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新守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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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守林故事之番外十二 繁枝(一)

就是它吗?——立蕙轻声说着,半蹲下身,去看珑珑搁在家庭起居室中间的硬纸板。灯好亮,太亮了——她在心里说,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扫了一眼墙角的立灯。智健和她并没有目光的交汇,却在她从光源收回目光的瞬间站起身来,走过去拧了拧灯杆上的开关。阔大的起居间立刻染上一层轻柔的橘光,沙发边龟背竹阔大的叶子呈出金色调的蜡亮,乳白色地毯与纸板交叠出的边界变得模糊,在脚下浮出一片浅淡的暖烟色。立蕙的目光迅速聚焦,柔和地落到纸板上。

这是一块从沃尔玛买来的学生专用课业项目展示板。长方形的主页旁有两个可折叠的副翼,合起来小巧轻便,易于孩子们拎着出入、上车下车,待到课堂上再展开,进行讲解答辩。

十一岁的珑珑趴在地毯上,手压在纸板副翼两端,扭过头来看着立蕙叫:“准备好了?好了吗?”他还没变声,脆嫩的嗓音带着丝微的奶香气,扑哧而出,让长长的睫毛看着更翘了。立蕙摸摸他那滚圆的大脑袋,微笑着柔声说:“我好了!”智健也坐下来,抱着双膝,故作郑重地说:“小伙子,来吧!”珑珑不响,翻身坐起,敏捷地将折合着的两片副翼同时掀开,往两旁一摊,在智健带着夸张的“哇”里,展示板的内页袒露在柔和的灯光下。

立蕙第一眼看到的是顶行的深棕色花体字串:My Family Tree(我的家庭树)。珑珑写下的这些字有点大小不齐,带着毛边,看上去稚气未脱,跟他那一口脆脆的嗓音很是相配。

这是小学六年级学生珑珑的生命科学课最新课程项目:让孩子们写一篇文章介绍自己的家庭组成和来历,并以此为题做课堂演讲。立蕙明白,在美国这样一个以刻在国玺上的拉丁国训“Epluribusunum(合众为一)”为自我标识的移民国度里,“我从哪来”这类问号总是如影随人。他们相信,这“哪里”是生物和文化的双重基因,你只有扶牢这个浮标,才不致在各种文化合流而成的繁杂海面上沉没。但忽然看到珑珑这个年纪的孩子,竟已开始对自我身份进行如此郑重其事的有意识寻找,她还是有点意外。

版面上部的空间被淡淡的果绿色覆满,那是大小不一的叶子,每一张都腆着圆润的肚子,却在叶尖陡然收回,看上去像一粒粒饱满的南瓜子儿,带着盎然的喜气。那些嫩绿虽被利索地涂出,却有着微妙的深浅变化。中间隐约呈“Y”型的粗壮深棕树干露出强劲的根须。后面不远处,是一道呈大波形起伏的双杠白色栏杆。栏杆外边远处,是浅绿的小小山丘。树根附近立着一排茂密的青草。展板左右两边是一圈淡淡的咖啡色,一直绕到栏杆下边。整个画面的构图干净利索,带着天然稚气。立蕙笑起来,说:“好漂亮的一棵树啊!比我想象的好多了!”智健朝珑珑抬抬下巴:“我没说错吧,妈咪会喜欢的!”珑珑憨厚地朝立蕙笑起来,露出一口孔雀蓝色调的牙箍,很有点超现实。

“嗯,它现在还只是一棵树,但马上就要成为我们的家庭树了!”珑珑说着,从展板底下抽出一个透明塑胶大文件袋,往地毯上一倒,滚出一小瓶透明胶水,几只彩色水笔,一沓纸片。“闭上眼睛!”他兴奋地叫,伸出手来捂住立蕙的眼睛。

立蕙闭上眼睛,屏住气。只听得几声“啪,啪,啪”的轻响,再一看,那棵茁壮树上已经跳出几只浓艳的果实。她凑上前去,看到在茂盛的树叶丛中,一左一右对称的树干上,端正地贴了两张4×6英寸的彩色照片,分别是智健和立蕙父母的合影。两对四位老人的性格,在这两张照片里表现得相当突出。她想这该是智健帮着从相册里仔细挑选出来的。智健那曾为矿冶专家的父母,当年双双留学莫斯科大学。在照片中,智健父亲穿着蓝白大格子的衬衫,戴着太阳镜的母亲穿着红白细格、领口带着白色小卷边的衬衫,一前一后相拥而立,带着中国同龄人少有的开朗和亲密。他们在镜头前几乎是在大笑,引得立蕙想起智健母亲拉着手风琴,智健父亲刹不住车高歌苏联歌曲的情形,不禁微笑。这照片是那年夏天在优胜美地国家公园拍的,背景里的半圆石峰清晰可辨。如今两老常住广州天河,年近八十还经常四海神游。

