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安娜·瓦西列夫娜·李巴诺娃 女地主,四十岁。
薇娜·尼考拉耶夫娜 她的女儿,十九岁。
Mlle Bienaimé[24] 女伴和女家庭教师,四十二岁。
娃尔娃娜·伊凡诺夫娜·毛罗扰娃 李巴诺娃的亲戚,四十五岁。
茹拉及米尔·彼特洛维奇·司塔尼秦 邻居,二十八岁。
叶夫皆尼·安得列维奇·高尔司基 邻居,二十四岁。
伊凡·怕夫里奇·穆辛 邻居,三十岁。
楚哈诺夫队长 五十岁。
管家
仆人
动作发生在李巴诺娃的产业。
景是一位阔女地主的客厅。后墙,饭厅的门;右手,是内客室的门;左手,一个通花园的玻璃门。墙上有画。靠前一张桌子,上面放着杂志;一张大钢琴,几把椅子;靠后,一张台球桌子角落,墙上挂着一只大钟。
高尔司基 (进来)没人在这儿?更好……什么时候见啦?……九点半……(想了一时)今天——是决定的日子……是的……是的……(走到桌子跟前,拿起一份杂志,坐下)Le Journal des Débats[25],四月三号,新风格,现在七月了……哼!我们看看里头有什么新东西……(开始在看。穆辛从饭厅出来。高尔司基看见他)那,那,那……穆辛!什么风儿?你什么时候来这儿的?
穆辛 后半夜;不过我是昨儿黄昏六点钟出城的。我的车夫迷了路。
高尔司基 我从前就不知道你跟Mme de李巴诺夫[26]认识。
穆辛 我来这儿是头一回,我是在省长的舞会上,经人介绍,认识你所称呼的Mme de李巴诺夫的。我跟她女儿跳舞,得到邀请。(张望)她这房子挺好。
高尔司基 当然。这是本省最好的房子。(给他看Journal des Débats)看,“我们收到电报”。不说玩笑话,她们这儿住得是挺好。一种称心如意的组合:俄罗斯乡间生活,法兰西vie de chateau[27]……你自己会看到的。女主人——一位有钱的寡妇,女儿——
穆辛 (打断他)女儿是一位十分可爱——
高尔司基 !(稍缓)是的。
穆辛 她叫什么名字?
高尔司基 (胜利地)她的名字是薇娜·尼考拉耶夫娜……有一份相当大的嫁妆。
穆辛 那跟我没关系。你知道我不想结婚。
高尔司基 你不想结婚?(从头到脚打量他)可你穿得漂漂亮亮的,讨女孩子们欢心。
穆辛 你不吃醋?
高尔司基 瞎扯。我们坐下聊聊,等太太小姐下来用茶。
穆辛 我现在正想坐,(坐下)但是聊天我们不妨从缓。你还是顶好告诉我,这家子人是什么样儿人。你跟这儿常来常往的。
高尔司基 是的,我去世的母亲在后二十年恨李巴诺夫太太……我们是老朋友。她住在圣彼得堡的时候,我拜望她;她在外国住的时候,我遇到她。那么,你想知道她们是什么样儿人——好的。Mme de李巴诺夫——她的名片这样印着,另外附上一句:Née Salotopine[28]——Mme de李巴诺夫是一个好女人。自己活着,也给别人一个机会活着。她不算是最高社会的,可是在圣彼得堡挺有名气。蒙普列日尔将军到城里来住在她家。她丈夫死得早;不然的话,她就出入上等社会了。她的行为没什么可挑剔的。她有点儿感情用事,日子过得太好了。她招待客人,不随便,也不彬彬有礼。她没有真正风格。值得夸的是她不神经紧张,或者低声说话,或者说人闲话。家叫她理得有条不紊,亲自经管她的田产。她长着一颗办事的头脑。她有一个亲戚——毛罗扰娃,娃尔娃娜·伊凡诺夫娜,和她住在一起。她是一个为人尊敬的寡妇,就是穷了点儿。我猜她跟条狗一样疯,我拿稳了她恨她的女恩人。这儿还有一位法国女教师,倒茶,想巴黎,爱说le petit mot pour rire[29],眼睛朝那些追她的视察员和建筑师转着。人心不可捉摸,所以她们留下她,也留下那位破产的前任队长,看上去像一位英雄又像一个狂人,然而实际上只是一个下流人,拍马屁,仅仅为了食住。这些人从不离开这所房子;但是Mme李巴诺娃也有别的朋友。我说不齐全。,是的:我忘了提起一位常来的客人,古提玛纳医生,喀尔拉·喀尔里奇。他是一个漂亮年轻人,长着丝般络腮胡子。他不懂行医,可是他吻安娜·瓦西列夫娜的手,吻得很有风度。安娜·瓦西列夫娜并不反对他吻,她的手相当好看——有点儿胖,可是白,手指头尖儿朝上弯。
穆辛 (不耐烦地)为什么不说说女儿?
高尔司基 等一下。我把她留在最后。可是,我说薇娜·尼考拉耶夫娜什么呢;真的,我不知道。谁能够了解一个十八岁姑娘?她正在发酵,好比新酿的酒。不过,她可能成为一位上流女子的。她细心,有才气,有性格。心很温柔。她要生活;相当自私。她不久会嫁人的。
穆辛 嫁谁?
高尔司基 我不知道,不过我拿稳了她不会当老姑娘的。
穆辛 这还用说,一个有钱的女孩子——
高尔司基 不是因为她有钱。
穆辛 那么,因为什么?
高尔司基 因为她知道一个女子的生活要在结婚以后开始;而她要生活。什么时候儿啦?
穆辛 (看钟)十点。
高尔司基 十!那我还有时间。听我讲!在薇娜·尼考拉耶夫娜和我之间,有一个可怕的斗争。你知道我昨天早晨为什么不顾性命往这儿赶?
穆辛 我不知道。为什么?
高尔司基 因为一个年轻人,你知道,今天向她求婚。
穆辛 这人是谁?
高尔司基 司塔尼秦。
穆辛 茹拉及米尔·司塔尼秦?
高尔司基 茹拉及米尔·彼特洛维奇·司塔尼秦,当过近卫军中尉,我一位要好朋友,人好极了。我要你明白,我自己,亲自把他介绍到这家来的。甚至于:我这样做,目的是要他娶薇娜·尼考拉耶夫娜。他是一个和气谦虚的人;不怎么太有才气,不怎么太勤奋;爱在家里待着。一个女孩子要嫁丈夫,没有比他再好的啦。而且她明白这个;我作为一个老朋友,希望她好。
穆辛 那么,你来这儿,为了看到你那被保护者幸福?
高尔司基 正相反:我来这儿,特意为了破坏这桩喜事。
穆辛 我不明白你。
高尔司基 哼!我可很清楚。
穆辛 你要娶那女孩子,还是什么?
高尔司基 不,我不要娶她,我也不要她嫁。
穆辛 你爱上了她。
高尔司基 我不这样想。
穆辛 你爱她,但是你害怕这样讲。
高尔司基 瞎扯!我愿意拿话全告诉你。
穆辛 好,那么你在向她求婚——
高尔司基 不对!无论如何,我没有存心娶她。
穆辛 我必须说,你真谦虚。
高尔司基 不是的,你听我讲:我愿意一五一十全讲给你听。情形是这样子:我知道,而且知道一定成功,假如我向她求婚,她一定选我,放弃我们的朋友,茹拉及米尔·彼特洛维奇。她母亲以为司塔尼秦和我,就结婚年龄而论,是两个最可敬的男子。她不反对我们任何一个人。薇娜以为我爱上了她,她也知道我怕结婚比怕火还怕。她要克服我的懦怯,她在等着——她不肯等得很久。她不肯等得很久,因为她怕丢掉司塔尼秦。她不要丢掉这位青年,他像一枝蜡烛点了火,爱极了她。另外有一个原因,她为什么不肯等我。她开始一清二楚了解我了,这坏丫头!她开始疑心我了!不错,她怕拿我逼急了;可是,另一方面,她要知道我的真心。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之间起了斗争。无论如何,我觉得今天是一个决定的日子。这条小蛇不是滑出我的手心,就是让我中毒。无论如何,我没有丧失希望:她可能两样儿全不来。有一个非常糟糕的情形:司塔尼秦爱极了她,他连吃醋发疯都不会;由于这一点,他在四围走来走去,张着口,眼睛求情的样子。他的模样才滑稽;不过,开玩笑成功不了事的。一个人必须保持和悦的性子。我从昨天起就试来的,不过我支持不下去——这是我所意想不到的。我已经不明白自己了。
穆辛 你怎么开始这样做的?
