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书边芦苇(《花园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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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文坛今昔(3)

“过去和现在,有了差别,并不是文学规律发生了变化,而是作家素质和观念,发生了变异。所以,我虽有所照顾,既不提作者姓名,也不标病句出处,也未能得宽容。”(《曲终集》一〇六页)

孙犁所感叹的“未能得宽容”,是有事实根据的。一开始,那位以为孙犁是存心讥讽他的散文名家在天津《今晚报》上着文,反讽“开罪他的”孙犁。见有“刻薄”之名的孙犁对此不置一词,又喋喋不休地写文章整整三年都在叨叨这件事。先是着眼于文坛“大事”,后又开始对孙犁的老年生理机能进行嘲笑,看架式仍有没完没了之势。孙犁终于忍无可忍,于一九九四年八月十五日改讫一篇《“病句”的纠缠》,同日又写一篇《当代文事小记》,予以义正辞严的回驳。九月一日至四日,孙犁“病句”仍然纠缠在心,每日回敬一篇,篇目分别为《文场亲历记摘抄》、《我和青年作家》、《我与文艺团体》、《我观文学奖》。直到九月十九日、二十日,孙余愤依然未消,相继写下了《反嘲笑》、《作家的文化》两篇文章,予以外科手术式的教训。至此,那位散文名家与孙犁的局部战争暂告一段。

孙犁的这八篇论战文章真是绝妙。绝妙之处当然不只仅限于回敬那位散文名家,而是警醒我们整个的青年一代。本来孙犁已将耕堂读书当作身心事,非口舌事,非笔墨事,但文人好骂、也被人骂亦是无可奈何的事。孙犁是不骂人之所不忍骂者,好骂人之所不敢骂者,而我们则恰恰反之。读这组文章,真是快哉!被骂者,如我等之辈,亦不冤哉。

鲁迅在《且介亭杂文二集·文人相轻》中说:“我们现在所处的并非汉魏之际,也不必恰如那时的文人,一定要‘各以所长,相轻所短’。凡批评家的对于文人,或文人们的互相评论,各各指其所短,扬其所长固可,既‘掩其所短,称其所长’亦无不可。然而那一面一定得有‘所长’,这一面一定得有明确的是非,有热烈的好恶。假使被今年新出的‘文人相轻’这一模模糊糊的恶口所吓昏,对于充风流的富儿,装古雅的恶少,销淫书的瘪三,无不‘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一律拱手低眉,不敢说或不屑说,那么,这是怎样的批评家或文人呢?——他先就非被‘轻’不可的。”由一句病语引起的你长我短,孙犁确是出了一口恶气,也当了一回“不被轻”的文人,但这好像并不是孙犁的本意。就拿孙犁自己的体验来说:“第一,写文章,有形无形,不要涉及朋友;如果写到朋友,只用颂体;第二,当前写文章,贬不行,平实也不行。只能扬着写,只能吹。”孙犁自己有了经验,尚写了文章“四处推广”,自己却记写不记打,只能是自己找不痛快。另外,和青年作家的关系,孙犁也有深刻的体验:“凡是提了一些不同看法的,以后的关系就冷了下来;凡是只说了好处,没有涉及坏处的,则来往的多了一些。”既然如此,我看孙犁新结的这段恩怨也有自己的“过错”。一是错在“只考虑话应该如何说,从不考虑人家如何听”。如此这般,被人明讥暗讽,咆哮诟骂,也就不是一厢情愿的事了。二是错在人家并没有登门求教,拜您为师,您就驳其悖谬,大发感慨。既然不是门人弟子,让人把您当九斤老太看不说,还用慈禧太后的“名言”和行止来回报——“谁给我一时不痛快,我就让他一辈子不痛快”,何苦来着。三是错在两相交易,您该揖让而退才对。全社会尊老,您当老的也得爱幼,要不这就叫不公平。再说老年应该谋善,人家青年谋点名,中年谋点利,没有功成大名的老年想倚老卖老,您还看不惯,气不过,指出病句,这跟王海打击假冒伪劣商品,砸人家饭碗如出一辙。难怪人家要奋起反击,打假英雄反而被打,也就不足不奇。白居易诗“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当该重诵。四是错在表面上看散文名家之患在文有不通处,而往内里想,却是您老先生之患在世道不通。“一字师”尚有,但不很多了,因一句话而树敌的例子倒是司空见惯。