立蕙父母的照片则是在大峡谷拍的。立蕙的父亲戴着一顶棒球帽,深色的衬衫,神情安详。立蕙母亲淡淡地笑着。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比肩而立,看上去不特别亲密却默契相依。立蕙年逾八旬的父亲如今已基本失忆。多年来,立蕙一直在劝说母亲携父亲移民来美,以便自己可以分担母亲的重负。母亲却从不松口,和住家保姆一块儿在广州家里照顾着立蕙父亲。立蕙明白这是母亲怕连累女儿全家,只得隔洋牵挂。她近年来只要有假,就直奔广州探望。此时再看到自己父母十年前的照片,立蕙感到有些陌生。她凑近去看父亲的眼睛。那是认得她的眼神,里面有着他们父女彼此能懂的深意。如今他已经认不得立蕙了。他都握着她的手反复说,他有个很优秀的宝贝女儿,长大后去了很远的地方,他非常想念她。每到这时,立蕙就会将手安静地搁到父亲的手里,听他唠叨。偶尔不甘地说,我就是你女儿啊!父亲会天真地笑起来,说,我女儿叫立蕙,比你要漂亮些。想到这些,立蕙将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伸过去在照片中父亲的脸上轻轻划过。竟觉到指尖有点热,赶紧缩回。

树干的中央,在比父母们的照片稍低些的位置上,端正地贴着立蕙和智健的合影。那是硅谷全盛时期,他们在当时智健供职的国家半导体公司的圣诞派对上拍的合影。照片中的立蕙一袭深紫色正式晚装,胸前装饰的珠片在镁光灯下闪闪发亮,肩上一条浅紫色调的薄羊绒披巾,头发用发胶牢牢地固定了。立蕙这时好像才想起来,自己那时还留着长发。一双同色调的长坠耳环,让当年格外瘦削的立蕙看上去下巴更尖了。她的眉眼都认真描过,再着了彩影,让眼神显出些许雾气。抹着深紫红唇膏的嘴角轻抿,令一脸矜持的笑意带上了隐约的幽怨。一脸阳光的智健着深色洋装,打一条花色活泼的领带,体贴地微斜了身子靠向立蕙,由衷地笑着迎向快门。他们坐在一张铺着大红桌布的餐台前,面前盛着红酒的高脚酒杯晶莹清亮,雪白的盘盏刀叉在圣诞红和蜡烛的陪衬下,繁美华丽。立蕙喜欢这张照片,那是她做母亲前的最后一个圣诞,也是硅谷互联网泡沫破灭前的最后一个圣诞。

立蕙顺着大树的枝干看向树根底部,发现那些茁壮挺拔的青草现在被牵着一匹小马的珑珑遮掉了大半。照片中的珑珑身穿牛仔服,颈上围着大红白碎花的三角布巾,配着头上黑色的牛仔帽,看上去神气活现。立蕙一边寻着说词要表扬珑珑,一边快速地上下看了看眼前这棵大树,往后偏开身子,明显感觉到叶干间果实的稀零冷清,脱口而出的竟是自语般的轻问:“就这些了吗?”

“是啊,如果我是爹地那就不一样了!他有四个兄弟姐妹呢!”珑珑乖巧地接上一句。没等立蕙张口,他又说:“我们班上的同学,总有一两个兄弟姐妹可以充充数的,很多还地上坐一溜呢。”“那有啥?”智健打断他,“我们公司里的阿拉伯同事,家里十几二十个兄弟姐妹的大把;越南同事家里也是,十个八个兄弟姐妹的不在少数。你若嫌少,那将你跟靓妹的照片贴上去?”——靓妹是珑珑心爱的猫咪的名字。“爹地!这又不是汽车的后车窗,你爱画啥就画啥。这是家庭树!是严肃的事情!”珑珑扭着脑袋,对着智健嗲怪起来。

“哈哈,逗你的。”智健说着,搂了搂珑珑的肩。珑珑笑起来,抽出一支彩笔,趴上前去,在自己的照片下飞快地写下英文全名:Long long Fu,DOB(生日缩写):09-24-00。他毫无停顿地又在立蕙和智健的照片下写出:Lihui&ZhijianFu。看着自己的名字被珑珑如此轻松地写下,立蕙有些回不过神来。她喜欢护照上自己的全名:Lihui Yan Fu。和智健在美国登记结婚时,立蕙选择了入乡随俗,改随夫姓。“傅严立蕙”这四个字,将她的来龙去脉表达得如此精准:严家的女儿,傅家的媳妇。现在看到自己的本姓被珑珑轻巧地抽去,立蕙心下生出些微的不适。虽然在日常里,几乎所有人的中间名字都会被省略,但这个夜里,看到自己被这样挂到家庭树上,一种来路不明的感觉,仿若一根小小的刺,从指甲尖轻轻刺入。