高尔司基 就是这样:我已经对你讲过,我昨天很早就到这儿来了。好几天以前,有一天晚晌,我看出司塔尼秦的心思。我怎么看出的,详细情形我不必告诉你了。司塔尼秦信任我,无话不说。我不知道薇娜·尼考拉耶夫娜是否中意他的求婚——这看她自己——不过,昨天,她特别对我表示好感。你就想不出,即使是一个有经验的人,多难忍受那双年轻然而明亮的眼睛,特别正当闪烁的时候,一直看进灵魂。最有可能的,是她奇怪我对她的行为。我一向被人认做一个滑稽、冷血的人,我喜欢这种名声;带着这样一种名声,生活就容易对付了。可是昨天,我觉得我被迫在采取一种体惜和殷勤的表情。说实话,我觉得有点儿激动,我的心有点儿软了。你知道我,我亲爱的穆辛,你知道,就是赶着一个人生命上最快乐的时辰,我也不可能止住不观察;薇娜昨天给了一个最吸引人的观察机会。她试着引诱,假如不是试着做爱。我不配那种荣誉。无论如何,她变得有趣了,而这就吓住了我。她不相信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这一切在她少艾的脸上好好儿反映出来。我一整天没有离开她一分钟,临到黄昏,我开始感觉我管制不住自己了。,穆辛!穆辛!不断和一个年轻的肩膀、年轻的呼吸接触,是一种危险的游戏!夜晚的时候,我们走进花园。天气是可爱的——天空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安静。Mlle Bienaimé出来站在阳台上,手里拿着一枝蜡烛,火苗儿一晃不晃。我们在房子前面一块儿散步,沿着池子边儿,踩着小道的软沙子;星星静静地在天上、在水里闪烁。讨人欢喜的,然而谨慎的Mlle Bienaimé在阳台上面守着我们。我对薇娜·尼考拉耶夫娜提议坐小划子。她同意了。我开始摇桨,安安静静地。我们来到池子中心。“Où allez-vous donc?”[30]那位法国姑娘的声音回响着。“Nulle part!”[31]我喊着,放下桨。“Nulle part,”我重复着,然后放低声音,加上一句,“Nous sommes trop bien ici。”[32]薇娜垂下眼睛,微笑着,开始拿她的阳伞尖尖在水上画画儿。一种可爱的梦似的微笑撒在她少艾的颊上。她要说话,仅仅叹息了一声,然而幸福地,好像只有小孩子们的做法。好,我还有什么要告诉你的?我把我的提防,真心,观察全丢给魔鬼去了;我们幸福而又愚蠢,吟起诗来。你不相信?上帝帮助我!我真吟诗来的,声音还有点儿发抖。晚饭,我紧紧坐在她旁边。是的——进行得很好。我的事由儿很顺利,假如我需要结婚——可是困难就在这儿——你骗不了她——不成,先生。有人讲,女人们是比剑的好手,人就打不掉她们手里那把剑。不过,我们今天看好了。无论如何,我过了一个最快乐的夜晚。你怎么这样心沉沉的,伊凡·怕夫里奇?
穆辛 我?我在想,假如你不爱薇娜·尼考拉耶夫娜,你不是一个怪人,就是一个人受不了的自私的人。
高尔司基 可能;可能;不过谁——静!她们来啦。Aux armes![33]我信任你。
穆辛 ,这还用说。
高尔司基 (望着客室的门)啊,Mlle Bienaimé——总是头一个——不愿意——茶在等着她。(Mlle Bienaimé进来。穆辛起立,鞠躬。高尔司基走向她)Mademoiselle,j'ai I'honneur de vous saluer.[34]
Mlle Bienaimé (做了一个怪脸)Et vous toujours galant. Venez,j'ai quelque chose à vous dire.[35]
〔和高尔司基走进饭厅。
穆辛 (一个人)那个高尔司基真是一个怪人!谁请他挑我做他心腹的?好,我有事由儿来的——假如有可能的话。
〔玻璃门很快打开。薇娜进来,穿了一身白。她拿着一朵新鲜的玫瑰。穆辛,有些窘,张望,鞠躬。薇娜莫名所以,收住脚步。
穆辛 你……你不认识我啦?我是……
薇娜 ,M.——M.——[36]穆辛;我真想不到——你什么时候儿来的?
穆辛 后半夜。想想看,我的车夫——
薇娜 (打断)妈妈一定很高兴。我希望你多留一会儿——
〔张望。
穆辛 你在找高尔司基?他刚刚走出去。
薇娜 什么让你以为我在找高尔司基?
穆辛 (有些窘)我——我以为——
薇娜 你跟他认识?
穆辛 很久啦。我们从前都在衙门做事。
薇娜 (走到窗前)今天的天气真美!
穆辛 你在花园来的?
薇娜 是的,我起得相当早。(看着她的下摆和她的鞋)露水相当重。
穆辛 (微笑)你的玫瑰就有露水。
薇娜 (看着玫瑰)是的——
穆辛 我可不可以问,你这是为谁摘的?
薇娜 你这“为谁”,是什么意思?为我自己。
穆辛 (加重地)!
〔高尔司基从饭厅进来。
高尔司基 你要茶吗,穆辛?(看见薇娜)你好,薇娜·尼考拉耶夫娜?
薇娜 你好?
穆辛 (向高尔司基,匆忙地,做出一种不介意的样子)茶好啦?好,那我喝茶去。
〔走进饭厅。
高尔司基 薇娜·尼考拉耶夫娜,拿你的手给我……(薇娜默然拿手给他)你怎么的啦?
薇娜 告诉我,叶夫皆尼·安得列维奇,你的朋友穆辛蠢不蠢?
高尔司基 (为难)我不知道;人家说他不蠢。不过,你为什么问?
薇娜 你跟他是不是顶好的朋友?
高尔司基 我也就是跟他认识。可,他对你讲什么来的?
薇娜 (急遽地)没,没,我也就是问问——早晨真美!
高尔司基 (指着玫瑰)我看你已经去过花园了。
薇娜 是呀——穆辛先生问我玫瑰是为谁摘的。
高尔司基 你怎么对他讲的?
薇娜 我告诉他,为我自己。
高尔司基 难道你真是为自己摘的?
薇娜 不,是为你摘的。你看,我爽气得很。
高尔司基 那就给我。
薇娜 现在不成啦。人家拿话一逼,我不插在我的带子上,也得送给Mlle Bienaimé。可好玩儿啦!不过,回到本题上:为什么不是你头一个先下楼?
高尔司基 我比谁都先在这儿。
薇娜 那我怎么会没先在这儿碰见你?
高尔司基 我受不住那个穆辛——
薇娜 (斜着眼看他)高尔司基,你骗人。
高尔司基 怎么会的?
薇娜 我过后儿给你证明。现在喝茶去。
高尔司基 (拉她回来)薇娜·尼考拉耶夫娜!听我讲:你知道我。我不是一个可靠的人,性子个别。表面上,我这人可笑,鲁莽,不过实际上,我胆怯。
薇娜 你?
高尔司基 我。而且,如今我经见的,在我全是新的。你说我骗人。你不妨站在我的地位看我,稍稍宽容我一点。(薇娜举起她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我告诉你,像我如今跟你讲话的样子,我就从来没有机会跟任何人来过;所以,我就不免显得有些窘。好,我承认我有作假的习惯。别那样子看我!上帝帮助我,我该受鼓励。
薇娜 高尔司基!糊弄我可真容易啦——我是在乡下长大的,很少看到人——糊弄我可真容易啦。可是,为了什么目的?你这样做,成不了名的;耍弄我——不,我不要相信这个。我不该受这个,再说,你也不要这样做。
高尔司基 耍弄你?看看你自己:你的眼睛看什么也看得清清楚楚的。(薇娜安安静静地转开身子)你知道,我跟你在一起,我就不能够——好,我简直就不能够表现我想说的话。在你平静的微笑里面,在你平静的视线里面,甚至于在你的沉默之中,都有一种居高临下的——
薇娜 (打断他)可你不要表现你自己。你要的是狡诈。
高尔司基 不对——听我讲:谁,说实话,把我们中间样样儿全表现出来?你,好比说——
薇娜 (又打断他,微笑地看着他)正是。谁样样儿全说?
高尔司基 不对,我现在不是讲你。好比说,老老实实告诉我:你今天盼着人来?
薇娜 (安详地)是的,司塔尼秦大概今天一定来。
高尔司基 你这人真可怕。你有才分拿话全对我讲,偏偏不讲……La franchise est la meilleure des diplomaties[37],也许因为一个人不干涉另一个人。
薇娜 原因是,你早就知道他要来。
高尔司基 (不免惭愧)我早就知道。
薇娜 (闻着玫瑰)你的穆辛先生也知道?
高尔司基 你为什么老问我穆辛?你为什么——
薇娜 (打断他)好,够啦。别急。你愿意的话,我们喝过茶到花园走走。我们谈一次话。我有话问你——
高尔司基 (连忙)问什么?
薇娜 你真好奇。我们要谈一谈——一件要紧的事。
Mlle Bienaimé的声音 (在饭厅)C'est vous,[38]薇娜?
薇娜 (低到可以听见)倒像她不知道我在这儿!(高声)Oui,c'est moi,bonjour,je viens.[39](走出,把玫瑰扔在桌上,向高尔司基)进来!
