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落下的夜里,睡不着觉,屋外雪花落地时踟踟蹰蹰的声音好像似曾相识,而且能够给人以安的精神享受,半夜,出门来看雪堆了几尺深了,有鸟儿飞来门口那林竹林里栖息没有,倘若运气好,能够捡到几只可以煮来吃的庆鸡,多好。传说多年前,生态还没有发生变化之前,我家门口那一片竹林里确实有庆鸡飞来落在林子里下蛋,安家落户,那个时候,还在世的长辈就会安下天罗地网,无论如何也要把庆鸡捕捉到手,后来生态变化了,庆鸡很少飞来竹林里安家落户,甚至过夜了,如果说有,也要半夜三更才会飞来休息一会儿,站在竹枝上打一两个小时的盹听见屋子里有人开始咳嗽了就飞走了。
今夜,雪那样大,如果庆鸡不来,麻雀,斑鸠,化苗,山雑,猫头鹰也要来呀,竹林里总不会太过于寂寞。外面确实堆了一层雪,寒气逼人,像这样冷嗖嗖的夜里,花朵将如何绽放,鸟雀将如何安憩,人将如何掐指算算度过的漫长岁月又几何了。
站在大门口,我没有看到太多的鸟雀在竹林里跳动或者迷迷糊糊的睡觉,虽然偶尔也有一两声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声音细而长,仔细去看却没有看见什么,一切都无踪无影的样子,只有一种刺条子树,长着刺的树,沿着竹子蔓延成长,今夜开花了,花朵零零星星挂在枝条上,一朵一朵的花美丽极了,竹林被雪压弯了腰,露出几朵花儿来,让人看了确实感到美,只不过这种美太安静,太寂寞,太孤苦伶仃了。一般人可能只是感到寂寞,我的心情却复杂,因为这种花对我来说不意味着什么,我希望遇见的那些平常时候叽叽喳喳的鸟儿。
多年前,雪地里留下过不少的童年趣事。细细一回忆,还真有几个难以忘记的片段呢。一是堆雪人,二是打雪仗,三是吃雪花……。
多年后,雪下了多少场了,细细一算,次数还真有点儿多了,见过的雪多了,无论天空中的雪如何不一样,雪花比往年大朵,颜色比往年纯洁,硬度比往年硬……突然觉着没有什么样的雪再能够让人感到稀奇,一切都见怪不怪啦,今夜面对雪,一点儿回忆的都没有,要刻意的去想才能想起几件旧事来,旧事重提我心里涌出一阵忧伤,关键是难受,不如不提,不提也罢了。
是的,为了美好的生活,忍受孤独是必要的美德,何必自寻烦恼苦苦追忆呢,自在逍遥,随遇……就好啦。
我是一个手艺人,我有我的无奈之处,我生活在生活的底层,做自己的小人物,面对竹子开花,篾业改朝换代,束手无策,只能放弃手艺改行做其它,可是学习了这么多年的手艺,从小到大都是学习篾业,以篾业为主,改行后能够做什么呢。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这么多年来,为了经营篾业,荒废了种地务农,荒废了土地那么多年,重新开始,土地认生,一时半会儿长不出粮食,三年两年种不成熟地,怎么办呢。
我坐在村庄里孤独的守着家园,别无它法。
我爹妈死得早,我当家的时候年轻极了,我还没有娶媳妇,这些年为了生活四处奔波,没有时间顾及娶媳妇的事情。
有一天我坐在屋子里胡思乱想,想到了改名换姓的事情。
姓邱不地道,左思右想改个姓,改啥呢,想去想来总是一筹莫展,有一天拿着本字典乱翻,偶然中翻到了邱字的释义,说是邱字古代写作丘的,为避孔子名讳,今人才改作这个邱字,古代的丘字吉利还是今天的邱字吉利,字典里没有准确的说法。
