤心事,我们都可以谈谈。我不会强迫你。我只想知道其中的缘由。”
她的脚趾在往下滑,她不得不把重心移到脚跟上才能保持平衡。她肌肉中的乳酸正慢慢积聚。她的小腿一定非常痛苦。
“我见过人们从高处跳下,”我告诉她,“你不应该觉得这是一种没有痛苦的死亡方式。我来告诉你会发生什么。不到三秒你就会触到河水。那时,你降落的时速将接近七十五英里。你的肋骨会折断,锯齿状的边缘会刺入内脏。有时,心脏被撞击的力量压扁,从主动脉上脱落,然后你的胸腔里会充满血液。”
她死死地盯着河水。我知道她在听。
“你的手臂和腿能免受损伤,但你的颈椎间盘或腰椎间盘很可能会断裂。死相不会好看,也并不是毫无痛苦。有人会把你捞起来。有人会鉴定你的尸体。亲人会被你抛弃在人世。”
高空中传来隆隆声。惊雷滚滚,空气为之震动,大地仿佛都在颤抖。有事要发生。
她的视线转向了我。
“你不明白。”她放下手机,低声对我说。有那么一刻,手机在她指尖摇晃,仿佛在努力抓住她,然后翻落下去,消失在空中。
天色暗下来,一个尚未完全成形的画面跳上心头——一个目瞪口呆的伤心人绝望地尖叫着。她的臀部不再靠着金属护栏。她的手臂不再揽着钢缆。
她没有对抗重力,手臂和双腿没有在空中乱抓乱蹬。她走了,悄无声息地,从我的视野中掉落。
仿佛一切都静止了,仿佛世界失去了心跳或没有了脉搏。然后一切又恢复了移动。医护人员和警察从我身边冲了过去。人们在尖叫,哭泣。我转过身朝路障走去,疑惑这是不是一个梦。
他们盯着她掉落的地方,问着同一个问题,或在心底思考着:为什么我没有救下她?他们的眼神中透露出对我的轻视。我无法直视他们。
我的左腿僵住了,我双手双膝着地,注视着一个黑色的水洼。我站起来,从人群中挤过,弯腰穿过路障。
我沿着路边蹒跚前行,蹚过一道浅浅的排水沟,驱赶着雨滴。光秃秃的树木伸向天空,责难地朝我伸过来。沟渠里的水哗啦啦作响,泛着白沫。汽车排成了长龙,一动不动。我听到司机们的交谈。一个人对我大喊:
“她跳下去了吗?发生了什么?他们什么时候开放道路?”
我继续往前走,眼睛凝视前方,左臂不再摆动。血液在我耳朵里嗡嗡作响。也许是我这张脸让她跳下去的。帕金森症面具,就像正在冷却的青铜。她看到了什么或是没看到什么吗?
我蹒跚着朝排水沟走去,身体探过安全护栏,一直吐到胃里空空如也。
桥上有个家伙正跪在那里大吐特吐,还对着一摊水说话,仿佛它在听。早餐。午餐。晚餐。全吐了出来。如果有个毛茸茸的棕色圆东西呕上来了,我希望他能使劲往下咽。
人们拥过桥面,从桥边往下看。他们看着我的天使掉落。她像一个被剪断了提线的木偶,在空中翻滚着,松散的四肢和身体,像她出生时一样一丝不挂。
我为他们献上了一场表演;一场高空钢索表演;一个女人从桥沿上跨到空中。你听到了她理智碎裂的声音吗?你看到了树木在她身后虚化成的绿色瀑布吗?时间仿佛都停止了。
我把手伸到牛仔裤的后兜里,掏出一把钢梳。梳子从头发中掠过,留下了从前到后间隙均匀的轨迹。我的眼睛没有离开大桥。我额头贴着窗户,看着那些陡斜的钢缆在闪光灯的照射下变成了蓝色。
雨滴在阵风的吹拂下敲击着玻璃,窗框格格作响。天色渐暗。我希望能从这里看到水面。她是浮着呢,还是直接沉入了河底?断了多少根骨头?她咽气之前失禁了吗?
这个角楼房间在一栋乔治王朝风格的房子里,房子的主人是个阿拉伯人,他外出过冬去了。一个浸在油里的有钱下流坯子。这房子曾经是一间寄宿旅馆,直到他把它重新装饰一番。埃文河谷就在两条街之外,我能从这个房间越过房顶看到河谷。
我疑惑那是谁——桥上的那个男人?他跟那名高个子警察一块儿来的,走路的样子有些奇怪,一条胳膊摆动,另一条却不动。可能是个谈判专家。一名心理学家。看起来有点恐高。
他试图劝阻她,但她没有听。她在听我说话。这就是专业人士和他妈的外行之间的差别。我知道如何撬开一个人的理智。我可以让它屈服或者折断。我可以让它进入冬眠模式。我可以用一千种方法折磨它。
我曾经跟一个叫霍珀的家伙共事,一个来自亚拉巴马州的乡巴佬,一见到血就呕吐。他曾是一名海军陆战队队员,老是跟我们说世界上最致命的武器就是海军陆战队队员和他的步枪。当然,他呕吐的时候除外。
霍珀对电影很着迷,总是引用《全金属外壳》里枪炮军士哈特曼的台词,朝新兵大吼大叫,骂他们是蛆虫、浑蛋和两栖动物的粪便。
霍珀不善于观察,做不了审问者。他就爱欺凌弱小,但这不够。你必须机敏过人。你得了解他们——他们恐惧什么,他们如何思考,困境中他们会对什么紧握不放。你要眼观耳听。人们显露内心的方式千差万别。他们穿的衣服、鞋子,他们的双手、说话的声音、停顿和迟疑、下意识的动作和手势。用心听,仔细看。
我的视线移到大桥上方珠灰色的云层上,云层依然在为我的天使哭泣。她落下时看上去的确很美丽,就像一只折翼的白鸽或是被气枪射伤了的丰满鸽子。
我小时候常用枪射鸽子玩。我们的邻居休伊特老头有一个鸽舍,常常带它们出去飞。它们都是正统的信鸽,他外出时就带上它们,然后放飞。我就坐在卧室的窗户边,等着它们飞回家。那个愚蠢的老浑蛋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鸽子没有飞回家。
我今晚能睡个安稳觉了。我已经摆平了一个荡妇,并给其他的发出了讯息。
还有那一个……
她会像信鸽一样飞回来的。我会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