〔走进饭厅。
高尔司基 (慢慢拿起玫瑰,一动不动地立着)叶夫皆尼·安得列维奇,我必须老老实实地对你讲,这只小兽你驯不了。你可以这边儿转,那边儿转,她只要手指头动上一动,你就不该说的话也说了。不过,有什么关系?万一我战胜——那就更好;否则,我打败了的话,娶她这样儿一个女人,我也用不着惭愧。不错,要痛苦——然而,另一方面,我何必一死儿看牢自己的自由?是停止互相欺骗的时候了。不过,别就惶惶忙忙的,叶夫皆尼·安得列维奇;等一下;你认输认得太快啦。(看看玫瑰)你知道什么,我可怜的小花。(连忙转开身子),母亲和她的朋友!(小心翼翼地把玫瑰放在他的衣袋里头。李巴诺娃和娃尔娃娜·伊凡诺夫娜从内客室进来。高尔司基问候她们)Bonjour,mesdames.[40]睡得好吗?
李巴诺娃 (拿指尖给他)Bonjour Eugène.[41]我今天有点儿头疼。
娃尔娃娜·伊凡诺夫娜 你昨儿睡晚啦,安娜·瓦西列夫娜?
李巴诺娃 大概是。薇娜呢?你看见她了没有?
高尔司基 她在饭厅,跟Mlle Bienaimé和穆辛在用茶。
李巴诺娃 ,是的,穆辛先生。他们告诉我他昨儿晚晌来的。你认识他吗?
〔坐下。
高尔司基 我认识他有些时候了。你要不要去喝茶?
李巴诺娃 不喝,喝茶,我就神经紧张。古提玛纳禁止我喝茶。不过,别叫我留住你。去,去——你也去,娃尔娃娜·伊凡诺夫娜。(娃尔娃娜·伊凡诺夫娜走出)你,高尔司基,要待在这儿?
高尔司基 我喝过茶啦。
李巴诺娃 天气真好!队长——你看见他没有?
高尔司基 没,我没看见他。他一定是在花园散步,找菌子,跟平常一样。
李巴诺娃 你再也想不出,他昨儿斗牌那种赢劲儿!坐下——你做什么站着?(高尔司基坐下)我有“方块”七,“心”王和“艾司”——注意,“心”哟!我说:我要牌。娃尔娃娜·伊凡诺夫娜,你明白,就发牌;这坏东西也说:我要牌。我斗出一张七,他斗出一张七。我的是“方块”,他的是“心”。我叫牌;不过,跟平常一样,娃尔娃娜·伊凡诺夫娜什么牌也没有。你猜她出什么牌?她拿出来的是一张顶小顶小的“锄!”我有王;结果,没说的,他赢[42]。倒说,我得差人进一趟城。
〔揿铃。
高尔司基 做什么?
〔管家从饭厅出来。
管家 太太叫?
李巴诺娃 打发嘎夫芮拉进城买趟糖来。你知道,我喜欢的那种糖。
管家 是,太太。
李巴诺娃 告诉他多买一点——割草情形怎么样?
管家 情形挺好。
李巴诺娃 很好。伊里亚·伊里奇哪儿去啦?
管家 在花园散步。
李巴诺娃 在花园?叫他来。
管家 是,太太。
李巴诺娃 你好走啦。
管家 是,太太。
〔从玫瑰门走出。
李巴诺娃 (看着她的手)我们今天做什么,Eugène?我样样儿事靠你。想点儿好玩的。我今天心情挺对。这位穆辛先生是一位懂事的年轻人吗?
高尔司基 很懂事。
李巴诺娃 Il n'est pas gênaut?[43]
高尔司基 一点不。
李巴诺娃 他斗不斗牌?
高尔司基 当然斗。
李巴诺娃 啊!Mais,c'est très bien.[44] Eugène,给我一张脚蹬子。(高尔司基帮她拿了一张)Merci.[45]队长来啦。
〔楚哈诺夫从花园进来,军帽里头放着菌子。
楚哈诺夫 亲爱的太太,你身子好?把你的手赏给我。
李巴诺娃 (懒洋洋地递手给他)你好,坏东西?
楚哈诺夫 (一连吻了两次她的手)“坏东西!坏东西!”我可经常输牌。叶夫皆尼·安得列维奇,敬礼。(高尔司基鞠躬。楚哈诺夫看着他,摇头)人看起来真勇敢!你要是在军队里头,那还了得!——好,你好,我亲爱的太太,你觉得怎么样?这是我给你采的菌子。
李巴诺娃 队长,你为什么不拿一个篮子去?你怎么好放在你的军帽里头?
楚哈诺夫 你对,太太,你对。对我这种老军人,这没什么两样儿。不过,对你,好——你对,太太。我这就立刻放到一个盘子里。我们的小鸽子怎么样,她起床啦?
李巴诺娃 (不回答楚哈诺夫;向高尔司基)Dites-moi[46],穆辛先生阔吗?
高尔司基 他有两百农奴。
李巴诺娃 (无动于衷)他们用茶怎么用得这么久?
楚哈诺夫 你要不要命令我包围他们?命令罢!我一眨眼就拿他们围住。我攻过各式各样的要塞,不过像他们这种要塞,还是对上校合适,叶夫皆尼·安得列维奇。
高尔司基 我不是上校,伊里亚·伊里奇。
楚哈诺夫 这,不是指你的官衔说,而是就你的长相儿说。我是在讲你的长相儿,你的长相儿——
李巴诺娃 是的,队长,去看看他们用完茶了没有。
楚哈诺夫 是,太太。(迈步),他们来啦。
〔薇娜,穆辛,Mlle Bienaimé和娃尔娃娜·伊凡诺夫娜进来。
楚哈诺夫 向大家致敬。
薇娜 (走过)你好!(奔向安娜·瓦西列夫娜)Bonjour,妈妈。
李巴诺娃 (吻她的前额)Bonjour,Petite[47]——(穆辛鞠躬)穆辛先生,请进来。你没有忘记我们,我高兴极了。
穆辛 我怎么能够?我——我觉得体面——
李巴诺娃 (向薇娜)我看,你这个小淘气,你已经去过花园了。(向穆辛)你还没有见过我们的花园罢?Il est grand.[48]许多花。我爱花。不过,在我们家,人人自由,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Liberté entière ……[49]
穆辛 (微笑)C'est charmant.[50]
李巴诺娃 这是我的规矩。我就恨自私。在别人难受,在自己也一点儿并不舒服。问他们好了……
〔指着大家。娃尔娃娜·伊凡诺夫娜甜甜地微笑着。
穆辛 (微笑)我的朋友高尔司基对我讲起来的。(稍缓)你这所房子真美!
李巴诺娃 是呀,我有一所好房子。C'est Rostrelli,vous savez,qui en a donné le plan[51]给我祖父,刘比卢。
穆辛 (赞美地,尊敬地)!
〔在上面谈话中间,薇娜故意离开高尔司基,一会儿走向Mlle Bienaimé,一会儿走向毛罗扰娃。高尔司基看出来了,偷偷地看着穆辛。
李巴诺娃 (向全体)你们大家为什么不出去散散步?
高尔司基 对,我们到花园走走。
薇娜 (仍然不看高尔司基)现在热。眼看就上午了,一天顶热的时候。
李巴诺娃 随你。(向穆辛)我们有一张台球桌子。不过,Liberté entière,你知道。好,队长,我们去斗一会儿牌。有点儿早,不过薇娜说,散步太热。
楚哈诺夫 (不想斗牌)我们斗牌去。迟早没关系。你想赢回去。
李巴诺娃 当然,当然。(迟疑地,向穆辛)穆辛先生,就我所了解的来说,你喜欢玩儿牌。你现在要不要来?Mlle Bienaimé不会,我也好久没来过四个人的了。
穆辛 (没有想到这样一种邀请)我——我奉陪。
李巴诺娃 Vous êtes fort amiable.[52]不过,千万别拘着礼。
穆辛 当然不是——我是很喜欢——
李巴诺娃 好,那么,我们就开始。我们到里头客厅去。那儿一直放着一张斗牌的桌子?穆辛先生,donnez-moi votre bras.[53](站起)你,高尔司基,想想今天该怎么着。你听见我的话了吗?薇娜好帮你忙的。
〔走向内客室。
楚哈诺夫 (走向娃尔娃娜·伊凡诺夫娜)许我为你效劳。
娃尔娃娜·伊凡诺夫娜 (烦激地把胳膊给他),你——
〔两对人静静地走进内客室。安娜·瓦西列夫娜在门道转回身子,对Mlle Bienaimé说:“ne fermez pas la porte.”[54]Mlle Bienaimé微笑着,转过身子,靠台口坐下,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拿起布来做针线。薇娜站了一时,决不定留下来,还是随她母亲走,忽然走向钢琴,坐下,开始弹奏起来。高尔司基静静地朝她走去。
高尔司基 (稍缓)你在弹什么,薇娜·尼考拉耶夫娜?
