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就像舊片重播般以最慢的速度整理她回家後行為,她並沒問爸爸那裡去了,她一定懷疑爸爸喝酒去了,她自己身上一路散發出淡淡的酒味,誰給她送行?雨天將她的離愁勾了出來?大致就緒後,小表妹嗅聞她的毛巾被睡著了,在夢中時笑時哭泣,姑姑說她玩得太兇了。
姑姑和媽媽坐在淺黃色床單上低聲交談,果然他們不時提到賈阿姨;媽媽始終一副卑夷的表情,她很難控制她的聲音,忽高忽低,唯一並不如以往那般嬌弱。
「我這一切都為了孩子!」媽媽的理直氣壯使她感動得決哭了。
姑姑也有她自己一套:「我勸妳少計較點,一切從頭來,沒什麼好爭的!」姑姑露出微笑:「妳學學我。」
姑姑有什麼好學的?那不過是她一句口頭禪。
下午媽媽還沒進屋前,爸爸倒意外地打了電話回家告訴我他今天加班,想想又說:「沒事了。哦,媽媽今天回來。」仍然不知道該怎麼說明。
因為太晚了,姑姑就帶了小表妹睡我房間。媽媽這才深深凝視淺黃色床單,發狠勁一把抽掉了淺黃色床單重新舖上她帶回來的大紫色床單。她坐在床上呆了會兒,確定這張床仍為她以前那張,才蓋章般輕輕拍了幾下床墊後躺下。
夜愈來愈深,我想爸爸除非發生意外否則一定喝醉回來。媽媽等著等著,臉色比夜色更陰深。她不願意空等著,便開始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語氣時而哀怨時而輕快,她變得活潑多了;她甚至在我面前也控制不住撒嬌的習慣,她將我圈到她的胸前,用手比劃了下,嬌聲嬌氣地:「你看你都比我高出半個頭了。」
半夜,爸爸是那麼不穩的腳步跨進新舊交接的家;他比我想像醉得更兇。他的身體被月光映照在地板,彷彿匍匐於地,十分卑微。他即使醉了也不放鬆自己,他腳步踉蹌晃到臥室門口,遲疑半天才輕輕推門進去,完全沒有發現躺在沙發上的我。他在睡中都不能忘記媽媽回來了。
爸爸並不似對賈阿姨那樣放心地與媽媽據理力辯,他進去後重而無聲地摔在床上,連臉都沒洗。這是一個安靜的夜,他們竟沒為重逢而慶祝。
第二天清晨,當天光逐漸取代黑夜,整個家的擺設一天天更清楚。一切可疑的賈阿姨買的字畫、電器、搖椅全浮於清水般無所遁形,也一天天更明顯。
媽媽行走家中為避免觸及這些東西,她養成走路的方式是直視前方,因為她的藍眼線膏和大紅指甲,我們家的風景頃刻換了色調,相形之中,賈阿姨的無色近乎透明。
我相信如果不是爸爸時而露出不耐的神色,媽媽恐怕會毀滅她所看見的一切可疑的東西。她發現自己似乎剛搬進一個新的家;她毫無準備要過新生活。然而第二場雨終究並非原來的天空。她清楚,因此愉快不起來。那暫時未凸顯而屬於賈阿姨的事物恐怕更令她煩惱吧?她終於發現一個家裝得下更多東西,除了她以外的東西全部人的生命都在這裡面。
是的,媽媽像一隻獵犬嗅了回來,她清理戰場,豎高耳朵、伸長了頸子,那姿態警覺而僵硬,更彷如黑夜窗外的樹影。不安而模糊。
我想,如果媽媽無意間翻閱到一本書,內頁有賈阿姨眉批,恐怕對她是最重的懲罰,而這非常可能,賈阿姨一向有在書頁內隨興筆記的習慣。
賈阿姨走後一直沒打過電話回來,大家全絕口不提有關賈阿姨的事,爸爸時常來往的幾個朋友不再出現,家裡氣氛不同於以往媽媽未離家前,也不同於賈阿姨在的時候,是那樣單純而躁悶。爸爸不再跟媽媽吵,他連話都很少說;媽媽有氣不知道往那兒發,但也不能再鬧。
這天,餐桌上,奶奶垮張臉遞電話收據給爸爸:「這兩個月的電話費高得不像話!」奶奶控制我們家的開銷:「三千多,誰出得起啊!」她愈不看媽媽,愈表示她的懷疑。
媽媽唬地起身:「都是我打的好不好?我剛回來,打幾個電話總應該吧?這錢我出就是了嘛。」
我在桌底下用腳不斷打拍子,媽媽說話語調一聲比一聲高亢、激烈,我的腳在桌下顛啊顛的上下不停。如果她曾經打無聲電話嚇賈阿姨和我,她何以又可以如此聒噪?爸爸臉色一層疑惑,他的冷漠讓我停止了拍子。
「陸平,你晚上有沒有亂打電話?」爸爸若無其事問道。
我扒口飯,含糊籠統:「沒有。」
奶奶重重取回收據並且白爸爸一眼:「關平平小孩什麼事?」因為牽扯到我,算這事不了了之。爸爸有意無意眼光便落在我身上。