“妈咪!”珑珑轻叫着,推了立蕙一下。他握着笔,有点犹豫地说:“祖父母们?”智健在一旁点头笑说:“你写,你是中文学校五年级学生啊,拼音比赛还拿奖的,肯定行。奶奶徐丽文,爷爷傅奇章。”珑珑果然就有些犹豫,扯过一张纸,在上面将拼音写出,递给智健。立蕙凑近去看,发现他还是在“Q”之后加了“U”——这是将英文拼写的硬道理又套到拼音里来了。再一看,他还将奶奶的“Xu”姓写成了“Su”。立蕙微笑着帮他改正,再由他誊到祖父母的照片下。“妈咪,外公外婆的名字你就帮我写了吧。”珑珑叫着。立蕙不响,从他手里接过笔,弯下腰趴近纸板,写下父母名字“严明全、刘洁清”的拼音,朝珑珑说:“看到吗?这里面有两处‘Q’,外公的‘全’,‘Q’后面要跟‘U’的。”“我知道了。”珑珑打断她。立蕙直起腰来,轻轻搂了搂珑珑的肩,忽然听得珑珑问:“在中国,人们结婚了,妻子是不改随夫姓的,对吧?”立蕙说:“嗯,如今的中国是这样的。”“那你原来是姓,嗯,那你原来姓燕,很好听!”珑珑得意地点点头。“是严,第二声!”智健纠正他。珑珑将笔搁下,说:“可惜找不到严家和傅家曾祖辈的照片了,要不我们的家庭树可以多一层果实。”没等立蕙和智健反应过来,珑珑又问:“哦,你们见过你们的祖父母吗?”立蕙和智健对视一眼。智健说:“我见过我的爷爷奶奶和外婆,外公去世早,没见过。可惜我没有他们的合影。”立蕙顺着轻声应道:“我也没有。”珑珑耸耸肩,说:“移民家庭都这样,没关系的。从这棵树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出我们的血液是如何汇流的。”立蕙心下一声“咯噔”,赶紧说:“做得真好!祝贺你了,折起来收好了,早点睡觉去吧。”她边说边起身离去。“珑珑你听见了吗?明天要早起上学呢!”智健的声音在身后轻淡地停在最后一个字时,立蕙已经坐到了书房的转椅上。

她没开灯,眼前却立着那棵嫩绿的家庭树,枝繁叶茂却果实零星。如果不是珑珑最后那句话,她都不曾面对过这样一幅清晰的家庭图谱:树上的每一位长辈,都是流向珑珑血液管道上的阀门。这个意象让她不安。她知道,智健也明白,珑珑画出的那条渠道,实际是流不通的。

从窗外和过道上折进的微光在宽大的空间里叠交着,勾出墙边书柜模糊的边界,将它变出虚幻的高大。立蕙转过身,面对着沿墙而立的那排书柜。她愿意告诉珑珑,她是见过祖母的。

她记不清祖母的脸相了,却记得那上面密密麻麻的皱纹。稀疏雪白的头发在脑后结实地扎成一个小小的髻,总是穿着盘扣简约的深色中式布衫,冬厚夏薄。瘦小单薄的身子因着一双小脚,总是颤颤巍巍。那是立蕙见过的唯一小脚女子。老人那时只是锦茗、锦芯兄妹的奶奶。立蕙听大人们说过,别看这老太太如今低眉顺目的,旧时可是桂林城里大药堂主家里管事的少奶奶。立蕙有时去找同学,走过锦芯他们在院里西区的宿舍楼,看到老太太就赶紧远远绕开。她相信这穿着怪异的小脚老太当年就是《白毛女》里黄世仁母亲的样子,动不动拔出脑后的发钗给人戳上一下。立蕙偶尔听那奶奶开口说话,是她完全听不懂的客家口音。

锦芯的奶奶活到九十五岁高龄,寿终正寝——是寒露天里在睡梦中离世的,走得很安详——这个消息是立蕙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中国人说的生父,在她十九岁那年不远千里寻来,在广州暨南大学的校园里告诉她的。立蕙那时已是暨南大学物理系二年级学生。她十二岁那年随父母离开南宁,来到广州后,就再也没见过这位她称为“何叔叔”的男人。他一度曾是她眼中心里巨大的问号。

她在去食堂吃午餐的路上被何叔叔拦下。何叔叔的到来,将那个几乎要被她遗忘的问号,突然戳到眼前。那个问号在她十一岁那年平地而起:她发现自己确实和他长得太像了,比锦芯和锦茗都更像他的孩子。他真是她的爸爸吗?是吗?

这个问号在她刚满十一岁的初夏从天而降——立蕙在南宁西郊农科院小卖部的台阶下被几个男孩围住。其中两个大点儿的男孩上前拉住她。他们嬉笑着问:小靓女,快点讲,你爸是谁?立蕙扭着身子试图挣脱他们的手臂,却被他们扯紧了脑后的小辫,疼得她尖细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爸是严明全。”她的应答引来一片哄笑,连台阶尽头黑洞洞的小卖部里的大人们也跟着笑了起来。她惊异地睁着双眼,再说了一遍:“我爸是辐射育种室的严明全。”笑声忽然稀疏了。大男孩们松开她的辫子,还不肯放开她的手臂,低声说:“说你爸是何骏,叫何骏!”立蕙惊异地张大眼睛,抬头看着他们。其中的一个男孩用力捏了一把她的手臂。立蕙不依,他们来夺她手里的酱油瓶子,一边表情诡异地说:“你姐也在打酱油呢,你们家要喝多少酱油?”店里又传来人们的哄笑。立蕙握牢手里的酱油瓶,低了身子忍着不作声。这时,她感到本来钳制着她一双细臂的手松开了。顺着男孩们的目光朝台阶上端看去,个子高出立蕙大半个头的锦芯,双手握一只装满酱油的瓶子,站在五六级台阶上的小卖部门口,安静地盯着立蕙身后的两个大男孩。