薇娜 (并不看他)克莱门提的长曲。[55]
高尔司基 我的天,可真老啦!
薇娜 是的,不过,这是一种美丽地阴惨的音乐。
高尔司基 你为什么选这个?你现在弹琴是什么意思?你忘了你答应跟我到花园散步去啦?
薇娜 我是有意坐下来弹琴,避免跟你散步。
高尔司基 为什么,忽然,就这样冷待我啦?为什么这样三心二意?
Mlle Bienaimé Ce n'est pas joli ce que vous jouez là,Viera.[56]
薇娜(高声)Je crois bien.[57](向高尔司基,一边弹着)听我讲,高尔司基:我不喜欢打情骂俏,也不喜欢三心二意。我太骄傲,不会这样的。你知道我现在并不三心二意;不过,我气的是你——
高尔司基 气我什么?
薇娜 你侮辱我。
高尔司基 我侮辱你?
薇娜 (继续弹奏)至少,你应当挑一个更信得过的人。我才一走进饭厅,这位——先生——他叫什么来的?就对我讲,不用问,我的玫瑰已经到了它自己的目的地。然后,看我并不理睬他的殷勤,他就开始恭维你,可是那样不在行——为什么朋友们总是那样恭维得不在行?他的行为又是那样神秘,那样谦虚,不作声,带着那么多的尊敬和怜悯看着我。我受不了他!
高尔司基 你打这儿得到什么结论?
薇娜 我的结论是穆辛先生a l'honneur de recevoir vos confidences。[58]
〔使劲儿打着键子。
高尔司基 你为什么这样想——我有什么好告诉他的?
薇娜 我不知道你告诉他些什么——你在追我喽,你在笑我喽,你在准备改变我的头脑喽,我在逗你开心喽。(Mlle Bienaimé咳嗽)Qu'est-ce que vous avez,bonne amie?Pourquoi toussez-vous?[59]
Mlle Bienaimé Rien,rien—je ne sais pas—cette sonate doit être bien difficile?[60]
薇娜 (几乎听不见)她拿我腻死啦!(向高尔司基)你为什么不作声?
高尔司基 我?我为什么不作声?我在问自己:我在你跟前有罪吗?有罪;我承认。我的舌头是我最坏的仇敌。不过,听我讲,薇娜·尼考拉耶夫娜!你记得昨天我念莱蒙托夫[61]给你听吗?你记得那地方,他说起那颗心来,爱在里头蠢到极点,跟恨斗争?(薇娜平静地举起眼睛)你这样一看我,我就讲不下去了。
薇娜 瞎扯!
高尔司基 听我讲——我老老实实全招出来!我不要,我害怕自己受制于那种由不得自己做主的魔境,我必须承认,我一直在想种种方法,用语言,用可笑的表演,用故事,把自己从那种魔境剔出。我瞎三话四,像一个老姑娘,一个小孩子——
薇娜 何必这样子?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够分手,做好朋友?我们的关系就不能够简单、自然?
高尔司基 “简单、自然?”说起来容易。(决然)好,我在你跟前有罪,我求你饶恕,我从前骗人,我现在骗人——不过,我告诉你,薇娜·尼考拉耶夫娜,不管背着你,我的情形和我的决心是什么,你一开口,这些心思全像一道烟化掉,我觉得——你要笑我了——我觉得我在你的势力里头。
薇娜 (慢慢把音乐收住)你昨天夜晚就对我讲的是这个话。
高尔司基 那是因为我昨天就有这个感觉。我完全否认我对你狡诈!
薇娜 (微笑)你看!
高尔司基 我信任你。你应当知道,在最近这次分析,我没有骗你,当我对你讲——
薇娜 (打断)你喜欢我。有什么不可以!
高尔司基 (伤心)你今天就跟一个放高利贷的老手一样,靠不拢,不相信!
〔他转开身子。
〔一顿。
薇娜 (差不多不弹了)你喜欢听的话,我愿意为你弹你心爱的马如尔喀[62]。
高尔司基 薇娜·尼考拉耶夫娜,别折磨我!我赌咒——
薇娜 (欣然)好,够啦。拿你的手给我。我饶恕你。(高尔司基赶快拿起她的手握着)Nous faisona la paix,mon ami.[63]
Mlle Bienaimé (假装惊奇)Ah!Est-ce que vous vous étiez querellés?[64]
薇娜 (几乎听不见),na?vté!(高声)Oui,un peu.[65](向高尔司基)好,你要我弹你的马如尔喀吗?
高尔司基 不要;马如尔喀是很忧郁的。这里头听得出一种到远地方去的悲愁倾向;我告诉你,我觉得我在这儿很满意。弹点儿快活的、生动的、鲜明的东西;弹点儿在太阳里头游戏似的发亮的东西,就像河里的鱼……
〔薇娜思维了一下,随即开始弹奏一段轻快的华滋[66]。
高尔司基 ,主!你多甜啊!你就像那条小鱼。
薇娜 (继续弹奏)我这儿看得见穆辛先生。他一定觉得愉快。我相信他输啦。
高尔司基 他不在乎。
薇娜 (谈话停顿了一下,但是依然弹着琴)告诉我,为什么司塔尼秦从来不拿他的思想全表现出来?
高尔司基 也许他的思想太多了。
薇娜 你一点儿也不饶人。他人不蠢;他人很好。我喜欢他。
高尔司基 他是一个顶好的君子人。
薇娜 是的……不过,为什么他的衣服搭在他身上搭得那样可怜?他那样子总像他没有穿惯;要不就像他头一回穿。(高尔司基不回答她,只是静默地看着她)你在想什么?
高尔司基 我方才在想……我方才在想像一间小屋子,不在我们的雪地,而是在什么南方,一个遥远的地方……
薇娜 几分钟前,你说你不要到远地方去。
高尔司基 我不要一个人去……什么人都不认识——陌生的语言听起来并不好听……窗户打开了,新鲜的海风进来,白的窗帐静静地抖动着,就像一张帆,门通到花园,在门槛上,在藤萝的淡影子里——
薇娜 (微微有些窘),你是一位诗人!……
高尔司基 我不是。我只是在回忆。
薇娜 在回忆?
高尔司基 自然。是的。此外,你不给我机会表现,是一个梦。
薇娜 梦在现实之中永远实现不了。
高尔司基 谁告诉你的?Mlle Bienaimé?为了上天的缘故,把女人智慧里头的类似格言全留给四十五岁的姑娘和冷血的青年罢。现实……可是,什么样儿生动、有创造力的想像敢于和现实比上一比?原谅我……可是任何一条龙虾也比郝夫曼[67]的故事更有想像力;而且,任何天才的诗作能够……好,甚至于和长在你花园小山上的橡树,能够比上一比?
薇娜 我愿意相信你,高尔司基。
高尔司基 相信我,一个懒人颠三倒四想像出来的最夸张、最销魂的幸福,也不能够和他能够到手的幸福比上一比……只要他一直健康;只要他的命运并不跟他为难;只要他的产业不被拍卖;最后,只要他本人知道他要什么。
薇娜 这就成啦?
高尔司基 不过,我们……不过,我健康,年轻,我的产业没有抵押出去。
薇娜 可是你不知道你要什么……
高尔司基 (确信地)我知道。
薇娜 (看着他)好,告诉我,假如你知道……
高尔司基 我有答案给你:我热望你……
〔仆人从饭厅进来。
仆人 茹拉及米尔·彼特洛维奇·司塔尼秦!
薇娜 (连忙站起)我现在不能够接见他……高尔司基,我想,最后,我了解你了……你接见他……Puisque tout est arrangé……[68]
〔走进内客室。
Mlle Bienaimé Eh bien?Elle s'en va?[69]
高尔司基 (有些心乱)Oui … Elle est allée voir……[70]
Mlle Bienaimé Quelle petite folle![71]
〔走进内客室。
高尔司基 (稍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结婚啦?……“我想,最后,我了解你了。”……简直是冲这上头来嘛!“Puisque tout est arrangé!”我眼下真还受不了她!,我是一个白说大话的人,一个白说大话的人!我方才跟穆辛讲话的时候,我多勇敢,现在……我方才大来其诗意!她忘了习惯上那句话:“问母亲去!”真是的!……多蠢的一个地位!不管走哪一条路,我必须来一个结束——司塔尼秦来得正是时候。,命运,,命运,请,告诉我,你在嘲弄我,还是在帮我忙?好,看罢……穆辛是一个大人物……
〔司塔尼秦进来。他穿得很考究。右手拿着他的帽子;左手拿着一个纸包的篮子。他的脸显得心乱。看见高尔司基,他站住,脸微微红了。高尔司基迎住他,带着最和悦的表情,伸出手。
高尔司基 你好,茹拉及米尔·彼特洛维奇?看见你,我欢喜。
司塔尼秦 我……很……你好?你在这儿久吗?
高尔司基 打昨天我就在这儿,茹拉及米尔·彼特洛维奇。
司塔尼秦 大家都好?
