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染技艺,除了青蓝大布外,从染织艺术来说,主要是传统“四缬”。“四缬”,即夹缬、绞缬(扎染)、蜡缬(蜡染)、灰缬(蓝印花布)。缬,本指染花的织物,并不限定是蓝染的花。元明以来,棉花广泛种植,棉布普及,取代原先丝、麻,成为主要服装、床上用品材料。棉布的吸水率大大高于丝麻,彩色印染时,红、黄等色成本居高不下,相较之下,蓝靛、黑色成本就很低。其中蓝色又有丰富的蓝色系列色阶,运用刻版、镂印等工艺手段,就产生出蓝白之间丰富的色调对比,产生特殊的艺术情韵。
从文献记载看,“四缬”技艺的产生时间有先后,夹缬、蜡缬、绞缬最早,灰缬即蓝印花布最迟。在纹样设计制作程序上看,夹缬、蓝印花布都要先画、后刻出花版。前者以多块木质花版夹紧坯布,浸染出花布;后者以单幅纸质薄花版覆坯布上,在花版上面刮浆状糊料,使糊料从花版空洞处漏下,在坯布上出现糊料纹样。糊料完全干燥后再浸染成蓝色,再干燥后才刮去糊料,布面即露出花纹。蜡缬也要画,但不必刻版。直接在坯布上用蜡液描画,再浸染,再煮去蜡料即成。所以,它们是3种互相独立的技艺系统。蜡染的“点蜡”,即描绘;夹缬和蓝印花布的花版,是设计和制作,都有“艺术”表现的能力问题。在前者,这类表现能力包含整布、配蜡、造型、构图、浸染、漂洗等一系列工艺技巧在内,在本族群内都是世代以手口相传的方式传承。至今西南苗族族群中分支众多,而每个分支族群都自有一套区别于其他族群的蓝蜡花织品制作手艺,说明这种继承方式有相对独立性。后者主要是汉族的蓝染织品,在这里,花版已经成为商品,只要买到花版,就可以带到任何地区生产,此图形的蓝染织品就会在某地区流行,就开拓了一个新的市场。在夹缬、蓝印花布流行的广大汉族活动范围内,花版的设计、制作是独立的行业,花版流向何地,就成为何地市场能够流行何种蓝染织品的关键。花版是“人”设计的,很多情况下,花版设计、制作是家族的职业。所以人、家族的迁徙,必然造成花版原生地的转移,也由此使市场不断扩散。
1.蜡染技艺与族群迁徙
蜡染技艺在今天汉族生活区域中只是作为一种职业而存在,和普通人的生活已没有多少关系。蜡艺能够广泛存在于人们的生活之中,并且成为人们自小就耳熟能详的生活中的一部分,不是一种职业技能,而是以生活技能的性质专属女性所有的形态,目前就只存留在西南少数民族族群中,如苗族(含愅家)、布依族、土家族、瑶族等,他们都普遍视蓝蜡染为本族群生活的一部分。其中苗族又以分支众多,分布范围广而最具特色。
历史上的苗族等少数民族,原本和汉族一样,也生活在黄河以南、长江中下游地域。《史记·周本纪》正义云:黄帝生苗龙,苗龙生融吾,融吾生并明,并明生白犬。白犬有二,是为犬戎。
又《后汉书》云:犬戎,盘瓠之后也。今长沙、武林之郡太半是也。
长沙、武林郡在长江中游地区。武林,即今武陵。可见东汉时期,这里还是少数民族主要居住生活区域。按《史记》说,秦汉时,“西南夷”中以夜郎为最大。此后汉在贵州设吏置守,在西南夷百数君长中只有夜郎王、滇王接受了汉王朝的印信。
到明清两代,长江流域多次发生动乱,散居在这里的苗族和其他族群再次受到汉族挤压,纷纷从江西等生活区域退出南下,又成为贵州苗族及其他族群的一部分。因为这些原因,苗族及其他族群同族不同支系的现象愈发普遍了。截至上世纪大陆普查少数民族资源时,苗族分支最多,不论是政府公布承认,还是研究者个人意见,总数在150个上下。
按苗族古歌所述,上古时代的苗族在多次南迁过程中都是用“以整化零”的方式逐步分离出若干股小族群,流向更偏更远的山区平坝。在这个漫长历程中,蜡染技艺既作为日常生活的技能之一,又是本族群“无声文字”的历史符号,分离迁徙的大、小族群都不能丢失来源一致的蜡染技艺,致使蓝蜡染技艺和某些特定纹样皆相对集中保留在今天的西南崇山峻岭间族群生活中。
贵州地处大陆云贵高原东部,高山峻岭此起彼伏,历来被形容为“地无三尺平”的地方。这里是长江水系与珠江水系的分水之处,北部沅江两条支流,一条流经黄平、镇远;另一条即清水江,经丹寨、凯里、台江、黄平入湖南,经洞庭汇入长江。都柳江则过榕江、从江,流入广西汇入珠江水系。