既然连孔子的名讳都避掉了,肯定两个字都不吉利的了。不如跟着孔子姓算了,细细一想,那天赶乡场时,镇上的恶霸遇到一个孔姓人时,二话没说离开了,但是遇上自己时,无中生有地横了自己一眼,另一次,乡场卖篾兜时,看见收税的收到一个姓孔的边上时,没有再收。加上跟着孔大圣人姓,显得自己有文化,主意打定,说做既做。提着瓶苞谷酒去村公所改名换姓去了。
去的时候,我先预约了王支书,怕村公所里没有人上班,自己白跑一趟。我掏出大哥大手机,拨通了村公所的电话号码。
一阵嘟嘟声后那边传来王支书的声音,喂,你是谁,有什么事,我是村里那个邱蔑匠。王支书问你有什么事,我说家人单户少的,经常被人家欺负,想改个姓。
王支书说大哥大里听不清楚,有事情到村公所说。我问支书是否在办公室,还是在家里。王支书说在家里。我径直奔王支书家里去。这些年王支书官当得苦,又是当爹当妈,村公所缺人的情况下,一个人活生生撑起了村公所。
我来到他家门前,人未到他家的大黄狗先出声驱赶,我捡了根木棍好不容易才撵开,另外一家农户家的小黑狗又围上来了,幸好王支书听到狗叫,出门来接待。见到我他问我是刚才打电话来的那个吗,有什么事。
我泪眼婆娑的说王支书我要改个姓,姓邱人单户少得很,老被别人欺负。王支书让我别着急,进屋慢慢说,现在啥事都是他一个掌权,一个人说了算,有谁欺负我,支书帮我报仇,把他家划入黑名单。我从头说起,字字句句说的都是大家感同身受的事情。
我家居住的村庄是个少数民族村,解放前人们姓支鲁或者姓阿嘎,不是姓这个就是姓那个,名字四个字,五个字的都有,奇奇怪怪得难以辨认。很难称呼,为了方便使用,政府鼓励人们改姓单字姓,最好是百家姓里有的姓,否则要被罚款。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这项工作基本已经接近尾声,但是一提到改姓,村支书还是十分热情,恨不得立马帮人家搞到新的姓名。
听完我的陈述,王支书说,你都三十而立了,早年干啥去了,现在想起要改姓了。你要去姓啥。
我故意委屈的说,从姓邱起,自己老是被欺负,要改个姓,一定要改。孔字好认,姓的人多,自己也要去姓孔。听说古代有个教育家,姓孔,名丘。为了表示自己崇拜教育,一定要姓孔。
村支书做了简单的笔录,郑重其事的说改姓啥都可以,但是这个孔字好,自己从小学着孔子的文章长大的,既然有人这么崇拜孔姓,帮他改名换姓当然义不容辞。
笔录完王支书问我户口本可带来了,我说带来了,王支书问家里有几口人,我说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了,其他人都死光了,这点支书大人不是不知道。支书于是收回了旧户口本,在一个崭新的户口本上填上我的姓名,编上了新的户号,并在最后一页盖上了村公所的大章。
事情办成了。
不几天,改姓的事情村里传播开了,大家议论纷纷,我从邱蔑匠变成为了孔蔑匠,今后出现乱婚的事情怎么办。
我答应邻居们,几代之类不会让子孙和邱姓人往来结婚,几代后嘛我就不敢说了,河东门的张家和矮子坡的王家原先都姓王,后来两姓人不是也有结合生娃儿,办喜酒的吗,大家听了不是也传成佳话了。再说也管不了那么远,至于我就更不可能了,大家都知道我姓邱,不能和邱姓人结婚。
邻居们答应了不和我作对,我要改就改我的,只是德行上要接受他们的监督。
