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声音低低说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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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一双手复述往昔

小时候,妈妈的那双手宽厚、温暖、安全,是这个世上的摇篮。中午那碗香滋滋的面条,依赖它;树上那枚黄澄澄的杏儿,依赖它;发烧时,我滚烫的额头依赖它;冬天的阵阵寒风,我依赖它。那双手为我烤熟了玉米地里一只丰盈的青蚂蚱,烤熟了早晨正要往榆树上爬的第一只知了,它为我缝制了关于一件花棉袄的梦想,关于一双白边蓝布鞋的雀跃。它从我们又窄又暗的厨屋,到整洁素朴的厅堂,从院落缺水的水缸,到田里待收的高粱,游动,默默地游动,就像特别能负重、特别能沉默的动物,把一种叫做生命叫做生活的东西,细细致致地爬梳。

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以后的以后,一双手会有怎样的一生。

总是不愿提及十分荒谬又十分凄苦的六七十年代,饥荒,困顿,使一双手惶惶不可终日。家里有一把铁掀,掀把已经磨得溜滑而细腻,丝绸般闪着光泽,南屋小窗户常年集散着镰刀小铲。妈妈拎着篮子,都要扭身拿一物件,每次妈妈的手都是那么小心地握着溜光的把儿,是要刨回一块红薯、一把花生?我不知道,只看到妈妈的那双手干裂而执著,妈妈的后背疲惫而坚定。

无奈、寒冷而坚定的手,就是这个家的表情,是这个小村的表情,是那段岁月的表情。

我喜欢黄昏时,妈妈推门而进举着些什么,是一根甜的玉米棒,抑或几颗泛红的大枣,这些可爱的东西在妈妈宽大粗鄙的手里,我喜欢这双可爱香甜的手,它让我们家升起了袅袅盘旋的炊烟,让圈里的猪、窝里的鸡发出满足的哼哼唧唧的呼噜,让我们家的月色那么清亮又那么安宁!

我也喜欢清早时,妈妈那双睡醒的手,它安静地趴着,如果这一天,它不再去奔波什么,寻求什么,就这样安恬得猫儿一样,养尊处优的贵妇一样,多好!但是啊,批斗富农大会上,它要惶恐地抵挡四周戳来的纷纷扰扰的鄙夷;农田干活时,它要毫无疑虑地走在最前,但菜园分菜时,它则要讪讪地退到最后,通宵达旦地平整土地时,它要拼力支撑,要像一个勇士,或者劳累,或者忍辱,成为一个承载苦与难的容器,一桩又一桩,都化成了密密实实,数也数不清,看也看不清的细纹,化在了粗大的指节里和暴露的青筋里。

这双手最重的一次变形,是在一场重病之后,当时,妈妈病很重,无数次扎针一双手不堪重负,泛着紫红颜色透亮的光,肿胀不消。病愈后,一双手长久保持了这种红肿,像面包房里两个发酵得很好的酱紫色面包。那是在奶奶垂危的一个夜晚,窗外阴雨连绵,妈妈连夜为奶奶赶制寿衣。昏黄的煤油灯一豆之光,三更天,忙乱中,妈妈的一只手“扑”地按在了一根直立的寸长的尖细钢针上,从掌心一直穿透手背……那一夜,妈的手,疼得钻心……

此以后,那双手,那种惊恐而又让人难过的粗大与浮肿,再也没有消失。

夏天的时候,它用蒲扇为孩子赶蚊蝇,为孩子熬碧绿的豆汤;孩子忧伤的时候、彷徨的时侯,这双手伸过来,它粗糙而又敦厚,这是只属于它的粗糙和敦厚。

手已经很老的时候,首饰风行,妈妈收拾些旧碎银,我让街边的老汉打了一枚心形戒指给妈妈。妈妈很小心很雍容地把它戴在左手无名指上,没人的时候,妈会细细端详那双卑微不堪的手,阳光静静的,映着妈妈低垂的眼帘。我想,此刻,手,成了一份尊贵的心情。

英国诗人蓝德的这段话,很淡定:我和谁也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妈妈的手不懂自然和艺术,只有您的农活和家务,这手就是一个村妇的墓志铭。

那天,那是凄惶的一天,那双手安静地趴在缀有花的水晶棺里,它,冰凉,僵硬,依旧像两只发酵得很好的酱紫色面包,这是我熟悉的面包与芳香!但我不敢去握住它,去握住它的苦难?还是隐忍?它为她的孩子寻找了一辈子的幸福,它已经尽了全力,只能是这个样子,它不能成为其他的模样。那个磨得光滑的廉价的银戒指,在右手的无名指上,静静地闪着光芒,莫非这就是人世馈赠给它今生今世的一点点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