通读孙犁的《曲终集》,我感触最深的就是:现在的文坛,错了也不宜说。不说,万事皆上品,说了,有你的找头儿。像金性尧当年给鲁迅写信、寄稿子,要求给改一改;张爱玲寄《秧歌》给胡适,被找出不通的两处后,感激得说不出话来的人与事,现在是只能看,只能想,而绝不能做了。

(《大公报》,一九九六年五月二十一日)

5、拷问灵魂的《思痛录》

我没读过韦君宜的任何小说,包括她在病床上写就,新近出版的反映抗日时期大批知识分子投奔延安,走上革命道路后,心灵和风雨历程同有展现的《露沙的路》。但她的回忆录《思痛录》,我是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于一九九八年五月出版后,买到就读的。不读小说而读回忆录,这是因为我们这个时代的许多人已渐渐意识到,虚假繁荣的文艺作品如同泡沫经济,远不如真实可信的生活回忆给人以或是“原来如此”,或是“感慨万千”来得亲切可靠。而韦君宜的《思痛录》一出版即又重印,除了再次印证了读书界这一阅读心理的变化外,更在于她是早年考入清华大学哲学系,次年就参加了学生的抗日救亡运动,随后又积极投身到“一二·九”运动之中,是一九三六年入党的老党员,也是新中国成立后,我党宣传口上屡受延安时期的上级领导赏识的“红人”,更是文学战线上替中央“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出版物把关的重要人物。其间虽隔三岔五地有没弄清领导真正意图的“错事”和“是非分不大清楚”的事发生,但她的那些延安老领导、老上级总是在她事发后,能放她一马,官复原职。以韦君宜这种从小革命的资历,长期在文学重镇担任领导的资格,晚年能痛定思痛,大彻大悟,反思从延安时期的“抢救运动”,一直到“文革”结束后尚有的历次整人运动,用拷问自己灵魂的现身说法和史料披露,名标青史,绝不过分。

关于我们党、我们国家对知识分子历次错误的整治运动,每个经历过那些运动的人,不妨都可以把错误或灾难归结到那个历史时期的某些领导人身上。但道德和良知的期许,又将身处其中的每个人的责任分为上限和下限。受操纵和蒙骗,人云亦云,随波逐流,奉命行事的人可为下限;能洞悉真伪,明辨事非,思考对错,独善其身者可为上限。在经历了那种举国狂热的政治运动之后,事实已证明绝大多数人的道德上限期许是靠不住的,下限则是异常的普遍。这就给我们每一个亲历过、参与过这些整人运动的人,提出了一个道德和良知的设问:我对这些愈演愈烈的灾难到底该负何种责任?遗憾的是,“文革”已经整整结束三十年了,众多的“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对自己的道德和良知更多地选择了宽恕,更多的是批判控诉“反右”、“文革”对自己的迫害,而绝少反思自己也直接或间接迫害了别人,直至使一场场政治运动,发展到不可避免的民族大灾难。当然,让一个人的意志统治了全国人民意志而发生的灾难,让每个参与了那种人斗人、人整人的人,用道德和良知来承担历史的责任是不太公平的。但对人的道德和良知的下限,有一个全人类都在通行的标准,那就是可以原谅,不可以遗忘!为了不再重蹈这种灾难的覆辙,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忏悔,甚至对自己的灵魂进行审判,向盲从、违心批判过的每一个人道歉,就是一个人是否觉醒,是否承担一份自己应承担的责任的具体体现。巴金最早这样作了,现在韦君宜也这样作了。可惜,这样作的人和这样反思自己作品的人还是少了一些。我想,如果有更多的人能向韦君宜这样,痛思自己的愚昧,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才会如韦君宜所希望的那样:“让我们党永远记住历史的教训,不再重复走过去的弯路。让我们的国家永远在正确的轨道上,兴旺发达。”