我拜师学艺时才五岁,学习非常刻苦。石溪镇地处偏远的高原山区,气候环境非常恶劣,加上交通不发达,外面好的东西运不进来,村里的特产运不出去,村民们的许多劳动工具只能用竹子编,村里有个老爷爷,叫做黄大爷,不知道是真姓黄还是长得黄发垂髫,像只哈巴狗,人们才叫他黄大爷。
黄大爷无儿无女,是个老孤寡。有一手好手艺,编篓篓筐筐,村里每年春种秋收都要消耗掉许多篾器,黄大爷年年都要编很多篓篓筐筐来卖给人们使用。生意红火极了。很多人去向他求教技术,请他教一点篾业技术学以致用,都被他拒绝掉了。
有一年黄大爷疯了,再也编不了竹制品给大家当劳动工具了,春种秋收时人们只能捡烂在地里的竹制品将就着用,一有空大家总会叹息,要是黄大爷的病能好转起来,再编几个竹制品给大家用该多好。听到人们对黄老先生怀恋的话语,那时候才五六岁的我突然变得崇拜编竹家什这门手艺,要是自己能够成为一个蔑匠该多好。
过了几天,因为下雨,村外那条大河暴涨,雨停后,我去河边看水潮。路过黄老先生家门口,看到黄老先生拄着拐扎站在家门口,一副人之将死,万念俱灰的样子,我嘲笑黄老先生说,黄老儿,你为啥还不快点编竹家什,人们都等着用呢。黄老先生听了乐呵呵的说,没有力气编了,走路也打摆子了。我问你明年还编不编。黄老先生没有回答,转身颤颤巍巍的走进破旧的老屋里去了。
我心里想,这个老家伙明年可能会振作起来,给大家编竹家什,大家都在等着他的竹家什用呢。
但是第二年春天到了,黄老先生却再没有好起来,第一声春雷响彻的那天夜里,黄老先生孤孤单单离开了人世。
黄老先生死掉了,村里以后没有人为大家编篾器了。有人非常怀恋他,为了惋惜他的手艺,有人在黄老先生死去的地方给他烧纸,去破旧的老屋子里看他有没有留下什么图谱,或者指导编篾器的书籍之类,但是很遗憾,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虽然还小,偶尔出去玩儿,路过黄老先生住过的破屋,学着大人们的样子,走进老屋子里去看留下什么图谱没有,遗憾,里面什么都没有,连老先生生前用的座椅也没用留下,老先生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在身边,死了五天,赶乡场的人发现,大家出于热心,把黄老先生埋在了黄家自留地里面,为了安老先生的心,座椅劈烂烧在坟前了。
屋子里阴森森的让我感到害怕。其实那时候我只是对蔑匠这门手艺感到好奇,并没有要执意去搞,或者用一生去搞的意思,但是谁料这最初的启蒙却成为了一生的事业。
我最后一次去黄老先生的老屋感受做蔑匠的快乐是一个夏天,那天我偷偷摸摸的逃出家门去,路过黄老先生的老屋,有意无意溜进去,谁料被跟在后面的父亲看见,父亲赶紧逮住我,不让我进里面去,问我去里面干什么,那个屋子里不干净,经常闹鬼,不要去,我说看见过许多人往里面去找东西,可能是寻找孔蔑匠留下的手艺宝典呢。
父亲告诉我黄先生死的时候家里穷,一无所有,哪里会留下什么宝典,死后尸体烂在家里好几天才被发现,留下东西也没有人要,后来还是村支书出钱带着一帮热心人把老先生埋掉。
手艺人的人生是这样的悲惨啊。真是造化弄人啊。
从此我再没有去过那座老屋,每次从屋前路过,心里记着父亲的话,不要去里面,里面不吉利。