高尔司基 大家,确确实实大家,茹拉及米尔·彼特洛维奇,从安娜·瓦西列夫娜起,到你送给薇娜·尼考拉耶夫娜的小狗为止。好,你好吗?
司塔尼秦 我……我挺好……她在哪儿?
高尔司基 在里头客室,斗牌。
司塔尼秦 这么早!你——?
高尔司基 我在这儿,你看见的……你带来什么?礼物,我敢说。
司塔尼秦 是的;薇娜·尼考拉耶夫娜说——我叫人到莫斯科买来的糖。
高尔司基 到莫斯科?
司塔尼秦 是的;那儿糖比较好。薇娜·尼考拉耶夫娜在哪儿?
〔把帽子和糖放在桌子上。
高尔司基 我想她在里头客室,看去好了。
司塔尼秦 (望着内客室,怯怯地)那个新人是谁?
高尔司基 你没认出他呀?穆辛,伊凡·怕夫里奇。
司塔尼秦 ,是的……
〔调换地位。
高尔司基 你要不要去里头客室?……你的举止像神经紧张似的,茹拉及米尔·彼特洛维奇!
司塔尼秦 不,我并不……旅行,你知道……土。好,我的头,你知道……
〔内客室传来一片笑声。全在嚷着:“少四!少四!”薇娜说:“给你道喜啦,穆辛先生。”
司塔尼秦 (笑着,望着内客室)那儿有什么事?是谁输啦?
高尔司基 你为什么不进去?
司塔尼秦 说老实话,高尔司基,我很想跟薇娜·尼考拉耶夫娜谈一会儿话。
高尔司基 跟她一个人?
司塔尼秦 是的;只几句话。我很想现在——白天——你自己知道……
高尔司基 好,那你进去,告诉她好了。带上糖。
司塔尼秦 对。
〔朝门走去,但是踟蹰了。忽然传来安娜·瓦西列夫娜的声音:“C'est vous,Woldemar?Bonjour …… Entrez done ……[72]”他进去了。
高尔司基 (一个人)我不喜欢自己。我开始变得阴沉,激烦了。,主,,主!我经的是什么?为什么我觉得心在喉咙里头?为什么我忽然开始感觉非常不愉快地活泼?为什么我总是准备好了,像一个小学生,对大家使诡计,大家,连我也算在里面?我要是没有爱情,那么,什么是我逗人逗自己的目的?结婚?不是;我不要结婚,特别是在恐吓之下。既然如此,我就不能够牺牲我的自私了吗?好,让她胜利——好,愿主跟他在一起!(走到台球桌子跟前,开始推球)也许我顶好走开,如果她要嫁人的话……不对,瞎扯……那我看不见她,就跟看不见我自己的耳朵一样……(继续推球)我打一个赌好不好?我要是打——家伙,多没意思!(丢开杆子,走到桌子跟前,拿起一本书,读着)“这就是那发生的事情:结婚还不到五年,可爱的,活泼的玛丽就变成了肥胖的,叫喊的玛丽·包格达诺夫娜……她的愿望和她的梦想都去了什么地方?”……,小说家们,你们可真没意思!你们搞来搞去就搞这个!一个人年纪大了,胖了,蠢了,有什么好惊奇的?痛苦的是这个:梦想和愿望还是那样子;眼睛才一发暗,嫩毛才一脱脸,丈夫就不知道怎么样对付自己了……顶要命的是,一个有自尊心的人甚至于在结婚以前就发烧……我想,他们来啦——我必须走开。家伙!我觉得就像在演果戈理的《结婚》……不管结果怎么样,我决不跳窗户[73]。我要非常安闲地走进花园……荣誉和地位都给你啦,司塔尼秦!
〔就在他急忙退出的时候,薇娜和司塔尼秦从客室进来。
薇娜 (向司塔尼秦)什么?我觉得高尔司基在朝花园跑。
司塔尼秦 是的,我承认——对他讲过,我……要单独跟你讲话……只几句话……
薇娜 ,你对他讲过……他对你说些什么?
司塔尼秦 他……什么也没说……
薇娜 什么样儿的准备!你吓住我了……你昨天的小条子我简直就不懂……
司塔尼秦 情形是这样子,薇娜·尼考拉耶夫娜……原谅我的莽撞……我知道……我不配……(薇娜向窗户走去;他跟着她)情形是这样子——我——我斗胆求你嫁我……(薇娜在静默中低下头来),主,我非常清楚,我不配你……我知道这是,在我这一方面——不过你知道我很久了——如果盲目的膜拜——最小希望的满足——如果这一切——我求你饶恕我的大胆——如果一切……(他说不下去了。薇娜静静地拿手给他)我真就连希望也不可能希望吗?……
薇娜 (安静地)你不了解我,茹拉及米尔·彼特洛维奇。
司塔尼秦 如果情愿是这样子……当然……原谅我……允许我求你一件事,薇娜·尼考拉耶夫娜:别剥夺我有时候看看你的幸福……我保证我不麻烦你……如果你……跟别人……你……跟你看中的人……我保证……我永远为你的幸福欢喜……我知道价值……我打哪儿进来的?你,不用说了,是对的……
薇娜 让我细想想,茹拉及米尔·彼特洛维奇。
司塔尼秦 你是什么意思?
薇娜 现在离开我一会儿工夫……我回头看你……我跟你再谈这个……
司塔尼秦 你做什么决定也成,我全同意,一句也不抱怨。
〔鞠躬,走进内客室,把门带住。
薇娜 (看着他的后影,走到花园门口,呼唤)高尔司基!高尔司基,进来!
〔她走到舞台前部。稍缓,高尔司基进来。
高尔司基 你喊我来的?
薇娜 你知道司塔尼秦要一个人跟我谈话吗?
高尔司基 知道,他告诉我来的。
薇娜 你知道他要讲些什么吗?
高尔司基 不知道;不很知道。
薇娜 他要我嫁给他。
高尔司基 你怎么对他讲?
薇娜 没讲什么。
高尔司基 你没有拒绝他?
薇娜 我叫他等上一会儿。
高尔司基 为什么?
薇娜 高尔司基,你说“为什么”是什么意思?你这会儿怎么的啦,你怎么这样冷看着我?你讲话怎么这样满不在乎?你微笑的样子多特别!你明白,我来问你要主意;我冲你伸出我的手,可是你……
高尔司基 原谅我,薇娜·尼考拉耶夫娜……有时候,我真迟钝啦……我在太阳地走没戴帽子……别笑……真的,可能就是……那么,司塔尼秦向你求婚,你问我要主意,我现在又要问你,你对一般家庭生活是什么意见,不妨拿牛奶作比……牛奶很快就变酸的。
薇娜 高尔司基!我不明白。一刻钟以前,就在这地方——(指着钢琴)——想想看,你对我讲的是这个?我离开你的时候难道你是这种心情?你怎么的啦?你是在拿我开心?高尔司基,我该当受这个?
高尔司基 (痛苦地)我告诉你,我没有拿你开心。
薇娜 我怎么解释这种意外的变化?我为什么就不能够了解你?正相反,为什么我就……告诉我,告诉我,你自己告诉我,难道我对你不开诚布公跟一个妹妹一样?
高尔司基 (有些激动)薇娜·尼考拉耶夫娜!我——
薇娜 要不就是,也许——看你把我逼到什么地步,这话我也讲了——也许是司塔尼秦引起了你——我怎么说——妒忌?
高尔司基 凭什么不?
薇娜 ,别装蒜啦——你比谁都清楚——话说回来,我在讲些什么呀?我知道你怎么样想我,你对我是什么感情吗?
高尔司基 薇娜·尼考拉耶夫娜!真的,我们还是暂时分开一下的好……
薇娜 高尔司基!……你说什么?
高尔司基 说正经……我们的关系很特别……我们命里注定互相误会,互相磨难。
薇娜 人家磨难我,我向例不生气;不过,我不要人家拿我开心……互相误会?——我们有什么好误会的?难道我不正眼看着你?难道我喜欢误会?难道我不是想什么说什么?难道我这人说话不算数?高尔司基,万一我们必须分手,至少,我们就做朋友做下去罢。
高尔司基 万一我们分手,你还会想到我吗,怕是一回也不了罢?