锦芯那时已是南宁二中初二年级学生。如果不是周末,已经很难在农科院里见到她了。五岁就能穿解放鞋顶脚尖跳小白毛女,过去一直在学校文艺宣传队当台柱子,还到市业余体校练过体操的锦芯,去年在市里举行的第一届中学生作文比赛中拿下初中组第一名,同时获化学竞赛二等奖。在市中心朝阳广场召开的颁奖大会上,锦芯作为获奖者代表,在几千人面前从容地念完了演讲稿——那时还不叫获奖感言,又到电台录了音。她那凭语文功底说出的普通话听起来中规中矩。农作物栽培专家何骏家那自幼漂亮出众的女儿,果然像小报上形容影星歌星说的那样:华丽转身,成了农科院和西郊片,甚至市里中学生眼里品学兼优的明星学生。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们,再谈到她的种种旧事,都有了点对证传奇的意思了。连大人们提起她来,表情也相当复杂。

立蕙没想到,锦芯开口说的竟是:“你们再耍贱,小心我砸烂你们的狗头!”锦芯声音不高,但很冷,南地罕见的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带出不动声色的坚硬。男孩们应声四散,这也是立蕙不曾预料的。后来她想,这些捣蛋鬼若不以此极端的方式引起锦芯的注意,锦芯怕是不会正眼看他们一下。

店里也没了声响。立蕙和锦芯分别立在台阶的上下端,互相对看着。锦芯的肤色很白,抽条了的身形更加修长。上身是白底粉红细密小格子图案的套头短袖衫,领口和袖边都镶着白色的荷叶边,下身是一条短短的白色A字布裙,脚上穿一双平底白凉鞋,看上去活泼又雅致。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把高高的马尾,额头光洁阔长。那种南方不常见的鹅蛋脸形上,五官的线条非常清晰。浅瑰红的嘴唇线条却又非常南方的饱满。早年这大概是她的弱项,如今时尚一变,它又成了最时尚的样式。

店门前高大桉树的浓密枝叶倒映在锦芯的脸上,让她一双圆黑的大眼显得深不可测。立蕙想象自己握着空空的酱油瓶,头上刚被扯乱的两条小辫,脚下一双人字拖鞋的样子在锦芯眼里会有多么不堪!她拘谨得并拢了双腿,在台阶下迎着锦芯对自己的专注俯视。锦芯过去在子弟学校里只跟宣传队里那些眼睛长在头顶的小靓女们玩。她们非常抱团,一起早起压腿练功,下午一起排练,夜里不时跟着院里大人们的宣传队坐车去四处演出,生活在自己的小王国里。立蕙这样安静羞怯的女孩,哪里进得了锦芯的视界。锦芯转型成了学习尖子后,不久就考到重点中学南宁二中去了。她哪里有过机会跟锦芯如此近距离接触。在立蕙的眼里,锦芯提着一瓶满满的酱油的姿态,竟是那样高不可攀!她心里感激锦芯肯为自己喝走那些男孩,却说不出话来。

锦芯盯着立蕙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急步走下台阶,头也不回就离开了。立蕙看着锦芯越走越急的身影,有点回不过神来,待走上台阶再一次回头望去,看到已拐到池塘边小道上的锦芯小跑起来。十岁的立蕙忽然意识到,那肯定跟他们说的“说你爸是何骏,叫何骏”大有关系。难道那何骏说的就是锦芯爸爸吗?

立蕙在午餐时分将这件事告诉了母亲。年近四十的母亲是院里微生物实验室的副主任,中等个子,眉眼不很突出,看上去却带着让人心定的机灵气,说话做事眼到手到。母亲业余爱好裁剪车缝,在院里是出了名的,常有同事朋友送来的布料堆在家里那台蜜蜂牌缝纫机上,排着队等她帮着缝制成衣。母亲身上总是穿着自己亲手缝制的衣裳,腰总是收得很妥帖,让她丰腴的身形看上去玲珑有致。立蕙特别喜欢被母亲轻轻搂住时那种松软温热的感觉。母亲那时也赶时髦烫了个短发,每天夜里都小心用发卷卷好,早晨再在额前脑后吹出几个大波浪。

刚从微生物实验室里回来的母亲本来在喝粥,听立蕙一说,碗搁在嘴边,好一会儿都没有动作。他们是什么意思?立蕙追上一句。母亲将碗放下,说:“那些调皮捣蛋的小鬼,你管他们说什么!”母亲说着,侧过身子来帮她整理凌乱的头发,一边说:“你都十一岁了,好好一个眉清目秀的妹仔,不要头发乱糟糟就到处乱跑。”立蕙咕哝着说:“是他们扯乱的。”随即低了头由着母亲帮她整理。母亲的手停下来,声音有些尖起来,问:“他们动手了?都是哪家的鬼崽?”立蕙还在自己的圈子里绕不出来,没答母亲的话,又问:“为什么他们说我爸爸是何骏,又说锦芯是我姐姐?”母亲问:“锦芯好大了吧?”立蕙说:“是啊,她好好看噢,更好看了。”立蕙一个短暂的停顿,问:“她爸爸是叫何骏吗?”母亲的脸色立刻就暗了,轻声说:“是啊!”随即站起身,收拾起盘碗。立蕙看着母亲,又说:“我觉得锦芯都给气哭了。”母亲盯了她一眼,眼神有些游离,没有说话,转身出了门。

立蕙家住在一里一外两间直套的宿舍楼里,用厨房和卫生间要走出门,走到走廊的对面去。那是20世纪70年代这里最流行的户型。长长的走廊是公用的,邻里们出出入入烧饭做菜洗衣刷碗都会在走廊上碰着,非常热闹。立蕙住在外间,家里的小饭桌就搁在靠走廊的窗子下,父母住在稍大的里间,那里出去有个小小的阳台。他们住在五楼,从阳台看出去,近处是农科院大片的果园,再远处是实验田,种满稻子和甘蔗之类,还能看到鱼塘。院里的办公楼、实验楼夹在深浅不一的绿色中,还能看到南宁西郊连片的丘陵山脉。

立蕙出门上卫生间回来时,探头看到母亲在里间床上起伏急切的背影。母亲脑后的大波浪完全塌落了,像卷在淡蓝色枕巾上的一团墨。立蕙赶紧缩回脑袋。母亲哭了。她在自己小床的竹席上翻来侧去,难过地想,有点后悔跟母亲提起那些孩子间的小事。却又有些不明白,这小小的事情怎么会让锦芯好像也哭了?