黄先生的故事还没有完全消失,没有想到多年以后我居然成为了个蔑匠。
我学艺的时候才五六岁的样子。
黄先生死掉了,村里的农活却不能停下来,许多人只能将就着用旧篾器干活儿,心里想要是什么时候再出现个蔑匠该多好。我家的情况自然不例外。怎么办呢,从小道得到消息,三岔河还有一个蔑匠会做篾器活儿,手艺居然不在黄先生之下,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老爹买了瓶苞谷酒,闲天带着我去三岔河拜访蔑匠,买篾器回来干活时用,同时也给老篾匠学习一些相关手艺。
那个蔑匠姓孔,六七十岁的样子,孔姓是大户,生意非常好。这是第一次接触孔姓蔑匠,多年以后我改姓为孔的原因是初学手艺时遇到的是孔蔑匠师傅。但是,那个时候我还是姓邱姓的,人们都叫我小邱兄弟。
老爹带着我来到老孔蔑匠家的门口,老孔蔑匠喂的那几条狗听到生人响动,狂吠起来,还好狗天性怕人,老爹在地上捡了根棍棍把狗撵开了。老孔蔑匠出来看谁来访,看见老爹,问我俩人有什么事情,来这里干什么。
老爹笑嘻嘻的对老孔蔑匠说,孔大叔听说你手艺好,来拜访拜访你。老孔蔑匠本来要拒绝不见,我们拿着手礼来,没有拒绝,对老爹说家里坐,老爹回答说不坐了,事情忙,活路忙,场坝里说算了,老孔蔑匠不强留,让孙子从家里搬了两条板凳出来,他的孙子才五六岁的样子,和我的年龄差不多大。老孔蔑匠对老爹说你家俩爷子坐下谈,有啥事情能够帮到你们。
老爹凳子上坐了,我本来要坐,老爹拦下来,不准我坐板凳,告诉我小孩子站着肯长。我在老爹一旁站着听大人说话。
老爹从兜里掏出一瓶苞谷酒,递到老孔蔑匠坐的那条长凳子上说,买瓶酒给孔大叔润喉。然后交待来由,庄稼眼下要播种了,活路忙,没有工具播种。让老孔蔑匠帮忙编竹家什来卖给自己做工具。老孔蔑匠问你要啥篾器,篾兜,竹篮,马兜,讲一讲,能帮上忙绝对不推辞。
老爹说编几个篾兜算了,篾兜便宜,贵的买不起。老孔蔑匠说没有问题,篾兜的事情好说,家常活儿。只是没有现成的家什,要临时编。老爹说可以等一等,让老蔑匠现在编。老孔蔑匠说不忙,喝两杯酒再编,让孙子从家里拿出两个杯子来,扭开瓶盖,一人一杯,点到就算数了,不用碰杯。你一口我一口,聊了半个小时,喝了半个小时酒,方才动手编篾兜。
老孔蔑匠从家里拿出一把亮晃晃的大镰刀,竹林里选了竹子,劈好,坐在场坝里编篾器。老孔蔑匠的手艺真是利索,摆刀的姿势,速度非常快,让人羡慕极了。为了不白坐着等,老蔑匠编篾器的时候老爹和我俩父子边在一旁学,老蔑匠也不自私,边向我俩讲授想关技术。
短短几十分钟,一个篾兜编好了。老孔蔑匠说口渴,喝一杯酒再干活儿。于是坐下来谈天。老爹感叹的说,真是看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啊,如果自己会这门手艺多好。语气里带着些许叹息。老孔蔑匠说做这个并不难,编下一个的时候你再学学,多看几回总会做。说的无心,听的有心。我暗暗的想人家老蔑匠既然准学,一点不自私,自己要学学,将来受用无穷。几个篾兜下来,老爹没有学会,边上的我倒是记住了。
将近傍晚的时候,我俩背着几个篾兜回到了家里来,人们看见了非常羡慕。问哪里搞到手的篾具,也要去买一些来备用,我俩密不透风,一点关于孔蔑匠的消息也没有走漏。