苗族历次迁徙,也都是沿着水流而走,追击者当然也是循水而来,这也就形成包括汉族在内的各族群生活圈都是沿着水域而交错杂居的现状。贵州一省总人口中,除汉族外,以苗族为最多。1990年代统计苗族总人口,就有730多万。虽然如此,各族群生活圈的地理区域,在多次历史争夺中已大抵分明,各有自己的生活“界线”。其实在少数民族混居区域都是同样,各族群都各有自己的生活区划。在广西,当我问到瑶族为什么都住在深山里的时候,壮族朋友的回答是:被壮族打跑进山的。只要看到水边、路边有大树处,就有寨子,寨子不是汉族的,就必是壮族的。而城镇必是汉族主要生活区。在贵州,布依族自认为强悍过于苗族,所以布依族多居于水边、山下。在贵州、湖南、四川交界处,汉族又有和土家族混居的情况。自然灾害频频,生存不易,族群间缺乏平等互信传统,即使小有矛盾,也会引起大冲突。人为战乱的结果,强势的族群不断打压弱势族群,于是水草丰饶之地尽为其所占,次者则依次退居。按照迁徙先后的规律,在当时情况下,汉族占有政权,集镇城市是汉民为主的生活地区,城镇外的道路水边多布依族聚居,山冈平坝多苗族聚居。到广西,则近道平坝多壮族,山峦深处多瑶族。这种生活地域的分配在长期的历史动荡中逐渐形成,到今天除了因地方经济建设需要的移民外,族群居住区域基本上仍是此格局。蓝染手工技艺也随此格局而散布西南各地,越是偏远之地、缺乏交通的深山村寨,保留的蓝染手工艺就越具“原生态”。
苗族的迁徙史,从上古时期的长江流域到今天的西南地区,总其大端共有5次大规模迁徙:
第1次:传说中的尧舜禹时代,“宰三苗于三危”,三苗族团瓦解。
第2次:西周至战国时期,楚国势力扩展至东南,苗族从荆、句吴向南迁徙。
第3次:唐宋时期,湖南武陵、五溪地区苗族向西入川南、贵州、云南;向南入湘西南、广西,由桂北迁入贵州东南。
第4次:明初武陵、五溪及江西苗族继续南下。洪武22年(1389年),沐英在南京述职后返回云南,一次带走江南汉族250余万人。汉族人数超过当地少数民族,从此有“夷娘汉老子”的俗语流行。也迫使部分少数民族由云南出境,迁入东南半岛北部山区。
第5次:1970年代东南亚战争期间,当地苗族再次外迁,分布在今美国、法属圭亚那、加拿大、阿根廷、澳大利亚等。
(1)早期的木蜡和走失的绕家
根据苗族自己的传说,先古时期有一位叫娃爽的姑娘在偶然情况下发现蜂蜡防染和蓝草浸染的功能,于是发明出蓝蜡染,一直流传至今。
从物质文化的发展规律说,人类生产技能总是从简单的、常见的自然现象观察中得到启发,先模仿,积累经验后再发展,最后找到最适用的材料和方法。在自然界中,枫树、松树、漆树等很多树种都有分泌树汁的现象,不同树汁有不同的黏性,也就具有一定的功能性。这一特点早在新石器时代已经被原始人类认识到了,距今7000年的余姚河姆渡文化有一只漆陶器,陶器外壁涂上了漆汁,说明漆汁可以复盖陶壁的功能已经被人们发现并被运用了。
松树的树汁松香有复盖性,干后较脆。枫树的枫汁也有复盖性,黏度强。在日常生活中这两种树汁的性能很容易被人们发现和掌握运用,因此从获取蜡染材料的方便程度来说,也应该先是直接采集枫树、松树的汁,然后才发展到在蜂巢里刮取蜂蜡,因为前者简单安全,后者相对要复杂而有被蜂蜇的危险。
在早期少数民族不断迁徙和不断分离的小支族群生态中,如果他们分离迁徙的时期早到蓝染技艺的初始阶段,那么就有可能会保持了更早形态的蜡染工艺。那么,其蓝蜡染的材料不会是蜂蜡,而是这种更原始、更容易得到的“木蜡”。在田野工作资料中,贵州南部荔波县的白裤瑶、青裤瑶和长衫瑶是用枫树汁为防染剂,而苗族族群中的从江县的岜沙苗,凯里、雷山、台江的长裙苗,丹寨的八寨苗和黎平县的摆东苗、岜沙苗、长裙苗和八寨苗,也都用枫汁点蜡,称为“木蜡”。岜沙苗工具更加原始,用加工的大羽毛管,如欧洲人的鹅毛管笔;摆东苗则用松香与牛油混合物点蜡。从“木蜡”的名称上说,“木”即古汉语中的“树”,亦可旁证使用“木蜡”族群当初从与汉族混居区域分离迁徙时代相当遥远。