午睡起来时,母亲将她唤进里屋,看着她的眼睛说:“答应妈妈,你中午讲的那些事情,不要在爸爸面前提起。”见立蕙不响,母亲蹲下来,立蕙看清楚了母亲微微肿起的眼睛,身子就有些僵住。母亲抓牢她的双臂,再一次说:“你听见了吗?今天在小卖部发生的事情,不要跟你爸讲。”立蕙嗫嚅着:“我不讲,我不会讲。”见母亲的手松脱了,她忍不住小声问:“为什么不能讲?”母亲站起身来,想了想,说:“你觉得你爸他听了会高兴吗?”立蕙赶紧摇头。母亲伸过手来,轻轻抚过她的下巴,说:“他会很难过的。”立蕙看到了母亲眼角新鲜红艳的血丝,明白了事态的严重。虽然她被男孩子欺负了,心里也难过,但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件事会让母亲和锦芯都那么难过。母亲还这么肯定它也会让爸爸很难过。“你不愿意让你爸难过的,对吧?”立蕙点头。母亲搂住她的肩,柔声说:“真是妈妈的乖女。”

在院里大路上再见到锦芯的爸爸何叔叔,立蕙有了心慌的感觉。她发现自己确实跟这位何叔叔长得很像,甚至太像了,比锦芯和她的哥哥锦茗都更像是何叔叔的孩子。她自己那小巧的鼻头,笑起来猫咪一样乖巧上翘的细长眼形,直接就是何叔叔的翻版,让她只要想到他,连笑容都要敛住。锦芯的眉毛是神气扬起的,而她自己的,跟何叔叔一样,是很少见的那种弯形的。还有自己偏深的肤色,甚至走路时偏碎的步态,都跟何叔叔极像。这个发现让立蕙非常紧张,再远远看到何叔叔骑着车子过来,她若是自己一人时,就赶紧闪躲到树下或冬青后面藏起来。若和小伙伴们一块儿,她就急忙钻到她们中间。但她有时又忍不住要远远地偷看何叔叔。看着看着,就有点儿恍惚起来,依稀想起很小的时候,好像曾由母亲领着,在果园深处的沟渠边和何叔叔领来的锦芯玩过,她甚至想起锦芯穿的是一双橘黄的雨鞋,但那天却像是晴天。立蕙不敢肯定那是记忆还是幻想,心下就更害怕了。

不久,立蕙在广西话剧团恢复排演的话剧《雷雨》和同学中传借的小说《红与黑》里,知道了“私生子”这个词。在一知半解的朦胧间,立蕙对母亲那天中午泪水里的深意生出猜疑,她不敢往深里想,整个人好像一下就闷掉了。再走出家门去,见人就想躲闪,下学后也总是快快回家,不再到处找同学疯玩。

到了这时,立蕙开始听到母亲在家里频繁地跟父亲提说调动的事情。母亲给邻近的广东省里各处同学发了很多信,寻求接收单位。那时已经是1977年,报纸和电视上、广播及收音机里到处在讲百废待兴,前途一片大好,生活有无穷的可能。具体到家里,就是父母也起念想要调往已经非常开放热闹的广州去。

立蕙的母亲戴着大红花,被敲锣打鼓欢送去广州的华南农学院读书,毕业后又分回家乡广西。到农科院工作后,碰到了年长她十岁的立蕙的父亲。父亲是母亲华南农学院的学长、马来西亚归侨。父亲后来告诉立蕙,新中国成立初期,东南亚的华侨听说故乡人人都将分得土地,很多家庭急忙将孩子送回国来,以期能在故乡拥有片土,以便将来叶落归根。立蕙父亲是吉隆坡华人小商家的长子,中学毕业后就在家里的小杂货铺帮工,被父母挑出送回故乡广东开平接受传说中将到手的土地。没想到船一靠岸,就被政府送往华侨补习学校,第二年作为侨生参加考试,送入大学学习,毕业后分配到广西。

这对年纪相差不小的校友在农科院一见如故,很快就恋爱成婚,却在婚后多年才生下立蕙这个唯一的孩子。立蕙成了那个年代罕见的独生子女。大家说起“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飞了”,都会说:“那就是说的严老师家的蕙蕙了。”立蕙从小到大,每天早上都由父亲或母亲亲自送到教室门口。更出名的是,每逢突降暴雨的天气,整个学校几乎只有立蕙是由爸爸打了伞亲自来接。接到了,一定是披好雨衣,由父亲背到背上,涉水而去。如果父亲出差了,必有母亲来接。而别家的孩子若不愿冒雨离去的话,放了学也得在教室里耗到天放晴了才能回家。