《思痛录》是韦君宜经过十几年痛苦的回忆、反思,并思索了她们这一整代人所做出的一切,所牺牲和所得所失的一切,才陆陆续续写出的。从一九八六年写出,到一九九八年才得以出版,这“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出版的后一个十几年,又给她带来多少新的痛苦、反思和思索……现在好了,不至于在她身后还在为这本书“思痛”。在韦君宜将这本如同镜子一样的书,摆放在每个参与了“文革”期间种种丑行的人的面前时,我们还应特别感谢牧惠先生,为这本分量沉重的书的最终出版,对书稿所作的完好保存,对出版此书的不懈努力,以及交付出版前所作的检核、增删与补充。只是不知读过此书的每一个人,若有韦君宜同样的某段经历和相同的思索,是不是也该写写自己与此相关的回忆?不为别的,只为道德和良知的期许:可以原谅,但不可以遗忘!

(《太原日报》,一九九八年八月二十四日)

6、刘心武“梦诗”情有可原

刘心武梦黄山谷诗为己得,且再等“巧梦”凑“下联”,之所以误梦失手,我以为是他附合“作家学者化”之说,又身体力行,连篇累牍地撰写《红楼梦》新解之文,以求博学,进而走火入魔所致。集作家学者于一身的,过去有,如胡适、刘半农、鲁迅、周作人、徐志摩、沈从文、林语堂、梁实秋、朱自清、闻一多、郁达夫、朱光潜、杨振声、郑振铎、俞平伯、吴组缃、钱锺书、谢冰莹、苏雪林等。这其中,又有两种情况,一是先当教授,后又成为作家的;一是先以作家闻名,后又当了教授的。但不管哪种情况,国学根柢都相当好。现在可不多见,如有,也是凤毛麟角。倒不是今非昔比,而是现代分工越来越细所致。就拿以刘心武为代表的新时期这批作家来说,成为作家之前,为数不少是在中小学任教,因了一两篇轰动一时的小说,各自纷纷放下教鞭,先是成为各省市文学期刊的编辑,而后索性从事专业创作,再后来又赶上职称评定,成为相当于教授一级的作家。这种作家的历程,基本上已成了毫无正儿八经学者可能的定式。有自知之明的作家,选择一个自己所熟悉领域内的课题进行研究,成为这方面的专家或研究权威,亦是自觉自愿的事;感觉良好的作家,继续以他的作品说话,也不失其作家的地位,读者依然会买他的账,党和国家也会继续承认他,不会把他这一级作家怎么样,非要他具有真正的教授水平不可。偏偏王蒙先生不知怎么有感于如今作家们的学养不够,指出了作家要学者化的努力方向。于是乎,响应者纷纷。

作家学者化,本没有错。错的是现在的作家如何“化”得了。时代不同了,体制不一了,在一些大小作家的眼里,教授的地位和风光怎能和作家同日而语?这种良好的感觉虽然与日俱增,但面对一批老中青教授学者撰写的散文小品,或学术专着对文坛的强烈冲击,眼看着越来越多的原属作家们的读者,纷纷移宫换羽,这些作家们表面上宽容镇定,我行我素,内心里其实比谁都着急,都清楚:作家的风光是一回事,教授学者们的真学问是另外一码事。不然,如何解释作家们争先恐后地开始作教授学者的功课,备教授、博士后导师的讲义?这以扎堆在“红学”里乱搅一气最为显着。“红学”作完了,还得继续爱惜自己的羽毛,于是诗词曲赋又成了这些作家的热门论题。无奈,这门功课可不是凭一日之功便可作的,硬作就不免露出硬伤。别说是“扎猛”弄弄的作家,就是真正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文人学者一不小心,亦难免有走眼失误的时候。先举近代的一例说起。