家里的农活忙完后,有一天,大约是仲夏的样子我和父母去山里扫木叶来给猪铺窝窝,漫山遍野的野竹子茂盛得诱人,俩大人干活的时候,我坐在野竹子下面乘凉,坐着坐着我突发奇想,跑去问老爹镰刀在哪里,我要编篾兜。
老爹说镰刀很锋利,千万别划着手,我没有听招呼,拿着镰刀到山里割了几根野竹来编篾兜,学着老孔蔑匠的样子,半响的功夫,编了一个有模有样的篾兜出来了,兴奋的拿着去给父母看,自己编了一个篾兜,开始父母还不相信,质疑说,准是谁扔的被我捡到了。我不服气的说如果不相信再编一个出来给大家看。
于是编了第二个,这回父母服了,问我是给谁学的手艺。我说那天去老孔蔑匠家学的。回到村来,大家都说今后村里人用竹家什不用大老远的去外地买了。但是说实话,那个篾兜真是难看极了,如果不是缺少人做,还真拿不出手。
从此只要有空,包括放牛时间,我总要去山里找一些野竹子编几个篾兜带回来。我第一次出手篾兜是七岁多的时候,那天我去放牛,看见山里的野竹很茂盛,乘牛吃草的时间,草地上编了两个小篾兜,傍晚回来的时候去山里锄禾的人背着草回来了,半路遇见,聊着聊着问我哪里来的篾兜,买来的吗,我说自己编的篾兜,村里人早听说过我会编篾兜,只是没有亲眼看见,这回倒是眼见为实了。开玩笑说卖给大家算了。
我没有卖过篾兜,听到有人要买,不知道怎么做,问叔叔阿姨们出多少钱,村里人出不了高价,况且还是野竹子编的篾兜,一块钱一个卖吗,那时候的一块钱还真值钱,糖一毛钱三颗,饼干才五毛一袋,逢年过节,我也才发一块钱压岁钱,当然过完年就是买几十颗糖吃,大家真心买才出这个价。
两个篾兜出售了。这次出售篾兜,让我尝到了甜头,我打算给村里每一户人家每编一个,赚了钱买玩具去。一年过去了,第二年的时候,我的家里堆满了篾兜,准备在空闲时间把它全部卖出去。但是说实话我编的篾兜粗糙极了,很多村里人都有意见了,出这么高的价,才买到个小篾兜,不值,让小蔑匠改进改进技术。
吸取了大家的意见,收获结束后,家里没有事做。
老爹带着我去三岔河再次拜访老孔蔑匠,事情做得郑重,不但买了几瓶普全二曲酒,还买了两把面条做礼物。这次去一定要学完老蔑匠的技术才回来。几十里山路走了半天,幸好路上遇见马车,没有到中午时间,到了老孔蔑匠家。
老孔蔑匠还做篾器活儿,家门口堆着大堆大堆竹片,见到面的时候,老蔑匠正在弯着腰捆扔掉的部份竹片。老爹问老蔑匠,孔大叔还认识我吗,老孔蔑匠听到有人喊他,站起身来,笑呵呵的说,记不起来了,什么时候见过吗。
老爹说你忘记我们了,我们可记得你老人家哦,去年你给我们编过篾兜。老蔑匠说哪年哪年,自己老了,记性不是很好了。看这来势,好像是哪里来的亲戚,屋里谈吧。
我俩进了老蔑匠家里,老蔑匠家里光线非常暗,窗前一米处一个大火炉里火光明亮,烧的是煤炭。周围摆着几条凳子。老爹放下手礼,凳子上坐下,问老蔑匠生意怎么样,老孔蔑匠说,生意一直很好,只是自己老了,越来越不得力了,儿子们去外面做生意几天才回来一次,惟一帮衬自己的孙子也去上学去了。家里活儿重,活儿多,常常抽不出时间来编篾家什。
谈了半天,老爹让儿子从装礼物的夹箩筐里拿出编的竹家什来给老蔑匠看哪里需要改进。老蔑匠这时候才想起几年前来家买篾兜的那俩父子,原来是你们,想起来了。老蔑匠一边检查篾兜,一边细细的看,每一处都提出了许多宝贵的建议。老爹说这次来要认真的再给老蔑匠学学手艺,上次没有学够。老蔑匠很热情,对我们说我编的时候你们可以站在一旁学习,不会藏一手不教。