薇娜 高尔司基,显然你希望我……你要我忏悔。不过我没有撒谎的习惯,或者夸张的习惯。是的,我喜欢你——不管你多特别,我对你有感情——而且……就是这个。这种友情可以发展,可以停止。全看你啦……这就是我目前的情形……现在你,你要怎么着,你想到什么,你就说什么。难道你就不明白,我问你不光是为了好奇;至少,我必须知道……
〔她不说了,转开身子。
高尔司基 薇娜·尼考拉耶夫娜!听我讲:你天生走运。打做小孩子起,你呼吸的就是自由……真理对你,就像光对眼睛那样要紧,空气对肺那样要紧……勇敢地你朝四围看,勇敢地你朝前走,因为你不知道人生;所以,人生对你没有障碍。不过,为了上帝的缘故,别冲我这样一个微贱、受惊的人要求同样的勇敢;他看见自己有罪,不断在犯罪,还要继续犯罪……别逼我说出那最后的有决定性的字眼儿,说什么我也不要在你跟前讲出口,也许就因为我对自己讲过一千回。我对你再讲一遍:姑息我,要不干脆就丢了我——再多等一会儿……
薇娜 高尔司基,我能够相信你吗?告诉我——我就相信你——只要你告诉我相信你。
高尔司基 (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主知道……
薇娜 (稍缓)仔细想想,给我一个更好的回答。
高尔司基 我不用思想的时候,总有更好的回答。
薇娜 你呀三心二意,跟一个小姑娘一样。
高尔司基 你呀完全相反……不过你饶恕我……我相信我告诉你“等”来的。这个不可饶恕的蠢字眼儿是不经意溜出我的嘴唇的……
薇娜 (立刻脸红了)当真?谢谢你坦白。
〔高尔司基想要回答她,但是内客室的门忽然打开,除掉Mlle Bienaimé,统统进来。安娜·瓦西列夫娜的心情是极其恬适愉快;穆辛和她胳膊搭在一起走着。司塔尼秦朝薇娜和高尔司基很快看了一眼。
李巴诺娃 你想不到罢?Eugène,我们完全把穆辛先生赢啦。赢了个干净。可是他呀,真喜欢耍钱啦!
高尔司基 我就不知道他喜欢耍钱。
李巴诺娃 C'est incroyable![74]他来一回输一回……(坐下)现在,我们可以散散步啦。
穆辛 (走到窗前,语气带着压下去的怒火)我们怕是散不了步喽。雨开始在下。
娃尔娃娜·伊凡诺夫娜 今天晴雨表跌下去很多……
〔坐在李巴诺娃后头。
李巴诺娃 真是这样子?Comme c'est contrariant!Eh bien[75],我们得想点儿什么消遣……Eugène,还有你,Woldemar,你们的差事到啦。
楚哈诺夫 有谁要跟我打台球吗?(没有人回答他)要不然,我们来点儿点心,喝点儿渥得喀。(依然静默)那么,我祝大家健康,自己去喝。
〔走进饭厅。
〔同时,司塔尼秦走向薇娜,然而不敢同她讲话……高尔司基站在一边。穆辛在研究桌上的画。
李巴诺娃 好,女士们,先生们!高尔司基,来点儿东西。
高尔司基 你要我来点儿东西,我给你念念毕风的《自然科学史》[76]的序罢。
李巴诺娃 别胡扯啦。
高尔司基 那么,我们玩儿petits jeux innocents[77]。
李巴诺娃 随便。不过,我不是为我自己才讲这话……经理一定在办公室等着我……他来了没有,娃尔娃娜·伊凡诺夫娜?
娃尔娃娜·伊凡诺夫娜 大概他来啦。
李巴诺娃 看看去,我的亲爱的。
〔娃尔娃娜·伊凡诺夫娜走出。
李巴诺娃 薇娜,到这儿来……你脸色怎么这样白?你不舒服?
薇娜 我没什么。
李巴诺娃 这就好。,是的,Woldemar,别忘记提醒我……我要你在城里帮我做点儿事。(向薇娜)Il est si complaisant![78]
薇娜 Il ist plus que eela,maman,il est bon.[79]
〔司塔尼秦微笑着。
李巴诺娃 穆辛先生,你那么用心,在研究什么?
穆辛 意大利风景画。
李巴诺娃 ,是的。我先前买的……一个纪念……我爱意大利……我在那儿很快活!
〔叹息。
娃尔娃娜·伊凡诺夫娜 (进来)费道提来啦,安娜·瓦西列夫娜。
李巴诺娃 (站起)他来啦?(向穆辛)看好啦——里头有一张大湖的风景[80]。美极了!(向娃尔娃娜·伊凡诺夫娜)代理人也在吗?
娃尔娃娜·伊凡诺夫娜 他在。
李巴诺娃 好,再见,孩子们……Eugène,我把他们交给你啦。Amusez—vous ……[81]Mlle Bienaimé帮你来啦。
〔Mlle Bienaimé从内客室进来。
李巴诺娃 来,娃尔娃娜·伊凡诺夫娜。
〔她们走进内客室。
〔一顿。
Mlle Bienaimé (枯涩地)Et bien,que ferons—nous?[82]
穆辛 是呀,我们做什么好?
司塔尼秦 成了问题!
高尔司基 汉穆莱提说在你前头了,茹拉及米尔·彼特洛维奇[83]!(忽然有了活气)好,我们,我们……你们看,雨下得真大……真的,我们干么手叠手枯坐着!
司塔尼秦 我来……你呢,薇娜·尼考拉耶夫娜?
薇娜 (一直半晌动也不动)我也……来。
司塔尼秦 好极了!
穆辛 叶夫皆尼·安得列维奇,你想出点儿什么啦?
高尔司基 想出来啦,伊凡·怕夫里奇!我们这样做:我们围桌而坐……
Mlle Bienaimé Ah,ce sera charmant![84]
高尔司基 N'est-ce pas?[85]我们拿名字写在纸条儿上,谁的名字先被抽出来,谁就得讲一个希奇古怪的故事——自己的,别人的,随便什么都成。Liberté entière,像安娜·瓦西列夫娜所讲的。
司塔尼秦 很好,很好。
Mlle Bienaimé (同时)Ah!Très bien. très bien.[86]
穆辛 不过,讲哪类故事?
高尔司基 想到什么就讲什么……好,我们坐下来,我们坐下来。你高兴不高兴来,薇娜·尼考拉耶夫娜?
薇娜 干么不?
〔坐下。高尔司基坐在她的右手边;穆辛坐在她的左手边;司塔尼秦在穆辛一旁,Mlle Bienaimé挨近高尔司基。
高尔司基 这儿有一张纸……(撕成小条)现在,我写下我们的名字。
〔写好名字,把小纸条聚在一起。
穆辛 (向薇娜)你今天怎么这样沉沉的,薇娜·尼考拉耶夫娜?
薇娜 你怎么知道我不总是这样子?你是头一回见我。
穆辛 (隐约地微笑着),不会的;你总是那样子,不可能。
薇娜 (微微感到气闷)当真?(向司塔尼秦)你送来的糖很好吃,Woldemar!
司塔尼秦 我很高兴……我能够让你喜欢……
高尔司基 ,你这人呀,就会伺候女人!(把纸条弄乱了)好,成啦。谁抽?Mlle Bienaimé,voulez-vous?[87]
Mlle Bienaimé Mais très volontiers.[88](拿起一个纸条,做了一个怪脸,读着)M.司塔尼秦。
高尔司基 (向司塔尼秦)好,给我们讲故事,茹拉及米尔·彼特洛维奇。
司塔尼秦 你要我给你讲什么?我不知道……
高尔司基 随便。你脑子里头有什么就讲什么!
司塔尼秦 可是我脑子里头就什么也没有。
高尔司基 好,这可真糟啦。
薇娜 我同意司塔尼秦。不准备谁能够讲呀?
穆辛 (连忙)我的意见相同。
司塔尼秦 举一个例看,叶夫皆尼·安得列维奇。你开始。
薇娜 对,你开始。
穆辛 开始,开始。
Mlle Bienaimé Oui,commencez,M. Gorski.[89]
高尔司基 你们既然坚持,你们就听好了。我开始……哼……
〔咳嗽着。
Mlle Bienaimé Hi,hi,nous allons rire.[90]
高尔司基 Ne riez pas d'avance …[91]就这样,听罢:有一位男爵……
穆辛 做了一个梦?
高尔司基 不是的,他有一个女儿。
穆辛 还不都是这么回子事。
高尔司基 ,主,你今天可真口巧啦!就这样,有一位男爵,有一个女儿。她长得很美;她父亲非常爱她。一切称心如意。忽然,有这么一天,小姐认准了人生实际上是一个好东西。她变得抑郁了,开始哭了,生病,躺到床上。她的kammerfrau[92]马上跑去讲给父亲听,父亲看望女儿去了,看着她直摇头,讲着德文:“唔——唔——唔——唔——唔——”,踏着整齐的步子,走到外头叫他的秘书来,吩咐他下三份请帖,给三位世家子弟——全是美男子。第二天,打扮好了,他们一个一个冲男爵鞠躬,于是小姐跟平常一样微笑了——说实话,比平常多了一点——仔细打量她的求婚人:因为男爵是一个外交家,三位贵族子弟是求婚人。
穆辛 你拼命往长里扯!
高尔司基 我亲爱的朋友,这有什么关系?