广州的老同学们很快传来消息,说本市的仲恺农校因有升格成为本科院校的计划,眼下正在大规模招兵买马。立蕙的父母就开始定向联系。他们借着出差开会,分别跑了几趟广州。来来去去的,到了立蕙将满十二岁那年的暑假,终于办通了调往广州所需的各项手续,立刻着手打包搬迁。这个调动消息似乎让院里的同事们感到非常意外,来送行的人们都说:“你们夫妇都是各自专业里的科研骨干,又双双破格提了副高职称,在这里样样得心应手,出差开会也是想去哪儿都可以,广州虽然好,但毕竟去的是个中等专科农校,多少屈才了。”立蕙母亲淡淡笑了说:“小孩大了,广州那样的大城市,对她的未来发展会比较好。”大家转眼去看立蕙,忽然就不吱声了。

立蕙心下是不大愿意走的。她和同学们从小就在院里的、托儿所幼儿园同班,一路到附小,将来到附中都会是同学。她如今虽然跟她们玩得越来越少了,可毕竟样样都是熟悉的,这一下去得那么远,完全陌生的环境,心里很是害怕。可是这哪里由得了她,连父亲都做不了主。何况母亲说了,那是为了她的未来。再说,她就要去一个没有何叔叔、没有锦芯他们的城市了,这让她有些高兴起来。

离开南宁那天,家里全部腾空了。立蕙母亲去总务处办最后的手续,留下父亲带着立蕙在空荡荡的房里做最后打扫。他们将剩下的杂物倒掉后,父女坐到阳台上休息。立蕙一杯水还没喝完,就看到母亲戴着草帽的身影远远地从芒果树交蔽的马路上冒出,时隐时现,慢慢移近。穿着背心,拿着毛巾在擦汗的父亲几乎同时看到了母亲。他叹了一口很长的气。立蕙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心里很难过,一下就哭了起来,说:“爸爸,我好怕,我不想去广州!”爸爸蹲下来。她看到了他浓黑的眉毛下,那双黝黑的眼睛里闪烁的泪光。爸爸握住她的手臂,轻轻摇了摇,说:“爸爸也不想去,但爸爸是很爱你的。”她看到爸爸侧过头去取下眼镜,揩了揩眼睛。她上前抱住他的腰哭出了声。她一直都知道爸爸是爱她的,却在很久很久之后,才明白那天话里的意思是什么。

在何叔叔寻到暨大校园里的那个早春,十九岁的立蕙已经明白,何叔叔不仅仅是锦芯的爸爸,这让她对父母当年将她带到广州来的决定生出前所未有的感激。她在这个庞杂浩大的城市里无声无息地安全生长。广州跟南宁一样,到处可见芒果树和冬青墙,不同的是,这里再没有人让她撞到时要躲到它们的阴影里。好长时间,她为了这样美好的解脱,总是忍不住要去扯几张芒果树的叶子。那断枝处流出的黏浆在她的指尖拉扯出细细几条长丝,确认了那解脱带来的欢喜。立蕙升学时,考进全省重点中学华南师大附中当住校生,只有在周末才坐车回到珠江南岸的家中,连邻居都不认识。用了一两年的工夫,她在学校里有了新的朋友圈。

何叔叔在1986年初夏的广州突然出现。立蕙像广州城里的年轻女孩那样,穿着高第街上买来的港澳风情的亮闪闪的套裙,一口广州口音的粤语,完全甩脱了南宁白话那些粗咧的尾音。她像身边的同龄人一样,在蒙蒙的清晨早起背英文单词,心下已确认自己的未来是在大洋彼岸。何叔叔等在她去往食堂的道上,由着同学将她领到自己面前。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里面的背心清晰可见。一条灰色的确良长裤,手里拎着一只黑色人造革提包,脚下是双深棕色的泡沫塑胶凉鞋。在这个男士流行穿各式花哨衬衫、时髦T恤的城市,何叔叔的这身打扮,就像出入城里火车站的那些来广州淘金的外地人。他看上去比过去略胖了些,头发明显花白了,胡子剃得很干净,但看得出那些微微露出的末梢已染白,腰板也不像过去那样挺拔。立蕙觉到些许心酸。她在正午的阳光下靠近了看他,心下一阵惊慌。开始变老的何叔叔,四下豁开的边,让真相的核心显现:她是越来越像他了。立蕙扯紧了书包带子,双脚并拢。她觉得她随时都可能哭出来,赶紧咬紧嘴唇,整个心思都在对付胸腔里那缓慢上涌的酸楚。

何叔叔说的第一句话是:“你都长这么大了?”立蕙直直地看着他,微微挪了挪脚。“你还认识我吧?”她没响。何叔叔很轻地叹口气,说:“我是锦芯的爸爸。我出差来暨大开会,听说你在这里上学,锦芯让我来看看你。”十九岁的大二女生立蕙听懂了这里面的逻辑。那心酸已经到了喉管里。她轻声回着:“谢谢你们。”何叔叔接着说:“变化太大了,你看,锦芯的奶奶都去世了。”立蕙“哦”了一声,她觉得她该安慰他,却不知说什么。何叔叔低下头,从包里掏出个牛皮纸袋,打开从里面拿出的灰白格子相间的手帕。立蕙看到一只玉镯被递到眼前。她下意识地将双手背到身后。何叔叔将手镯递得更近了,温和地说:“这是锦芯奶奶留下的。何叔叔这么远来看你,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立蕙刚伸出手,又立刻缩回来,嗫嚅着:“这太贵重了,留给锦芯吧。”何叔叔一把握住她的手,这个动作非常突然,立蕙下意识地有点儿抵触。何叔叔点点头,示意她放松。立蕙的手掌摊平了。何叔叔将那玉镯放到她手中,又将她的五指推回,让那玉镯留在立蕙的手心里,说:“锦芯也有。”立蕙一愣,想问那是不是一对,却没敢开口,只将手心打开,移近了看。那是一只蛋清白的玉镯。她不识玉,只是看到这手镯是那样通透晶莹,上面还有细微的刻案,心下生出欢喜。