学了两天,吃住在老蔑匠家,老蔑匠手把手的教我俩编篾兜,主要是教老爹编篾兜,学了篾兜又学做刷把,簸箕,捆扫帚,全都学会了。第三天晚上,老爹感觉学得差不多了,问我记住没有,我说该记住的都记住了。
晚上三人在牛圈上睡觉,那年头贼多,老蔑匠晚上睡在牛圈上守牛,老蔑匠给我俩讲自己前半生的经历,自己三岁学艺,长大后又逢乱世,四处抓壮丁,逃亡去过很多地方,一路上给人家当长年和当短工,全靠这门手艺混迹谋生过来。
有一年被征去修路,晚上睡在大石板下,天上下着大雨,把铺盖都淹没了,睡不着,走出去乱转悠,看见有一家的大竹子,有桶那么粗,自己砍了半夜才砍倒一根。
以后生活安定了,多次去找过那一类竹子,再也没有找到过,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这种竹子。当蔑匠学手艺总要什么竹子都弄来编几样篾制品试一试竹劲儿,老蔑匠劝导我以后多走走,多看看,多做做,多学学,手艺总会好起来。
从三岔河回来,我一头扎进篾业的世界里,算算时间,如今已是三十多年的样子了。本来约好来年过完年再来给老蔑匠请教手艺,但是因为要搬家去外公家居住,再未去过老孔篾匠家学手艺。
外公家远在云南昆明,老俩口只生了一个女儿,没有儿子,相当于孤寡,女儿还小的时候被人贩子卖到贵州来,卖给了老爹,现在他们老了,不能干活儿了,几次三番让女婿带着娃娃到昆明居住,外公是个老工人,早年修路的时候受过伤,被鉴定是工伤,退休后,有很高的工资,生活充裕。村里年成不好,没有收上粮食来,无计可施之下,还没有到年关的样子,一家成行了。
到了外公家,大家还对沿途的景致如数家珍。
沿途经过些什么地方,路过几条河流,什么地方最漂亮……。
外公家有一大片竹林,没有人会手艺,外公单单会切刷把。
我在外公家吃不愁,穿不愁,但是偶尔还会怀恋起老家居住的日子。问老爹还回去吗,老爹说不回去了,我问房子,土地怎么办,难道丢掉吗,老爹听了,沉默起来,没有回答。有一天,我去外公家竹林里搬竹笋回来,刚推门进屋里去,听见外公和老爹坐在泥巴炉子边谈话。
外公对老爹说,家里的土地和房子卖掉了吗。老爹说,几千块钱卖掉了。听到土地和房子卖掉了,突然感觉到回不去了,心里涌出一丝悲伤来。
外公家竹林虽然大,家里人不会什么手艺活儿,唯一能做的就是切刷把,刷把做工简单,那地方的人几乎人人都会,所以外公也就会了,一点不奇怪。昆明是大城市,连乡下也有着城里的气息。
有一天我们几个人,外公外婆,老爹老妈,还有我坐拖拉机去赶乡场,拖拉机的哒哒声,震耳发溃,车上听见老爹嘲笑着说对我说这个拖拉机是传说中能带不听话的娃儿的妈下八区卖肉肉的东东。四川真会发明,能造出红星拖拉机这样好的东西,简直绝了。
沿途看见一些临时设立的小摊点上摆有竹刷把卖,我突然想起自己在老家有过编竹家什卖的经历,对外公说,你家不是有一大片竹林吗,怎么不搞点竹子编些竹家什到市场卖。外公说等回去教你切刷把,竹子有的是,不要本钱,卖了钱打斤酒来喝。
赶乡场回来,没有等到外公抽出空闲时间来,我闹嚷着让他教切刷把,我其实早已经会这一门手艺了,自己想切刷把,找了一个理由让外手动手教我切刷把,外公推辞不过去,我执意要学习,拿着马刀到竹林里砍来了一根竹子,剔除了竹节,锯成为一小节一小节的竹桶,坐在场坝里教我切刷把。外公的做法很简单,没有黄先生那样讲究,也不像孔蔑匠那样精湛,但是另成路数,俨然一派昆明的风格。作为一个将来的蔑匠,我第一次受到启蒙,看到另一块地域的东西以不同的方式存在,觉得蔑匠手艺真是千奇百怪,能融为一体,才能天下无双。