Mlle Bienaimé Mais oui,laissez-le faire.[93]
薇娜 (用心看着他)讲下去。
高尔司基 就这样,小姐有了三位求婚人。她该选谁呀?遇到这种问题,心有最好的答案。但是,万一心不定怎么办?……小姐是一位聪明有远见的姑娘。她决定考验一下求婚人。有一回,她一个人跟其中一位在一起,一个灰白头发的人,她忽然转过身子问他道:“为了表示你爱我,你准备好了做什么?”灰白头发的人,天生铁石心肠,但是好说大话,就热烈地回道:“只要你吩咐,哪怕是世上最高的钟楼,我准备往下跳。”小姐和和气气地微笑着,到了第二天,向另一个求婚人,一个浅黄头发的人,提出同一问题,事先就把前一个人的答案告诉了他。他同样回答,不过,比前一个人还要激昂。小姐最后问到第三个人,一个黑皮肤的人。这位先生由于礼貌关系,迟疑了一下,然后回答,他同意做任何事,甚至于快快活活去做,但是从最高的钟楼往下跳,他不肯,因为,头一破,他就不能够求婚了。这位黑皮肤先生说出话来,有点儿让小姐气闷,不过,她喜欢他,也许比喜欢另外两个人还要喜欢,她坚持要他至少也得许一个愿。“我不会要求还愿的。”可是黑皮肤先生,一个有良心的人,说什么也不肯许愿……
薇娜 你今天的心情怪虔敬的,高尔司基!
Mlle Bienaimé Non,il n'est pas en veine,c'est vrai.[94]不好,不好。
司塔尼秦 换一个故事,另讲一个。
高尔司基 (有些气闷)我今天不合适——不会天天合适——(向薇娜)好比说,你今天就跟你昨天不一样。
薇娜 你说这话,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站起来。人人站起。
高尔司基 (转向司塔尼秦)你想不出,茹拉及米尔·彼特洛维奇,我们昨天夜晚过得太好玩儿啦!你不在,真可惜,茹拉及米尔·彼特洛维奇。Mlle Bienaimé就是一位眼证。薇娜·尼考拉耶夫娜跟我在池子划了一点多钟船。薇娜·尼考拉耶夫娜喜欢极了这一夜,她觉得幸福极了……就跟她在仙境一样……她眼睛里头有了眼泪……我永远忘不了这一夜,茹拉及米尔·彼特洛维奇!
司塔尼秦 (忧郁地)我相信你。
薇娜 (眼睛没有离开高尔司基)是的,我们昨天夜晚可快活啦。你自己也说,你是在仙境……想想看,先生们,高尔司基对我引证诗——那样甜蜜的引人入梦的诗!
司塔尼秦 他读诗给你听?
薇娜 当然……声调还挺特别……好像他有了病,挺特别的样子直叹气……
高尔司基 你,你自己,要那样子,薇娜·尼考拉耶夫娜。你知道,我平日很少自愿把感情提到这么高……
薇娜 正因为这个,我才更觉得可惊。我知道你宁可笑,也不——好比说,也不叹气,或者……做梦。
高尔司基 我同意这个!说实话,天下就没有一样儿东西不该笑的!友谊,家庭,幸福,爱情?这些可爱的东西,好也就是一时的游戏,随后——愿主赏我们腿跑开!一位君子人必须制止自己跌进这些温柔——
〔穆辛,微笑着,先看看薇娜,然后看看司塔尼秦,来回看着。薇娜注意到了。
薇娜 (慢慢地)你现在好像在谈个人的信条。不过,你何必这样做作?你一向就这样想。没人怀疑你。
高尔司基 (勉强微笑着)不见得罢。昨天,你的见解就不一样。
薇娜 你怎么知道?不对,说正经,高尔司基!允许我给你点儿友谊的忠告:千万别变感伤了。这跟你不相宜……你聪明……没有这个,你挺得下去的——,天像是不下雨啦!看,多美的太阳!我们到花园去。司塔尼秦,把你的胳膊给我。(连忙转开,拿起司塔尼秦的胳膊)Bonne amie,venez-vous?[95]
Mlle Bienaimé Oui,oui,allez toujours …[96]
〔拿起钢琴上的帽子,戴在头上。
薇娜 (向其余的人们)你们,先生们,不来吗?司塔尼秦,我们跑罢!
司塔尼秦 (和薇娜跑往花园)只要你高兴,薇娜·尼考拉耶夫娜,只要你高兴。
Mlle Bienaimé M.穆辛,Voulez-vous me donner votre bras?[97]
穆辛 Avec plaisir,mademoiselle …[98](向高尔司基)再会,黑皮肤先生!
〔和Mlle Bienaimé出去。
高尔司基 (一个人,走到窗前)她跑得多急!连回头看也不看一眼……还有司塔尼秦,司塔尼秦——跌跌打打直高兴!(耸肩)可怜虫!他就没有认清他的环境——他真就是一个可怜虫吗?我怕我脚插得太深了。我的肝怎么啦?我讲故事的时候,这狗东西始终盯住我看,一刻也不放松!……我不应该讲起昨天夜晚来的。如果她觉得——当然,我亲爱的朋友,叶夫皆尼·安得列维奇,你该卷铺盖走了。也是走的时候了——我给自己惹了不少是非。(走了几步),愚人们的命不幸,聪明人们的天之所佑!帮我一把!(向四面看)是谁?楚哈诺夫?也许他能够……
楚哈诺夫 (小心翼翼地从饭厅走进),我亲爱的叶夫皆尼·安得列维奇!你一个人在这儿,我真欢喜!
高尔司基 有什么事?
楚哈诺夫 (几乎听不见)叶夫皆尼·安得列维奇!你明白,事情是这样子:安娜·瓦西列夫娜——愿主赐她健康!——答应给我木料造一所房子;不过忘了吩咐经理——没有她的命令,我就拿不到手。
高尔司基 好,提醒她就是了。
楚哈诺夫 我没这份儿胆子,我的亲爱的。行行好——我一辈子为你祷告。你只要两三句话,提到……(眨眼)你做这种事顶在行——说不定你随便一句话就办得了?(眨眼,更显明了)特别是,你差不多就是这家的主子。
〔闭口而笑。
高尔司基 当真?这样的话,效劳。
楚哈诺夫 我后半生全是你给的了。(高声,眨眼)你有什么事要我做的话——冲我眨眼睛好了。(捶他的背),你这人真行!
高尔司基 很好,力之所能,一定为力。
楚哈诺夫 是,先生。大人!年迈的楚哈诺夫决不让人麻烦。报告,询问,此外,全留给那些有势力的人们去做。我很开心,非常感激。向左,开步!
〔走进饭厅。
高尔司基 好,看样子,这次“巧合”也帮不了忙。(脚步声从花园门那边传来)谁跑成这样子?喝!司塔尼秦!
司塔尼秦 (跑进来,喘着气)安娜·瓦西列夫娜在哪儿?
高尔司基 你找谁?
司塔尼秦 (忽然站住)高尔司基,你知道就好了!……
高尔司基 你简直高兴疯了——什么事?
司塔尼秦 (握住他的手)高尔司基,照理说我不应——不过我办不到——我简直高兴死啦……我知道你一直关切我……想想看……谁想得到?
高尔司基 到底是什么事?
司塔尼秦 我才刚问薇娜·尼考拉耶夫娜好不好嫁给我,她——
高尔司基 她?
司塔尼秦 想想看,高尔司基,她答应啦——就是才刚——在花园——她许我去对安娜·瓦西列夫娜讲啦——高尔司基,我像小孩子一样快活……女孩子真了不起!
高尔司基 (几几乎不能够抑止他的激动)你现在去看安娜·瓦西列夫娜?
司塔尼秦 是呀,我知道她不会拒绝我的。高尔司基,我快活,形容不来地快活……我直想搂一下整个儿世界……让我,至少,搂搂你。(拥抱高尔司基),我真快活!
〔跑出。
高尔司基 (默然许久)好得很!(朝司塔尼秦方面鞠躬)我有荣誉给你道喜——(兜着屋子走动,气闷)我承认,我没有想到这个。她是一个机灵丫头。无论如何,我必须马上就走……要不然,不,我待下来。家伙,我心跳得多不带劲!简直下流……(想了一想)好,我支不住了……支不住,臊死人啦。我不该待在这儿,也不该待在那儿……(走到窗前,望着花园)他们来啦……至少,死也要死得光荣。
〔戴上他的帽子,像是他有意要去花园,在门道遇到穆辛、薇娜和Mlle Bienaimé。薇娜挽着Mlle Bienaimé的胳膊。
高尔司基 你们这么快就回来啦!我正要找你们来……
〔薇娜并不抬起眼睛。
Mlle Bienaimé Il fait encore trop mouillé.[99]
穆辛 你为什么先不跟我们一道儿来?
高尔司基 楚哈诺夫不放我走……你跑了一阵子,薇娜·尼考拉耶夫娜!
薇娜 是的,我热。
〔Mlle Bienaimé和穆辛走到一边,然后他们开始在后面打台球。
高尔司基 (几乎听不见)我全知道啦,薇娜·尼考拉耶夫娜。我没想到。
薇娜 你知道……不过我并不奇怪——他全摆在外头。
高尔司基 (责备地)你要后悔的。
薇娜 不会。
高尔司基 你这样做,是伤心的影响。
薇娜 大概是罢;不过,我这样做非常在情在理,决不后悔……你念莱蒙托夫的诗给我听;你告诉我,机会带我去的地方,去了,我就再也回不来……这都不提,你知道,高尔司基,你知道,跟你在一起,我一定会顶顶不快活的。
高尔司基 好恭维词儿。
薇娜 我讲我相信的。他爱我,你……
高尔司基 我?
