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妞妞(少儿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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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哭不是懦弱(1)

“想开点,就当我们没有生她。”

“可是我们生她了,而且她多可爱。她来世上一趟,一点儿没让我操心,还给了我这么多东西。”

“这些东西永远留下了。”

“这辈子我最感谢的是她。虽然她不能跟我说话,但她一直在和我交流,我觉得我更完全了。过去我的确有欠缺,老那么没牵没挂,以后不会了。”

“以后我们一起写小说。”

“真人是最好的。”

“人生不过如此,你想想一百年后……”

“我知道,早去晚去都是去。”

“活八十年是一生,活八十天也是一生。我们让她好好活一场,我们和她也好好父女一场,母女一场。”

“现在我看别人,觉得谁都那么幸福。哪怕养个病孩,丑孩,弱智孩,也比我们好。”

“这是命,我们得认命。”

“我的脑子都木了。我不想别的,只想一件事:怎么把她喂好。”

“这就对了,过一天算一天。这世界上谁不是过一天算一天?”

“不饶我呀,上帝对谁都公平,没有宠儿。从小到大,一向顺顺溜溜,不知道什么是痛苦,就给我这么一个大痛苦。”

“公平什么!罚我倒也罢了,你和妞妞这么天真,毫无戒心,上帝不该对你们下毒手。”

“我一向幸运,你不该再受苦了。”

“最不该受苦的是妞妞。不管她能活多久,这些日子我们快快乐乐过,也让她快快乐乐过,好吗?”

“好。”

“不哭了?”

“你不哭,我就不哭。”

她朝我扮了个笑脸,忽然想到什么,又补充说:

“咱们照样买童车,天热了,推妞妞到户外散步。”

“我们还给不给她上户口?”

“当然上,她是咱们家的人,是不?”

“对,我明天就去上。”

凌晨五时,她披着睡衣到我的小屋来。

“亲,你睡着了吗?你一定要挺住。”

“我在想,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

“我们更近了,是吗?”

“世界又变小了。”

“我妈说,你是个哲学家,通过这件事,一定会更了解人生。”

“我只是更了解你了,你是一个很够格的妈妈。”

“你这个爸爸才登峰造极呢,妞妞和你这么好。”

“妞妞能活下去该多幸福,她有这么好的爸爸妈妈。”

“她还这么漂亮。”

“刚出生那会儿,你觉得她哪里不漂亮,你就说她哪里象我。”

“现在她越来越像你了。”

“像我还能漂亮,妞妞真为爸爸争光。”

“你可不能再哭了,眼睛坏了怎么写作?”

“我眼睛本来就不好,咱们家得靠你,你更不能哭。我们还要周游世界呢。”

“长这么大,还是觉得养孩子最有味,比恋爱、出国都有味,叫人没脾气。我这个人原来不想结婚,结了婚,觉得结婚真好。原来不想要孩子,有了孩子,觉得有孩子真好。让我一辈子养孩子,我也愿意。夜里起来喂奶,睡眼朦胧地到摇篮边抱起她,一点儿也不烦。”

“要是查出我的染色体有问题,你跟别人生一个。我得让你当妈妈。”

“不,我就要你的。妞妞性格像你,她多好。”

“我有病呢?”

“我就爱你和讽刺你,说你染色体有毛病,所以有点儿小才气。”

“你倒不是个歇斯底里的小女子。”

“你可是个多愁善感的小男人。”

她给了我一吻,含笑离去。

“我们总得做个决定。”

“没法决定,哪种选择都是最坏的。”

“就这么拖着?”

“都说顺其自然,其实这已经是一种选择了。”

“我还没有决定不要她了。”

“那就动手术。我们守着她,好好照料她,和她相依为命。只要她活着,我不在乎别的,什么出国、写作,都无所谓。”

“这也是一种生活。生活是多种多样的,为什么只能有一种活法?”

