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陪他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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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大夢(4)

我父親恨她嗎?不如說她恨我父親,母親曾經斷然表示她為這個家犧牲不少,他們的婚姻建立得匆忙,亂世中,一個師範女學生嫁一個軍人是最好的安身方法,但立命呢?我父親後來轉了文職,職位漸漸爬高了,兩人之前就乏感情基礎,後來就更疏離,母親從此將所有力氣都用在看得見與看不見的事物上,整理家具及挑剔。從小,我們家就是不能隨便躺臥的,換下來的衣服全得消毒,空氣裡永遠是潔淨近乎活在福馬林世界。

「男人天生有份不潔的傾向,多少而已。對他們而言那就是舒坦,你母親等於扼殺了你父親的本性,還要他承認那本性是羞恥的,你想想,她有多恨你父親?」

母親不知怎麼病到某種程度拖了下來,也許在等什麼,也許在企圖用餘年解釋她所受的屈海。她開始向山裡面鑽,先是找回一些青蔥的植物,眼看它們繁茂她就找來更多。這期間張安序因收入不豐,便去做人體模特兒,偶爾也客串電視,她絕不拖欠房租,因為我母親精神異常。

張安序的清香與優雅使她很快便在學校形同異類,無非太多人覬覦嘗新,最重一次殺傷力卻是我母親造成的。母親不知從何得知她工作的學校,一路由大門口覓到教室,看到溜光的張安序,掄起學生的畫架把現場砸個稀爛,消息不脛而走,張安序再也待不住了。

那段日子顯然過得昏亂,張安序再度找到鄭文復,沒想到鄭文復已經結婚了。

「我沒有逼他離婚,卻是骨子裡流動著就是這意思,我取笑他、自殺、撞牆,什麼都來。你母親知道鄭文復這個人以後又哭又鬧。她怕我離開她,我相信她的心態和我一樣。耍賴我見過,詛咒卻新招,我大可離開她,但是——」

「妳捨不得?」

「嗯,一個人毀滅自有原因,完整的過程是我想看的。鄭文復離了婚,我到底要毀掉他還是毀掉我自己?我經常哭,經常喝醉,我房裡的東西全給我砸光了。你不曉得我對那些有形體的東西多麼厭恨。可是你母親正相反,她不停地地到處搜撿破爛,修補缺裂,將它們清洗乾淨、編號,她說,任何破滅的東西都有價值,而且,她突然變得不怕冷了,也不怕餓。我因為沒工作,連房租都繳不出來,她說她不要了,總之,她整個價值觀非常混淆。她還很想念你,我建議她寫信叫你回來,她不願意,說你不會回來的,說你和你父親一樣。」

我知道母親恨我,大學聯考前,我每天上圖書館念書,館內人多位子少,到處是流動的人影,就算專注也並沒記下什麼,愈急就愈想多點進度,不知怎麼那滋味就像知道自己已經落榜了。有一天,我回去晚了,家裡如常燈火通明,但是我母親躺在床上,見到我一聲不響,眼神透視而過,不能形容有多恨。

當天晚上我草草吃了飯。第二天,母親隻字未提,我相信她恨我晚歸,晚一分鐘都有不再回家的嫌疑。她用沉默懲罰我們父子。

我逃離似出了國,並沒依記憶去尋找父親,這麼多年,我早明白他不歸的原因,而且,他一定沒再結婚,一個婚姻失敗的人也許還會再試試看,性格受到逼害,終其一生,努力彌補都來不及,談什麼再試試呢!

如果人能自行決定生活所在地,人口密度會平衡得多,壓逼應當會因而減低。我和父親就是一例。

「你難不難過?」張安序將毛毯擁得更緊。鄭文復呢?似乎祇有他在事件之外。他的冤枉找誰要?

「如果是事實,沒什麼好難過。」可以想像我父親的無可如何,當年我又小,他多麼絕望。

「妳呢?」小湯並沒傷到我母親,母親彌留時根本不辨清眼前,也許,連我也不復記得,但是張安序對她的意義不同。

我的反應與她們想像大相逕庭,這對張安序而言,恐怕意味更大的落空。她曾經那麼預估我害怕真象。

「有一些難過,我一直以為你會受不了,我想像那是不定時炸彈。」

她又迷惑問道:「你不恨江媽媽?」

我不知道如何恨她,母親自苦一生,我較多是感嘆!父母兒女一場多麼不易。

事件如窗外黑暗過渡,黎明在窗,卻不是生活唯一的顏色。我知道,仍有黑天時分。早晚而已。

事過,我和張安序都絕口不再談論母親,那彷彿是場噩夢,不招亦潛來,衹合夢中。

張安序於夜談後患上重感冒,時好時壞,藥方無效,我相信是因為山上潮溼及回憶。她突然想回育幼院看看,我們出門時正是雨天。院裡仍記得她,那地方似無任何改變,一個噩夢之地,恐怕永恆型定。院中愈來愈多的嬰兒,看似大人的小孩,孩童們穿著鮮麗,似乎捐獻者相信那就是幸福。

張安序想多留幾天,我獨自回到了山上,已是初春時分,這對有自毀傾向的張安序而言,無疑是最壞的季節。

我出門期間,小湯來過,留下禮物及祝福,「生日快樂」,簡直像個笑話,我從來沒慶生過。

我和小湯約好在她住處碰面。沒想到那盆多肉植物長相茂盛,一粒粒飽滿喜孜,活脫是穿棉袍打揖恭喜的童子,完全不像張安序所說。通常小湯連自己都顧不好。

「我倒認為自己像落地生根,任何情況都能活。」面對我的調侃,小湯雖笑,卻有三分強顏。

「那就好!」從育幼院帶回來的不愉快仍使我低悶。

她偏頭打量半晌,若有所悟道:「我們明天把離婚手續辦一辦好不好?」

不好!我想到那回高速公路上的大雪迷途,想到小湯的老闆。我對小湯永遠有責任。

「妳有其他打算?」

「沒有。拖下去不好,免得將來你恨我。」口氣中呼之欲出的「山上女孩」。

「拖著吧?我實在沒有辦法。對妳、對她、對我自己。看誰熬得久,小湯,我們年紀大,說不定反而有耐性。」大雪迷途,人生迷航,堅持必勝嗎?