薇娜 你什么人也不能够爱。你的心是冷的:你只有想像是火热的。我对你讲话,就像对一个老朋友讲起旧话……
高尔司基 (迟钝地)我侮辱你啦。
薇娜 是的;你爱我不够,所以你没有权利侮辱我……不过,这全是老话啦……我们还是好好儿分手罢……拿你的手给我。
高尔司基 我奇怪你,薇娜·尼考拉耶夫娜。你像玻璃一样透明,两岁孩子一样年轻,可是像福赖代芮克大帝[100]一样毅然决然。拿我的手给你!你就看不出我心里有多难过吗?
薇娜 你的自私心受了伤;不过,没关系,会治好的。
高尔司基 ,你简直是一个哲学家!
薇娜 听我讲……我们谈这个,大概是,末一回谈这个罢……你是一个聪明人,不过你错看了我。相信我,我并不像你的朋友穆辛常常讲的,活着au pied du mur[101]。我没有强制你牺牲,我不过是寻找真理和单纯。我没有要求你跳出钟楼,但是,不这样做……
穆辛 (高声)J'ai gagné.[102]
Mlle Bienaimé Eh bien!la revanche.[103]
薇娜 我没有让你跟我在一起游戏,如此而已……相信我,我没有恶意。
高尔司基 我给你道喜。战胜者不妨宽洪大量。
薇娜 那么,拿你的手给我……这是我的手。
高尔司基 对不住,你的手已经不属于你啦[104]。
〔薇娜转开身子,走向台球桌子。
高尔司基 无论如何,在这世界,凡事要朝好里想。
薇娜 正是……Qui gagne?[105]
穆辛 到现在为止,是我。
薇娜 ,你是一个伟大的人!
高尔司基 (拍着他的肩膀)还是我最好的朋友!不对吗,伊凡·怕夫里奇?(拿手放在衣袋里头),倒说,薇娜·尼考拉耶夫娜,请你过来。
〔走到舞台前部。
薇娜 (随着他)你有什么话告诉我?
高尔司基 (从衣袋取出玫瑰给她看)你有什么话讲讲这个?(薇娜羞了上来,低下眼睛)不可笑吗?看,它连凋谢都来不及……(鞠躬)允许我把它归还原主。
薇娜 假如你对我有一点点尊敬的话,你现在就不会还给我了。
高尔司基 (收回手去)这样说来——这朵可怜的花就跟我待在一起罢……不过,感情可没有就传给我——难道不是吗?好,揶揄,活泼,还有存心不良,万岁!现在,我又是我啦。
薇娜 很好。
高尔司基 看着我。(薇娜看着他。高尔司基讲话有些激动)再见……倒说,现在我能够喊:Welche Perle warf ich weg![106]不过!我又何必?凡事要朝好里想。
穆辛 (嚷着)J'ai gagné encore une fois![107]
薇娜 凡事要朝好里想,高尔司基。
高尔司基 大概是,大概是……里头客厅门开啦。家庭的波兰舞[108]进来啦!
〔从内客室进来安娜·瓦西列夫娜,前头走着司塔尼秦;娃尔娃娜·伊凡诺夫娜跟着她。薇娜奔向母亲,拥抱着她。
李巴诺娃 (充满了泪水的呢喃)Pourvu que tu sois heureuse,mon enfant …[109]
〔司塔尼秦感动得流下泪来。
高尔司基 (向自己)多动人的场面!想想看,我差点儿也成了这木头虫!可不,我根本生下来就跟家庭生活不相宜……(高声)好,安娜·瓦西列夫娜,府上大小账目你总算安排妥帖,完事了罢?
李巴诺娃 完事啦,Eugène,完事啦。干么问?
高尔司基 我提议套上马,全到树林玩儿去。
李巴诺娃 好呀。娃尔娃娜·伊凡诺夫娜,我的亲爱的。吩咐下去。
娃尔娃娜·伊凡诺夫娜 是,太太;是,太太。
〔朝门廊走出。
Mlle Bienaimé Dieu!Que cela sera charmant![110]
高尔司基 我们有多傻,你回头就看出来啦……我今天像一只小猫一样有意思……(向自己)血冲着我的脑壳。看着这些事呀,我觉得我就像喝醉了一样……我的上帝!她真好看!(高声)拿起你们的帽子;走,走。(向司塔尼秦)到她跟前去,你这木头虫!
〔司塔尼秦迂迟地走向薇娜。
高尔司基 不是这样子!心放静,我的朋友。我们散步的时候,我冲你的面子要多动动心思。你把你的才华全露给我看啦。我真觉得痛快!……家伙!还真觉得那样忧愁地痛苦。好,没什么。(高声)太太小姐,走罢;马要赶过我们啦。
李巴诺娃 走,走。
穆辛 怎么的啦?你一举一动都像有鬼附着身子!
高尔司基 鬼呀是……安娜·瓦西列夫娜,拿你的胳膊给我。我至少还是赞礼员[111]。
李巴诺娃 是呀,是呀,Eugène,一定要你做。
高尔司基 很好!……薇娜·尼考拉耶夫娜,请拿你的胳膊给司塔尼秦。Mille Bienaime Prenez mon ami[112],穆辛先生。还有队长——队长在什么地方?
楚哈诺夫 (从门廊那边跑进来)在这儿伺候。是谁叫我?
高尔司基 队长,把你的胳膊给娃尔娃娜·伊凡诺夫娜。那不是,进来啦。
〔娃尔娃娜·伊凡诺夫娜进来。
高尔司基 走!以主的名,开步!马要赶过我们啦……薇娜,你先走。安娜·瓦西列夫娜跟我做后卫。
李巴诺娃 (向高尔司基,平静地)Ah,mon cher,si vous saviez,combien je suis heureuse aujourd'hui.[113]
穆辛 (和Mlle Bienaimé并肩走在一起。向高尔司基)很好,很好,我的孩子。你抖擞精神迎战……不过,你知道这句谚语:“什么地方薄,什么地方破。”
幕
(一八四七年)
后记
在被介绍到中国的旧俄大作家中间,屠格涅夫(一八一八——一八八三)是最受中国读者欢迎的一位。这是把他作为一位小说家和散文家来看的。作为一位剧作家,很少有人对他加以适当的注意。不错,很早就有人翻译他的杰作长剧《乡间一月》,就是当年共学社那本译错了剧名的《村中之月》。后来,芳信先生重新译过一回。然而他的戏剧始终在中国没有得到可能认识全貌的机会。这是不公平的。
因为假如我们知道剧作家契诃夫,我们就应当同样知道他戏剧创作上的先驱,那在精神上给他启发最大的剧作家屠格涅夫。契诃夫在戏剧方面继承了屠格涅夫留下的反舞台的优异传统。唯一的问题是屠格涅夫很早就搁笔不写戏剧了(最后一个戏写在一八五二年),因为他对自己的剧作没有信心,尤其是,和托尔斯泰一样,他厌恶沙皇的检查制度。而且说实话,屠格涅夫后来住到外国,没有机会和契诃夫一样,遇到他的莫斯科艺术剧院。
从事戏剧工作的人们把这看做一种遗憾。不说别的,屠格涅夫先把戏剧从庸俗的场合里面救了出来。他的小说家的才分同样也成为特点在他早年的剧作里面显示出来。细致的感情,深刻的心理,和生活一致而又经过提炼的语言,富有风趣的刻划。贵族社会没落了,时代朝前走,屠格涅夫以他明净的文笔和艺术家敏锐的感受把这记录下来。然而这是戏,他在写戏,他晓得戏和小说应当有些地方不就相同。中国读者只要一读他的《落魄》,就明白这是一出什么样有风格而又有内容的小喜剧。有谁要想搜寻《樱桃园》一对兄妹的悲剧或者喜剧(契诃夫把它看做喜剧)的根源,必须回到《落魄》这类小喜剧去看。《什么地方薄什么地方破》更加说明了两位剧作家精神上的联系。分析一下这里男主人公高尔司基(含有“痛苦”的意思)的性格,他的矛盾和失败活活画出一个地主知识分子的面相。只有契诃夫才有这种深致的“文心”,屠格涅夫没有让他这出小喜剧成为《三姊妹》,然而在格调上,他比《三姊妹》的剧作者先走了这一步,光荣的一步!
屠格涅夫不太相信自己写戏的才能(天大的误会)!所以直到一八七九年,他才把他早年的剧作编成一个集子。译者预备分成四册献给中国读者,根据耶鲁大学教授曼代耳M.S.Mandell的英译本重译过来。巴金兄喜爱屠格涅夫,还把俄文本(一九二零年)借我做参考,可惜对我这仅识俄文之无的人没有用处,真正可惜。
一九五一年一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