何叔叔将手帕卷起来,舒了口气,说:“听说你读的是物理。好能干啊,女孩子学这个不容易。锦芯北大化学系一毕业,就到美国读研究生去了。锦茗比锦芯去得更早。你们赶上了好时代啊!”立蕙感到那玉镯在手中的坚硬,点点头,说:“好多年没见过锦芯了,她都去美国了?”立蕙想起那个夏天,锦芯转身跑远的背景,心里为锦芯感到高兴。何叔叔微笑了说:“你好好读书,将来也去美国深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立蕙点点头。何叔叔就说:“那我走了。”他却没有动。立蕙将手镯小心地放进书包里,说:“谢谢何叔叔。”何叔叔转身走出两步,又转回头。立蕙看到他眼睛微微眯起来,喉结在动。少顷,何叔叔说:“你不用跟你爸妈讲在学校里碰到我。”立蕙点头,眼泪上来了,她赶紧低下头,装着是在整理书包带。再一抬头,看到何叔叔已经拐到通往校门的道上。立蕙望着他洁白的身影在绿出墨色的冬青树前停下来,回过头来看向自己。他也许是见立蕙还没离开,抬起手来,手背朝向立蕙摆了几下,示意她离去。一下,两下,到了第三下,何叔叔的手心翻过来朝向她,高高举起来摆了摆,那就是再见了。立蕙立在那里,远远地看着何叔叔掉过头去,步子大起来,那抹纯白很快融进广州夏日正午赤白的天色里,无影无踪。待立蕙从食堂的碗架上取下自己的碗时,才想起,应该留何叔叔吃午饭的。立蕙下意识地走到食堂的大窗口下往学校南门方向望去,午饭时分的校园人来人往。何叔叔的出现像是个梦境,让立蕙恍惚起来。她反手去摸身后的书包,触到边袋里那个坚硬的圆形。

现在那只玉镯就躺在书柜下部第三格的抽屉里。这么多年来,她从没向父母提起过何叔叔曾到暨大看她的事情,更没有将这只手镯给他们看过。她一路万水千山走来,只将它小心地带在身边。她和何叔叔再也没有联系。立蕙是爱她的父亲的。她很害怕会有外力,将自己和父母一起组成的三人小家的温暖平衡打破。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发感激何叔叔以刻意的缺席给她带来的安全感。

立蕙起身,蹲到书柜前,拉开抽屉,忽然听到智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怎么不开灯?”她停下来,转过头,看见智健走进书房,侧身向前拧亮了书桌上的灯。“珑珑睡去了。”智健说。立蕙不动声色地将抽屉推上。智健盯那抽屉一眼,目光又落到她的脸上,轻声说:“珑珑那棵树让你不开心了吗?”

立蕙坐到地毯上,抬头看向智健。智健双臂交错着抱在胸前,黑色的圆领T恤让他显得更加高大。这个当年华南理工学院男排的主攻手,是在圣地亚哥加大的校园里和立蕙相遇的。半导体物理专业博士生立蕙到电机系修大规模集成电路原理,认识了在电机系读博的智健。同期广州高校的经历,让两人生出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两人当时都刚结束了大学里的初恋,处于真空期,很快就出双入对。在学校近旁的拉霍亚海滩上,立蕙身世的秘密在智健向她求爱的夜里被全盘端出。说到何叔叔在她成年之后唯一的一次出现时,她听到自己悠长的呜咽,在智健胸口长久地轰鸣着。智健将她搂得很紧很紧。她转头看到潮水漫上来,在月光下漫过礁石,耳边响起智健的话:“好啦好啦,现在你的生活里有我了。”

和大部分中国同学不同的是,立蕙和智健在搬到一起之前,先去正式登记结婚。立蕙入乡随俗地在自己的名字前冠上了智健的姓,心里觉到奇妙的安然。两人随后双双读下博士。智健先在硅谷找到工作,立蕙去马里兰大学做了两年博士后,才来到硅谷和智健团聚,安下家来。他们在结婚六年后,才迎来了珑珑。在他们婚后的生活中,何叔叔再不被提起,任何可能通向那个核心的话题,都会被智健转开。立蕙有时甚至会想,智健是不是已经将她生活里的那一道折线忘记了?

