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声音低低说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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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铁李

小时候,最先知道这世上第一个最美好的村,就是铁李村?妈妈,她是您的村。那时,我的个头刚及您的膝,很向往这样的时刻:我们一一被您安排着穿上簇新的衣裳,新衣裳总会让人庄重、并且快乐起来,您一度零乱的鬓发,此时收拾得光滑洁净,端庄娴淑,您这就要领我们回娘家,到那个叫铁李的小村。

出了家门,掖也掖不住的兴奋就哗哗啦啦洒了一路,您的臂弯挎着一个竹提篮,我知道里面有家里最好的大白蒸馍和附着大红纸帖香喷喷的珍稀点心,您走起路来很是小心,垂着眼帘,靠着路边,垂着眼帘,我们也清楚地知道眼睛里掩着的兴奋。妈,您那么专注,像去参加世界上最重要、最豪华的庆典,我们只是尽管地撒着欢,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鸟儿,绕在您的身前身后。我们由衷地喜欢上那条路,尽管它只是一条崎岖的小土路,但在孩儿的眼里,它那么的宽敞、平坦,甚至泛着幸福的光泽,那么骄傲那么舒缓地延伸着,两旁的杨树,笔直而葱茏,它们总会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树梢上飞飞停停的雀儿,总会应和着我们沉着而欢快的脚步,远远近近的庄稼苗披挂着对我们叮叮当当的赞美,它们责无旁贷地见证了这个快乐的合唱团,它们一定在心里默想:看,那个端庄沉静的妇人,眼角堆满了细细密密的笑意。看,那些无忧无虑的小宝贝,他们的小脚板,胡乱地挟裹着数不清的雀跃,他们要去一个怎样暖洋洋的地方呢?

那个大年初二,雪下得大,您也起得早。妈,那时我根本就想不通,您为何在冬天从来不怕冷,而在夏天从来不怕热、干活从来不知道累、生病从来就不知道疼呢?我那时真傻,不知道做了妈妈就是如此这般地隐忍,就一定要如此这般地隐忍这个世间所有的伤痛,因为妈妈,是我们所有加起来的伤痛之和,是我们所有伤痛依傍的山。但是,去铁李,就可以让您还原为女儿,一个天真的女儿。可妈妈,远在我们还没有出生的那些日子,那时您有多年轻多无忧,那个和中国千万个农村一样的破旧的院落,洒落着您记忆中零零碎碎的童年的甘甜。小村里有我们的舅舅,我们喜欢他们,他们总会煮好温热的鸡蛋装在我的衣袋,像滚动着一个沉甸甸的秘密,把小小的我扛在肩头,并且,会纵容我爬上屋后又高又宽的寨墙摘诱人的铁李寨果。妈,这都是因了您在,我才有了这么好的兴致,因了您此时在又暗又潮的屋里,坐着低矮的小板凳,絮絮地说着什么,此时,我可以愉快地幻想,曾经您是怎样幸福地作为这个家中的掌上明珠,怎样幸福地迷醉这个素朴的小村。

明代有个爱思想的人叫李贽,想必他也有个和您一样好的妈妈,和我一样好的童年。他说: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去童心,便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他说,像我带着这样好的童年走向人生的终点是有福的,妈妈。

是的,这是您的村。那段恐怖岁月,我跟着您去铁李,在村头,我们遇到了手执红缨枪的小将,恶狠狠地挡住了去路,我紧紧地躲在您的身后,拽住您的衣角,怯怯地看,大气不敢出。妈,我还没有见过您如此的果敢与英气,您一脸的漠然,只是用手一推,红缨枪和小将就都退到了路边,我不记得您说了什么,兴许当时您根本什么也没说,就那样径直地进了村,进了您的村,我颠颠地跟着,当时啊,我真为这个村幸福,妈。