外公切出来的刷把漂亮极了,一天之内,总会有很多人来家门口买,生意非常红火。晚上吃饭的时候,坐在一块儿商量,今后专门做竹刷把卖。每逢赶集天,总会开着拖拉机,装上大家做的竹刷把,当然还有其它的东西去赶乡场,生意好的时候能卖几百块钱,差的时候也能卖几十块钱,除去车油费,用餐费,还余不少零用。
外公一天天老了,要退守家里了,不再去外面做生意了,加上昆明人好吃懒做的德行,不会干重活儿,家里农活儿完全交给了老爹夫妻俩,偶尔才有时间做竹家什哄外孙开心的外公也可以整天整天的闲下来,整天整天的在场坝里做竹家什,借此机会,当然要发挥手艺露一手,一天用做刷把的竹子编了一个蔑兜给外公看,问老人这个在昆明有没有市场,老人看了说肯定有。只是太废竹片了,不划算。要猪才这样浪费竹片。
外公说天底下的篾器中只有切刷把最划算,当然还有编锅圈,全用废弃的竹黄片,竹青片可以完全不用。做其它的篾器都不划算,做了不如不做,切刷把最划算。外公是一个很抠的人,包括认识,思想。要从老人手里弄出极少的竹子来编篾兜,造簸箕,真是不容易。和他在一块儿只能切刷把。否则老人会不高兴,生气,唠叨。
我虽然很会手艺,还是受到了局限。赶乡场时,才能一饱眼福乡场上的各种篾器,什么锅圈,刷把,簸箕,篾兜,扫把,多极了,不计其数。
乡场上,有一些常年累月经营这个行业的少数民族师傅来的时候太急,背来的家什往往只编到一半,趁顾客还未到,十万火急的坐在乡场上赶制。每当此时,我悄悄走到跟前蹲在地上记手艺人的路数,编法。回去总会弄竹子试试能不能编。外公看见我砍竹子,常常会气急败坏的赶来阻止,让我别糟蹋竹子了。曾经一度,外公运到乡场去卖的刷把全是用我弄废掉的竹片加工做成的,浪费了这么多竹片,多可惜。要外公这样抠的人才会用我弄废了的竹片加工刷把。
几年过去了,我已经十多岁了,对竹制品这门手艺已经很熟悉了,各种样子的竹家什,竹制品都学会了。已经是出道的年龄,夜里和外公在牛圈上睡觉,外公说你现在已经会各种手艺了,应该自己去闯闯,外公老了,不想在外面风吹雨淋了,要在家里安度晚年。于是向我交待了各种竹刷把的价格,让我掂量着卖,以后他就不去乡场上卖刷把了,逢场天,老爹开着拖拉机带我去卖竹制品。从那天以后,外公没有再去摆过摊卖过刷把了。整天把自己困在家里,好像是在闭门思过。
年关才结束,大家都要为谋生忙碌,村公所的人突然检查,要搞义务教育了,村里未满十八岁的娃娃都要进学校读书,识文化,否则要罚款。听到消息,差点把外公气背过去,外公悄悄对我们说,他活了一辈子了,唯一没有相信过的就是这个教育,这个书读不读都可以,让我出去躲躲。
听到消息,老爹赶紧请教老丈人怎么办。老丈人说好办,出去几年,躲躲算了,去哪里呢。
反正不能在家呆着。天天场坝里编竹家什,怕被人发现。老爹郑重的问儿子你是愿意当一辈子篾匠呢还是去上学,那时候我不知道读书多重要,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毫不犹豫的回答说,不愿意读书,因为外公和老爹都不喜欢读书。