现在成为掌故小品、旧知史事顶尖写家之一的周劭先生,在一九三五年《申报·自由谈》上发表《诗话》一文,其中在引唐代诗人张继的名诗《枫桥夜泊》时,将起首两句:“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错写为“枫落乌啼霜满天,江火渔船对愁眠”,十四个字里错了三个,这还了得。与周劭先生同属乡党的唐弢先生见后,马上以《从诗与现实说起》一文,指出周劭先生的误记。那时的作家学者也真有一股令今人敬佩的认真劲,周劭先生自认下笔疏忽,但不甘就此罢休。先是以自己之文的主旨谈起,批评唐弢先生并不曾细看他那文章命题的意思,却强牵到诗上头去,后是找到了张继诗的“江枫渔火”四字,宋人龚明之《中吴纪闻》的古本作“江村渔火”的可辩之据,于是又撰一篇《张继诗》开始了正面回敬。周劭先生认为“江村”、“江枫”,博洽如俞曲园老人都不敢定评,于此可见渊博之难。而你唐弢“吹毛求疵”,却是件易事;你唐弢根据坊局的书本而给我指出错舛,但我根据俞曲园老人的“千金一字是‘江村’”,也可证你唐弢据今本诗集自认为是对的,也是靠不住的。两人因一首诗,就这样你来我往了三个回合,最后终以周劭先生给唐弢先生的几封认错信而收场。我之所以引述这段文人旧话,是为了说明写文章,作学问,引征旧籍,难免笔误,但不能太离谱。太离谱,连强词夺理的权利都没有。

再以刘心武错梦了黄山谷的诗为己有的黄山谷为例。黄山谷也有笔误,但这笔误却误得尚能成为“诗话”,可见还没离题万里。据《王直方诗话》所载:韩存中云:家中有山谷写诗一纸,乃是“公有胸中五色笔,平生补哀用功深”。此诗本用小杜诗中“五色线”,而却书云“五色笔”,此真所谓“笔误”。(杜牧《郡斋独酌诗》为“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

巧的是黄山谷也有“梦诗”的事。据《洪驹父诗话》“山谷记梦诗”所云:“众真绝妙拥灵君,晓然梦之非纷纭。窗中远山是眉黛,席上榴花皆舞裙。借问琵琶得闻否?灵君色庄妓摇手。两客争碁烂斧柯,一儿坏局君不呵。杏梁归燕空语多,奈此云窗雾阁何!”余尝问山谷,云:“此记一段事也。尝从一贵宗室携妓游僧寺,酒阑,诸妓皆散入僧房中,主人不怪也。故有‘晓然梦之非纷纭’之句。”而黄山谷的“梦诗”,记的只是自己的一段“花花事”,并无移花接木,痴人说梦的话柄可说。而刘心武错梦黄山谷诗为己得,实在是太离谱了。

此外,让我一直不明白的是,刘心武怎么连“对子”的平仄关系都不曾发现。如果说梦中得诗系潜意识,可梦醒以后,总得回到现实中间,或用笔,或用电脑将梦中所得的“上联”写出或敲出呵!稍有旧诗常识的人都会发现,“江湖夜雨十里灯”明明是下联,可你刘心武却在不是美梦的时候,还认为自己得的是“上联”,且梦想再等“下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句公道话,我绝对不相信刘心武连这点常识都不具备!如果不是他故意游戏编辑、读者,故意作践自己,那么,我也只能以刘心武系走火入魔而惋惜他了。

(《中华读书报》,一九九七年一月十五日)

7、蒋子龙缘何会有“左派”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