事情沒有過去,我明明知道不該在半夜亂撥電話,尤其不是張老師也不是給賈阿姨,祇是一次又一次那頭疲倦的聲音:「喂,找誰?你說話啊?」不同的人,不同的聲音令我安心,整個夜我知道還有人沒睡,和我一樣,因此,我戒不掉這習慣。在這些電話中,也有比人聲具條理的答錄機:「你好,我是xxxx,我現在有事出去,請留下你的電話、姓名,我回來立刻跟你聯絡。」這種機器耳朵沒有記憶,我一定聽完錄音並且留下一大段我的獨白,一次不夠錄我會再撥一次接著說。
經常,我會對答錄機說:「你最喜歡什麼顏色?淺黃色對不對?如果有天我有一個自己的家,我也許會舖淺黃色床單;還有,我永遠不買有正面的擺飾……」每一晚,淡白、淺黃、大紫顏色在夢中無限擴大,沒有形狀卻有記憶,永遠找得到回來的路。破碎的、游離的形狀不斷在夢中。
這天晚飯後我翻開抽屜底層找出賈阿姨留下的「認識生命線」,我知道這可能是最後一個隨心所欲打電話給陌生人的機會;最敏感的時候,就是最安全的時候。爸爸一定以為我近期內不敢輕舉妄動因而放棄監視我。
我一直等到半夜,確定爸爸因喝了酒而睡沈了。我依照生命線冊子上的電話號碼撥去,立刻那頭是個親和穩定的女性聲音。我認為我聽見熟悉的音樂,但是我知道不是我心中的曲子。
我讓電話空白了幾秒鐘才說:「妳在聽音樂?」
張老師說:「你喜不喜歡?」
他們每個人都姓張。
「喜歡,」我無法遏阻淚水與想念:「我賈阿姨也喜歡。」
賈阿姨沈默地走開,媽媽聲勢浩大地回來。一件件被媽媽藏匿或轉了面的擺設,所有東西都愈來愈少,恐怕終會消失於無聲。賈阿姨一定認為自己是外人才會如此沈默。
「妳常不常做夢?夢裡總是有很多很多顏色。」我們常常換床單,可是不換房子。我們的不安恰如一場夢,擴大了,扭曲了,我十六歲了。
一次又一次夢中我睡在媽媽床上,壓著淺黃色的床單,我和賈阿姨愉快地聽音樂、談人生和數學;在媽媽的床上,從來沒有媽媽。
原來賈阿姨一直認為自己是外人所以她走過去以後就不會回來。我隻手掩面,終於覺得有些恨她,也就比較平靜了。我要張老師講故事給我聽;因為天亮,那頭的音樂漸漸不再似深夜那般清晰,我輕輕放下電話仍不知對方是誰。
媽媽又要離家。這回是出差去。她臨走收起大紫床單鄭重對我說:「平平,我不在家別讓別人睡我的床。」
我正視她:「有什麼關係?」
媽媽愕然:「你怎搞的?」她想到什麼般強調道:「誰也不許睡我的床。」
她恐怕是要出去好幾天,她每回收拾行李都像做一項結束。看她的箱子就知道,我無奈地聳聳肩。
媽媽立刻撒嬌地:「小神經病,來,給媽媽親一下。」我照她的提示彎下腰親了她臉頰;當我直起視線看見她鼓得飽滿的箱子。媽媽住的旅館有沒有名字?有沒有她喜歡的大紫床單?
我如孩子般稚氣:「媽媽,旅館的床舒不舒服?」
媽媽也很愉快:「舒服啊!床單全是新的。」她不像上次離家那樣忿恨。
「那你小套房小胡睡的那張床舒不舒服?」我由底樓爬上五樓,媽媽滿個手指甲腥紅色。我走進房間,第一次看見小胡,也是最後一次。他永遠是我十一歲時候記住的樣子。
媽媽笑容凍在臉上:「你還記得?」
我十分嚴肅:「我記得小胡腳丫子好白好瘦,他躺在妳床上。」後來你們熄了燈。為什麼要說「誰也不許」?
媽媽神色一陣青一陣白,我接著說:「以前我和賈阿姨一塊兒在妳床上聽音樂、聊天。」
媽媽瞄到浴室裡的萬年青,她以飛彈般速度衝進去一把將盆景甩到窗外。她高聲咒罵,配合萬年青跌落的速度:「什麼東西!去你媽的王八蛋!混帳。」萬年青是賈阿姨養的,她一直很會養植物。
媽媽又摔又罵一直鬧到筋疲力竭為止,才開始坐在床邊放聲痛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她終於累了,也不得不趕路,她從車窗伸出頭:「等我回來我和爸爸商量也許給你添個弟弟或妹妹作伴。」她從不罵我,她一直覺得我很可憐。
我站在原地確定媽媽走遠了才一步一步爬上樓。今夜,賈阿姨接到我的電話一定非常意外。我知道我記得她的電話號碼。五年前我還不認識她,她離開將近一年了。
在爸爸未回家前我要告訴她:「爸爸比妳以前回來得更晚。」也出去的更早。
我要告訴她媽媽要再生一個弟弟或妹妹給我作伴。
天黑得太快,我一直聽到不知道誰家的音樂聲和聞到梔子花香。
此起彼落的燈火與天光正在交替。雲朵映在灰黑的天幕上,沒有了深淺,沒有了遠近。
遠處有幾點星光閃爍,如悶在寂夜中炸開的爆竹,光有亮度沒有熱度。
距離天亮還有好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