“你想起他们了,是吗?”智健又问了一句,没等她回答,他又说,“你知道我看着珑珑,常会想到什么吗?”立蕙摇摇脑袋,瞪大眼睛等他的话。“我常会想,那个何叔叔会怎么挂念你。那种感情,到成为父亲之后,我才能有感同身受的体会。如果他不知道你的存在,如果他没有到学校看过你……”“不要再讲下去了。”立蕙打断他。这么多年,他从来不曾再跟她提过她倒在他心里的那些秘密,这时突然这样说出来,让立蕙很是意外。“连你都会‘常想’……”立蕙停在这里。智健蹲下身来,将手搭到她肩上,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挂念他,你该去找找的。如今父母们年纪都大了,你看,你爸爸都再也不能来了。”立蕙盯着智健,自语般地说:“你真的觉得我该去找他们吗?”智健凑近了些,看着她的眼睛,说:“如果你心里想的话,那就应该找。到我们这个年纪,看顾自己内心其实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对吧?”立蕙轻轻地拥住智健,没有再多话。

立蕙那天夜里无法睡安稳。她的脑袋里并没有清楚的影像,却有不停飘闪的白色光芒。就算将双眼闭紧,那些光标也一刻不停地穿梭往来。智健的话音如此清晰,粘着飞镖在她耳中乱窜。立蕙再也躺不住,悄悄地披衣下到一楼书房,抬眼看钟,已过了凌晨3点。

距何叔叔到暨大交给她那只锦芯奶奶手镯的1986年初夏,二十五年过去了。母亲的家乡在桂林。立蕙从十一岁起离开后,就再也没回过南宁。跟小时同学的通信,也在准备参加高考之前就断了。唯有一次,在母亲来美探亲时,她听母亲提到过去农科院的好些子弟也来了美国。母亲说出那些孩子的名字,立蕙有些知道,有些有模糊的印象,更多是完全不认识的。母亲说了一圈下来,就是没有提到锦茗和锦芯兄妹。立蕙想了想,便做出很随意的样子,对母亲说:“听讲那个能干漂亮的锦芯早在八五年就到了美国呢。”母亲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马上说:“那个妹仔很厉害的,真可以讲是才貌双全啊!听说在伯克利加大读了化学博士,发表过好多论文,还有专利发明,好像就在旧金山湾区一家很大的制药公司当高管呢。”立蕙没有接母亲的话,她不愿意知道,母亲是从哪儿“听说”的。她想起来,何叔叔那次到暨大,他也是由着“听说”寻来的。

锦芯既然发表过学术论文,还有专利,那么她的信息一定能在网上查到。立蕙打开电脑,将“锦芯何”“伯克利加大”这几个关键词打入Google,满屏的条目跳了出来,果然发现有位“锦芯”在化学、制药学术刊物上发表了不少论文。立蕙想,就是她了。立蕙快速往下拉着鼠标,很快寻到了锦芯的最新信息:锦芯目前在位于南旧金山市的大型上市生物制药公司“海湾药业”任中心实验室主任。立蕙小心抄下了海湾药业公司的电话号码和电子邮箱。

立蕙在第二天下午,从自己的办公室给锦芯公司打电话。电话开始振铃时,她感到手心有些发黏。立蕙迎着光抬起手,好像看到在广州的路旁扯下芒果树叶时被流浆绕上指尖的丝丝缕缕;再一眨眼,她看到锦芯双手捧着一只酱油瓶,在高高的台阶上盯向自己脸上的那冷峻目光。隔了这么多年,她终于可能有机会去问问锦芯,她那天是不是哭了。可响到第五声,还是无人接听。留言机响了,立蕙立刻按下“0”,电话转到公司总机前台。接线员是个男的,问过下午好后,立蕙告诉他,她找何锦芯博士,可对方的电话无人接听。接线员马上说:“哦,出于培训的原因,我们下面的对话将会被录音。”立蕙有些吃惊地问:“哦?什么培训?”接线员耐心地说:“顾客满意度方面的培训。”这种情况在跟商业公司联络时常会碰到,但在锦芯公司的总机前台被通知要录音,立蕙觉得有点不适。在美国,未经同意录音是违法行为,偷录下来的录音材料是不能为法庭采用的,所以除警方外,录音前都会明确通知对方,要取得双方同意才能录制。立蕙想了想,说:“那好吧。”接线员说:“谢谢你的合作,我能帮你什么?”“我想请你转告何博士,我是她失去联系多年的……”她停了一下,说,“我是她失去联系多年的亲戚,请她方便时一定跟我联系。”接线员热情地说:“没问题。能不能请你留下你的姓名、地址和联络方式呢?”立蕙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手机号码,让接线员转告锦芯。

在立蕙打去电话的第二天早晨,手机里跳出一个陌生的号码,区域号是650,立蕙知道那是旧金山湾区中半岛上从山景城到南旧金山一带的城镇。她的心急跳起来,摁下接听键。“喂,喂,请问是立蕙吗?我是叶阿姨。”立蕙犹豫着,想不起叶阿姨是谁。那声音又说:“我是何伯母。”一个停顿,立蕙听到呼呼的风声。她没回过神来,又听到一句:“我是何锦芯的妈妈。”——非常安静的女声,北方口音的国语。立蕙回过头,看到记忆的池塘里急速地蹿出一条高高的水柱。

“噢,我是立蕙。何伯母,你好!”立蕙轻声应着,看到那水柱应声倒塌,在水面上飞溅出四散的水花。“锦芯她好吗?何叔叔呢,何叔叔还好吗?”她想将这最后一句说得随意轻松些,可听起来却是一字一字咚咚作响,令她的心随着那响声越抽越紧。

“等我们见面再细谈。”——叶阿姨的声音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