上述苗族的生活形态,长期以来都是基本封闭的,蜡染局限于本家族内的自给自足。严格地说,此种状态下的蜡染还不成其为商品,也谈不上市场的开拓问题。譬如黔东南从江县岜沙苗和黎平县摆东苗。他们虽然同样用木蜡点蜡,而且连服饰都有些相近,可是他们竟然都不知道距他们山间平坝200多公里的另一个山间平坝上,有对方存在。这一现象说明他们这种“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形态已经维持了不知多少年,在这漫长岁月中,他们保持的木蜡点蜡花的工艺,具有相对独立的原发性。
至于个别族群在使用木蜡为防染剂时,会在木蜡中再加入牛油,这一种方法只有本族群才会使用,没有其他族群相互模仿的情况,因此依然带有经验性的原生形态性质,而非互相交流的结果。可以说,木蜡、竹刀,是早期蜡染的材料和工具。在后来历史发展中,蜂蜡渐渐普及,蜡刀也多用铜质了,但浆布一道工艺,还保留着早期的形式,如三都白领苗即如此。说明蜡染技艺发展历程中有不均衡性。
“木蜡”这一古老称谓和制作程序,在苗族或瑶族的一小分支中至今还有完整保留。其中的一小分支,已被统称为“绕家”。
曹六祥与张氏姐妹(因姓名权需要,此田野调查人名皆保留姓氏,化名)
绕家分上绕、下绕。上绕聚居都匀一带,下绕聚居麻江周围。据说他们最近在族群的归属问题上,已有政府的结论:上绕归入苗族,下绕归入瑶族,各自成为他们的一个支系。
绕家人口不多,大都居住在交通不便的山区,和外界交往较少,生活环境相对封闭。据当地人说:他们对自己族群的“来历”也颇有困惑,改革开放后,他们曾和广西的瑶族有所接触,发现双方的语言、发音、生活习俗有太多相似。
因此有一种合理的推测是:他们是不知何年何月,因何事从瑶族族群中出走的一个支系的后代。时间既久,天老地荒,在新的山间川旁聚居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过原住地,忘记了原来的一切,对外只自称“绕家”。“绕”和“瑶”的发音相混,也许当初出走的先人在迁徙路途中仍自称是瑶家,代代口传,音韵稍变,“瑶家”发音就被卷舌化,成了“绕家”。
绕家准确出走的时间已不可详考,但出走前应当已掌握了蜡染的技艺。所以在新的生活环境中,同样能够运用生活和生产经验,同样能够在枫树上采集木蜡,同样能够在山坡树林中寻找蓝草,提取蓝靛。在我的田野资料中,广西巴马的蓝靛瑶、贵州麻江绕家、镇宁石头寨布依族等众多族群的生活山区,都有品质优良的野生山蓝、菘蓝资源。所以,蓝的原料不是问题。当在某地定居繁衍之后,蜡染技艺,包括对蓝靛提取、对织物浸染,和“点蜡花”的技艺,就在女性系统中传承下去。
我调查的绕家,属下绕家。地点青坪村就在龙山以南的河坝。
青坪村位于清水江上游,河道宽而浅,水清见石。清水江和石头寨的白水河不同,清水江属长江水系,自西南向东北流入湘江水系,进洞庭湖,汇入长江,一路东下入黄海。
绕家住在这清水江两岸。因为附近没有大型工厂企业,空气清新,流水明彻。岸边平畴连绵,远处树木繁茂,山岚横陈,雾水迷蒙。村寨民居顺着山势起伏而高低相错,寨中小路多用石材铺设,路面窄而不平,落叶草花飘洒四处,环境十分安静。
绕家蓝蜡染有两个特别之处,一个是普遍采用两次浸染工艺,即把整幅坯布先染浅蓝,再在蓝布上点蜡画花,完成后再放入染缸浸染。但这一次浸染的蓝靛染液中,会加入其他成分,浸染出的底色调为深蓝黑色,因而映衬出第一遍浸染的浅蓝色纹样。因此之故,绕家的蜡染纹饰不像一般常见蜡染那样,只有蓝白对比强烈的色调,而是浅蓝、深蓝黑色调两个层次的映衬烘托,对比并不强烈但格调清爽,带几分雅致。另一个是头帕的戴法。她们先要像唐宋人那样缠出发髻,然后包扎头巾,使头巾紧紧缚住发髻后,再对折头帕成正方形,轻轻覆在头顶上,双手在发髻后面按一按,既不用系带也不用别针,不论走路、做活,头低头仰,头帕就像粘在头巾上一样,纹丝不动,顶戴技巧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