“我们会有乐趣的。”

“不行,成了个小瞎子,就不是她了。”

“我们好好爱她,让她成为一个快乐的小瞎子。”

“这会儿我已经听见别的孩子在骂她小瞎子了。看她遭人欺负,我受不了。”

“我们也叫她小瞎子,让她从小就习惯。”

“太惨了,给强奸了都不知道是谁干的,我看过一个电影就这样。”

“没法想这么多。不瞎也有给强奸的。”

“我们死了怎么办?”

“没准等不到那一天。动了手术,死于癌症复发或第二肿瘤的可能还很大。”

“何必让她再受这些苦!既然注定要去,迟去不如早去。现在她毕竟还不懂得留恋生命。”

“在懂得留恋生命的时候死去,这是我们绝大多数人的命运。”

“人家都说,父母能给孩子的也就是一个健康的身体了。我们连这也做不到,她长大了会埋怨我们的。”

“如果她现在懂事,她也不会原谅我们放弃她的生命。”

“我是她,我就不想活了。”

“是又想又不想,所以惨。”

“你决定动手术了?”

“不。”

“放弃?”

“不。”

“究竟怎么办?”

“不知道。”

她好像变了个人,瘦了,苍白了,一下子老了好几岁。一向无忧无虑的她,脸上难得再有从前那灿烂的笑容。我悄悄打量她,暗自心疼。

她并未觉察,正若有所思,抬头对我说:

“刚才喂奶,她拼命大口吃,一时找不到乳头,急成那样。以前她从来没有这么急切。”

“今天她消耗太大。”

“我永远忘不了她平时吃奶的样子,那么健康,那么不慌不忙。”

“她是世界上最乖的孩子。”

“那天我妈请教一个老专家,那个老专家说,活下来也后患无穷,但还是要尽人道主义责任。我一听就火了。这么可爱的一个小生命,就是要尽力救活她,不是尽一尽人道主义责任做到心安理得的问题。”

“可是我们救不活她。”

“我的同事说,不是我们欠了她的债,是她欠了我们的债。”

“什么债不债,谁也不欠谁的。归根到底只是爱。我们爱她,就不能不伤心。”

“我真不敢想那一天……”

“不能想。”

“等待死亡,这种感觉真是异乎寻常。”

“尤其是等待自己孩子的死,她看起来那么健康。上帝让我们有与众不同的体验。”

“我宁愿做普通人。”

“这种经历也相当普通。”

“我在电视上看到,科学家们预测地球变暖可能导致人类毁灭,心里就松了一下。人类都要毁灭了,妞妞的死还算什么?可是,和妞妞在一起时,我又觉得管它人类毁不毁灭,反正妞妞不能死。”

“上帝向我们撒了一个美丽的谎,故意逗得我们如痴如醉,然后又把它戳穿。我们看清这个阴谋,就不会悲痛欲绝了。”

“你看清了?”

“这会儿好像看清了,一见妞妞又糊涂了。”

“她是那么实实在在的一个小生命。”

“小生命的确是最实在的生命,我们大人的生命就比较虚假,加了许多伪饰。”

“那么好吧,现在我要去闻闻她的味儿了,她的味儿真好闻。”

她回到婴儿室,向摇篮俯下身去。

“也许会有奇迹。他说得这么肯定:吃我几副药,瘤就慢慢缩小,没有了。”

“他们这些人全这样。那个气功师不是更绝?他说他能用意念把癌细胞调出来烧死。”

“我恨西医,没有一点人性,只知道宰人。还是中医好,即使治不好,至少有人情味。”

“我们也只好指望奇迹了。”

“你不相信?”

“不信也得信了。相信上帝就是希望真有个上帝。问题是我不愿意相信妞妞必死无疑。”

“妞妞真有救,就太好了。”

“不是一点儿希望没有。我寄希望于西医。”

“手术?”

“一做手术,什么希望也没有了。我寄希望于西医的失误,这种事多得很。”

“那天你和病理室医生讨论,把他给镇了,他还以为你是学医的呢。”

“我专挑西医的漏洞,还不是自我安慰?其实, 找中医和气功师也是自我安 慰。”

“妞妞五官端正,耳垂长长的,倒是福相。不是有个说法: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不死足矣,要什么后福。”

傍晚,她闷闷不乐地靠在床上。我邀她出去散步,她不理。

“怎么啦?”