老爹冷静下来时对大家说,免费还有商量的余地,居然还要收高高的学费,简直不是义务教育了,是坑爹教育。我附和着说不是吗,学一些无用的东西,还要交钱。不如在家编竹家什划算。
外公听了感叹的说,识得两个字本来很好,但是读书究竟是无用的东西,读书的时候不能够结婚,错过婚育期要断种。况且从小学到大学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家里负担不起。不如早做打算,将来不后悔。
前面已经交待过,家里活儿忙,老爹夫妻俩整天上山下山,才种下庄稼,又要忙烤烟。耽搁不得,外公闲着无事,重操旧业,带着我走村逛寨,四处兜篾器生意做。
有一天村公所的人找到家里来了,要求送娃儿去读书,谁料人不在,老爹说回老家去了,不是这个地方的人,要读书也要到别的地方去读。
老爹正在场坝里剥红豆,村公所里的人问你家儿子哪里去了,为啥不去读书,老爹说娃儿和他外公去居住的老家去了,我们不是这边的人。村公所的领导听了回去了,至今我都没有去学校识过半个字。
村里要搞义务教育,许多人家觉得读书不划算,一来是耽误生产,二来是读来没有大用,第三当然是伤大脑,影响健康。借故躲到外面去了,外面的意思,不外乎打工,流浪,讨口之类。但是昆明人聪明,全是去外面寻亲,混吃混喝,几乎连外面的一只蚂蚱,一只蚂蚁都被他们寻成为了亲戚,混做一伙,这不是等于要求蚂蚁,蚂蚱也要分口粮给他们度难关过日子吗。
有许多昆明人为了这样的那样的原因在外面流浪一辈子,最后客死异乡,落人笑柄。
这次一样,心里装着等娃儿过了读书的年龄再回来安家乐业的想法的人多的是。
打工是极为流行的事情,打工潇洒,打工可以当打工仔。昆明处处都是打工仔。
许多人家去外面躲读书去了。生意不是很多。外公和我带着两把镰刀,一根打狗棒,从村里出发,挨家挨户的去找活儿干。有时候一天才有一两单生意。
我问外公,我们去哪里找主顾,人走都走光啦。
外公说,沿着老亲戚家走走,问问大家需不需要做竹家什,这回不白吃,带着技术来。
外公和我在外面走了两年,做了两年临时工人,有时候半夜三更才回到家里来,有时候几天没有回来一趟,吃住在主顾家里。两年来,为很多人家编了篾器,人家一见到我俩几乎都知道我俩是篾匠了。真是晴天霹雳,冬天才开始,外公病了,请一个医生来打了几针青霉素针,可惜病还是没有消失,相反更加严重了。
外公在一个冷天死掉了,死后第二天,天上突然出现太阳,毒辣毒辣的,尸体存放不得,第三天烂臭得熏人。
老丈人这样平白无故没有了,消失了,留下了一个坟堆堆。老爹的心里难过极了。
外公去世后我每天除了呆在家里编篾器,当然更多的时候还是忙碌地里的活儿。
我十八岁那年,情况出现了变化,竹子开花了,外公家好大的一片竹林,一下子开花了,竹子开花后渐渐变黄,有的几天的时间就死掉了,急得大家团团转。
我和老爹每天在家里赶制竹家什,直到全部竹子都变成为了篾器,才放下心来,过了年,到春天,竹子没有再出竹笋,发芽,第二年还是没有,人们才知道竹子真的死掉了。
忙完自家的竹子,又去买别家的来编篾器。我俩父子一忙六七年。村里的竹子少之又少了,竹子开花那几年的忙碌使家里渐渐富起来,我也有了一个蔑匠的称呼,村里村外的人一见到我,都知道我是蔑匠,小孩子们跳着蹦着喊我蔑匠叔叔,虽然没有人见我再做过蔑匠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