總是生日,不想獨自度過,吃完壽麵後我決定留在小湯那兒過夜。她仍記得將客廳燈火扭亮,她躺的臥室則黑沈如夢,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夢更恐怖。我躺在客廳沙發上望到臥室,無法想像小湯的夢裡有什麼。

「小湯?」我叫道。半晌後她才回應:「我沒事,你好好睡?祝你長命百歲。」

我起身按熄燈火,這樣,我們一般黑沈淪落,小湯一定十分意外。那多肉植物立在牆角於黑靜中彷彿發出綠光,飽滿一如鬥志——

山裡滿佈肥碩的多肉植物,每葉片頂間有一隻眼睛,長長的睫毛使感動和悲傷的眼神無二樣。它們衹有腳無手,彼此山中追逐為樂,奔跑間撒落大量透明膠質,經年累月,終於成一座透明水晶城,它們在城中狂舞,因為沒有手,舞姿猶如打陀螺,其中一個旋轉愈來愈快,以至面貌模糊,當它倒下,全場驚惶散之一空,它們又霸佔了另一座樹林追逐。

那張倒下的臉,是爸爸!可是又變形為嬰兒,再變形大人,張著大嘴,不是笑也不是哭,衹是一種表情,最後變形我,在水晶台猛烈掙扎,沒表情的臉,忽然流出眼淚,黑漆如夢的空間於是無限擴張,通往小湯臥室的門宛如攀山的路,一個黑洞,一隻眼睛。

父親倒下了,他死了嗎?這許多年,我祇分析他的怨恨,從沒想過他生命的消長。

牆上掛鐘滴滴答答空洞的可怕。

「小湯。」我再度呼喚,向山那頭,形同自言自語般:「我媽真像妳以前說過那樣——」

小湯沒睡:「怎麼樣?」

「她早瘋了,我出國後她就錯亂了!」

「你爸大概早預測到了結局。他即使留下不逃走,大家不過加重掙扎而已。」

我們再度沈默,以沈默結束這場生日之夜。

於晨光中醒來,大廈封閉,早晚沒啥差別。小湯已經出門,留言道:晚上有應酬,新生活運動請自行展開。

我走一條異於山上赴辦公室的路上班,途中碰到十餘個紅燈、幾百輛不同廠牌款式的汽車。進口轎車後車窗幾乎都貼暗黑色隔熱紙,多半坐一個人。孤獨的世界。

張安序十天後回來,短短週餘她更瘦了,並且高燒不退,臉龐愈燒愈白。十天裡她沒有一通電話。

我帶她去看醫生矚候診室人潮如百貨公司,她垂頭坐角落,那神態不似人間而在聖堂。醫生問診,她說的簡短,容長臉頰像擦得亮透的瓷片,不浮一條血管。

醫院出來,我緊握她滾燙的手,深深感到她的腦如一具火爐,正在熾烈的運作。

醫院外亦人潮如蟻行。鄭文復如街上任何行人沒再出現。我真不瞭解這些酷愛失蹤的人口在自懲或處罰他人。張安序不安的神色顯然急於找他,為什麼?無以得知。因為我?因為他們深久的關係?事件之後,我們不見得脫解,反而掉進一道更大深淵。

因高燒,張安序每日服大量退燒藥,燒退後每再竄升,醫生都束手無策。她當精神好些便將兩處房間收拾乾淨,她和我母親都具收拾的本事,經她們手整理過的地方潔淨的教人覺得空間膨脹。

就在兩天前,她突然問我:「懷了孕可不可以吃那麼多退燒藥?」

「恐怕有問題。」

話後,沒有再進一步的對談。她懷孕了?她一度表現出極度不安,我每打電話回去總久久無人接,接通後她衹說:「我沒聽見!」

於是我根本不敢問她是不是真懷孕了,小湯那兒怎麼辦?我能去跟小湯說:「我們離婚吧!」我相信我更甚而的不安連張安序都看出來了。

今晨出門上班,張安序送我到停車處,她突然粲然一笑道:「其實你還沒回來之前江媽媽就拿了你的照片給我看,我沒想到照片完全不像你!」

「照片呢?」奇怪她從沒提過照片事。

「收起來了!」她又是一笑,那表情真像電影劇終。

後來事忙,打過一通電話告訴她我到了便沒有再打。這次她接電話倒很快,說她沒找到照片,很抱歉。

通過山腳,山間氣流真似陰魂,繞車不去,前視窗一片模糊。我用抹布用力擦出一小塊清晰。張安序育幼院回來後便在說再見,那胎兒是誰的?她為什麼要用吃藥自毀?

夜來香在山中散發沈甸冷香,夜色與香氣擾亂了夜的性格。如一個背景不明的胎兒似不潔的靈魂已在體內成型?我們迷醉路途,伸手欲摘燦眼的星星編織王冠,是誰把每一顆星子擦的透亮,如燃遍山頭光火?我用速度將漫天紅光甩在背後。

一彎一彎山道曲折,細雨幽香,延遲了我最後回家的路。她已走遠了嗎?

遠眺山中零星住家,有亮與不亮。母親留下的兩戶房間燈火如焚,連廊燈都開了。

(1987年2月15日,聯合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