但是啊,如今您不在了,只有这个叫铁李的村还在。那是一个烈日当空的夏,我们兄妹一行,穿着白色的孝衣,落落地,来到村里,这个来过无数次、拥有无数儿时欢乐的小村,然而,这一次,您的这群孩儿却是如此孤单和凄惶,这和曾经千百次的到来是多么不同,是多么的不同!没了您在前面的气定神闲,我们沮丧、颓废,我们迷茫地踯躅。但是妈妈,我们都很听话,默默地来到那些叫做舅舅的家里,按照风俗下跪,因为我们只有下跪,这是我们此时唯一的语言,我们给您的铁李下跪,给您的童年下跪,泪水****了孝衣,打湿了路边的铁李寨树和盛开的牵牛花。

妈,我们依次进了很多的家门,门上的红对联还依稀辨得清一个素朴的春节,院落里,杏树上只剩下最后一颗灿黄的杏,乖顺的羊在圈里一声不吭,我一点也不觉得陌生,妈,这些人家都和您的童年有关,那时,您还是一个小女孩,乌黑的眼睛亮晶晶的,您一定在这些人家的灶房眼馋过香喷喷的葱油饼,腼腆地喝过稠稠的红薯汤,说不定还和这些陀腰弓背的舅舅们笑嘻嘻地玩过藏猫猫,但,那时,您不知道今后的今后,死这个字眼如此黑暗与阴冷。妈,我真喜欢那个小女孩,真不愿她长大,并且,长得如此之老。

四处张望,找不到又高又宽的寨墙,找不到曾经那个小小妞儿攀爬的迹痕,舅舅说,没了,寨墙的土被盖房的人们拉光了。妈,寨墙也和人一样,是有寿命的吗?但是,那是多么让人回味的一个乐园!岁月是有情还是无情呢?我不知道,但我崇拜铁李,崇拜旧的墙、老的树,和那曾经没有病痛的往昔。

铁李,你是我心底的温暖,还是心底里的疼痛啊,我觉得村里有很多人都像我不善言辞的舅舅,像我从来不曾谋面的善良的姥姥姥爷,您是他们心底里的宝。因此,走在仄仄不平的小路上,我是怀着很崇敬的一颗心,我默默地垂着眼睛,因为眼里有饱饱的泪光,但我清楚,一个又一个的村人从身边走过去了,他们目睹并暗合了我的悲恸,他们尽管不认识这个陌生的穿着白短衫的伤心女子,但我知道他们,他们是疼爱妈妈的亲人,他们身上辨得清您儿时的快乐和我此时的绝望。还有最高大最蓬勃的一些树,我崇敬它们,在很早很早,您在它的颈间悠然地荡过秋千,那时,您是它的好伙伴,谁料知却也是它们最脆弱的伙伴,此时,那些郁郁葱葱的叶片,在阳光下无精打采,它们兴许知道人类发生了什么,要么这群曾经幸福的孩子,为何今天变了模样。我特别地不想去提村西头的那眼井,曾经,它温润,浸漫,清爽了妈妈两只拙拙的羊角辫和玲珑的光脚板。

但是,现在我找不到它,像失落心里的一块宝。妈,村为此显得丑陋了吗?但它还是您的小村,是我们全家人最疼惜的一个村,疼惜那个天真贫穷的小女孩。

一个人的死亡,看起来是免费的瞬间的轻易的,但却是用整整一生、那个缤纷斑斓的一生换来的。

我踯躅着,我只有更加地踯躅,走一走我的铁李,看一看那些从来不说一句话的土院墙和旧门檐,铁李,你就这样好生地生长着,尽量地保持自己的素颜、自己的安静,让我永远都能够如此甜蜜又伤感地找到你,找到妈妈的气息,你是此时这个世界我独一无二的心疼和独一无二的甜蜜。

日常,我更多地是走在这样的街道,商铺、汽车、楼宇,但是妈妈,那个叫铁李的小村是我心里最柔软的一个地方,我愿意做村里一株幼小的树苗苗,迎着风、汲着雨,沐着亲人们的目光。穿过村南边一条幽静逼仄的小土路时,树上的蝉不停歇地高声鸣叫,犹如我喉间不平静的哽咽。我这就要去那个地方——您的墓地,给您说,铁李还在,我爱她,和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