“没怎么。”

“唉,两个妞,这个妞还不如那个妞好哄。”

她一笑,起身跟我下楼。我们在住宅附近遛达,我找话说,但她始终沉默。返回时,她在楼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

“跟你说句真话吧——妞妞绝对完蛋!我天天都看见,它就这么一点点长大,一刀刀割我。小妞妞,小妞妞……妞妞太可怜了,她这么孤立无助。长在我身上就好了,我从来没有这样心疼一个人。”

我转脸看,昏暗的光线下,她脸上泪光闪烁。

一会儿,她低声说:“有时我真想早点结束。”

“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幸。”我想劝慰她。

“我一直是幸运的。”

“所以不该让你一下子遇到这样的不幸。”

“不幸只是开始,我有预感。爸爸死,你死……”她泣不成声了。

“妞,别哭,勇敢些。”

“哭也不是不勇敢!”

“不管发生什么,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没准我还死在前头。现在我才感到自己年纪越来越大,可能性越来越小了。这些天老做恶梦,有一回梦见我自己得了癌症,躺在床上快死了,醒来后脑子里一直响着《红楼梦》里的好了歌,真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了。”

“好了歌是佛教思想。佛教主张无我,连自己也不属于自己,何况儿女。所以要跳出来。”

“我就不赞成!要沉就沉到底,事情结束了再跳出来。”

“你妈去山西出差,你跟她上五台山玩玩。”

“妞妞一共这么些天,我还走?”

“我怕你到时候拔不出来,现在就应该慢慢拉开距离。”

“那就没有牵挂了,有牵挂就不能老想着跳。”

“陷得太深,到时候想跳也跳不出了。”

“跳得出就跳,跳不出就疯呗。”

回到家里,妞妞已入睡。她席地而坐,傍着摇篮,伸手握住妞妞的小手。我劝她上床睡觉,她听从了。她让我也回小屋睡觉,一边说:

“我也顾不了你了,你爱多晚睡就多晚睡,强求不了。我知道什么事都是强求不了的……”

说罢,脸埋在枕上又恸哭起来。

客人走了,那个九岁的女孩长得很漂亮。我们的女儿正发病,整日闭目昏睡。

“妞妞能长这么大就好了,她一定也很漂亮。”

“不能这么想。我们失去的不是九岁的孩子,而是几个月的孩子。”

“这有什么区别?我真觉得生活没有意义了。”她大哭。

“陷在哪里,就在哪里找意义。以后我们还会陷在别处的。”

“回过头看,和妞妞在一起的日子最有意义。那些恋爱、调情什么的,都很轻飘。”

“人生无非是一堆体验。比起不育,我们毕竟多了许多体验。”

“我宁肯不育。现在这样,真受不了。”

“你愿意自己根本不出生,还是有生也有死?这道理是一样的。”

“不一样!知道她活不成,为什么还要让她受苦?你让她这样受苦,你就是罪人!留不住的就不要留了!”

“她现在活着。”

“这么活着还不如不活。”

“她还会有好转的时候。”

“那有什么意义呀!你总说意义在于过程,过程和过程还不一样呢。别的孩子有明天,她没有。这样一天天养着,我心里空空的。”

“世界上许多孩子死于急病或意外事故,我们不过是预先知道罢了。你想想邓肯,两个孩子一下子死于车祸。”

“那也总比我们眼看着死神一点一点宰割孩子好些。”

“邓肯会羡慕我们有精神准备。自己这里的死总是最坏的死。”

“我要这精神准备做什么?都快把我准备疯了。打这件事发生后,情况总比预料的坏,越来越坏!根本抵抗不住!一切希望都是自欺欺人。”

我知道她说得对。今天我一个劲儿自欺欺人。可是我仍然说:

“那也不能不抵抗。抵抗了,终归慢些。”

“快些比慢些还好呢,还是早些结束吧!”

“我舍不得。”

“让她受苦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