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简历
我出生于1970年麦收时节
这似乎决定我一生只将目光盯在
精神和心灵上
——这是一种需要不断告别的贫穷
我的第一本书是父亲
第一所学校是爱
前者过早离去，成为断章
后者过于复杂，至今没有毕业
四十岁之前
我因爱别人而爱自己
四十岁之后
我将因爱自己而爱别人
我的手心有什么？
有因短暂而生的永恒
有因永恒而显现出的短暂
我克制对事物寻根问底的劣习
克制因柔弱而生的悲怆
在成吨的勤劳中
与生俱来的自卑感因自卑而消退
我很早就了解美
但很晚才知道，自己是美的
我起初加给这世界的虚妄
最后只能由我一点一点剔去
害怕黑暗和孤独
却用一生来制造和解码它们
害怕火，却一直在燃烧自己
2007年
在我出生的小镇
打铁铺
在打铁铺
拉风箱的人从无半点犹疑
他鼓动风
让火焰发出急促的吼叫
在一把镰刀成形之前
你可以看到火光中
一张提前憔悴的脸
那是1978年。我八岁
只要路过打铁铺
总要停下脚步久久观看
红色的火苗，在窄狭幽深的屋门口跳跃
屋子里的明暗迅速变换，在一个少年心里
布下最初的疑惑
钉掌
打铁铺前的白杨树经常赤裸着
高大的枣红马用绳子
勒掉它们的皮
枣红马或者白马、黑马
咴咴地叫着
使劲想抬起脚，从树旁挣脱
但是不行，几个人使出更大的劲
抬起它梅花形的蹄子
把铁掌一锤一锤砸进去
那块地总不平整
布满了马儿疼痛时刨出的深坑
圆
余下来的岁月还长
足够我为石磨找一个
恰当的比喻——
两排紧密的牙齿或嘴唇
比多年后的我说出了更多收成
虽然年幼，但对蒙着眼罩的驴子
已怀着同情，不敢向它多看
那时我数过，围着日子的有六个圆
一磨杠、俩磨盘、驴子，然后是
外婆和我
墙上的影子
煤油灯焰细小如豆
外婆映在墙上的影子宽大而飘忽
我躺在一把麦秆烧暖的土炕上
盯着那影子开始奇思怪想
这是我每天临睡前的功课
一个黑袍怪物、一片乌云
一个山头，飞出一只灵巧的鸟
忽然一片洪水漫溢过来
就要流到我睡的地方……
外婆在纺棉花，在纳鞋垫
在和村里几个老婆婆说话
她们的声音是另一种影子
和抽出来的棉线影子一样难以捉摸
冬天，月亮穿过窗花
照到外婆的荞麦枕上
她就小声叫我：黑，起来上学啦
我们走在月光上，在咯吱咯吱的雪地
一两声狗吠薄薄地点缀在黎明的额头
我家门前的路
的笃的笃
一双高跟鞋从车站路那边叩过来
我家门前的路没有喊疼
这条新铺的水泥路一头通往城里
一头通向后山的金矿
凡是恰巧站在门前的男人
都在看她，一条路静得只剩下她
小镇的阳光朴实，她身上有波浪在闪
却不是出于那长长的卷发
她唇边荡起一丝笑
把那些目光一一折断
我家门前的路夜里不得安宁
起初是后山一车车木材往山外走
冬夜里，听，叮铃叮铃的声音由远而近
神秘而飘忽；那是一辆马拉车
我能想象出马脖上铜铃铛斑驳的锈迹
被鼻息打湿的红穗儿
如果它曾经涉水过河，马鬃上结满冰溜子
那个不得不夜里赶路的人
软软地牵着缰绳，棉帽子边上露出两只睡眼
一天下午，一个怪兽转过桥冲过来
宽大的路面一下子变小
男孩子在后面追赶，惊奇地大叫：汽车，汽车
我飞速关上家门，耳朵贴在门缝上
屏住了呼吸
回乡
请别盯着我两鬓的斑白
我来的路上一直在下霜
我声音喑哑所剩词汇不多
我来的路上尘土飞扬
大风卷走干净的鞋子
你旅馆的玻璃门锃亮
我回来的路正是离去的那条
那时，心像一件被风鼓起的衣裳
而今，一个沉重而安谧的灵魂
带回来洁净平整的长衫
在这里得到休息——
我独自走向绿杨荫，白沙堤
在这里打开身体的包裹
一半尘土，一半花朵
钟声
1
我看不见的出走是因为一个
看不见的伤口
像一滴水离开河流
干涸自己便是对她的
掠夺，就是这么容易
我看不见的回来是因为身体里的
一扇门，当我有足够力气打开
看到她正在那里面变老
现在，她平静地坐在那里
不知道一个孩子轻手轻脚地回来
好像从来不曾离去
2
读初中时，家住后山的女同学
跟我讲秋天，果子酒的空气
晃荡的小路上，梅花形蹄印
女人们挎着篮子去捋连翘
回来时就在月亮河里洗澡……
我打量她们日渐沉重的身体
那里面陌生的恬静微漾
周末，妈妈匆忙地做活，像严厉的陀螺
还是父亲发了话：去同学家
路上要小心
姐姐们买来裁剪书
背着妈妈做胸衣，剪坏的碎花布
藏在主席像的肚子里
3
下雨时，老屋沉入回忆
家犬缩在门里悲秋
母亲的肩会痛
她说起将有的一场搬迁
应该发生在春天。
两个世界做着交易
当她被收回，那来到的
会替她照看老屋和狗
像她现在照看桌子上的一帧全家福
从老屋走出的孩子们
有一次说起：没有学会弹琴
这些话隐含苦涩，久久回荡
她静静地听着，因年老而变得温柔
4
在杂沓的脚步声里
丧钟发出悲鸣
而其实没有任何声音
世界静极了，我在原地站着
听亲人们的脚步声如黄昏里一团鸟
急剧地扑打翅膀
唯独没有一个人的
全家最重的脚步声
我从出生便熟识和渴望的
它似乎一直遥远，现在则走向天边
接下来，我们有呜咽
有更长的时间来理顺
他的一生，他的书、字和一把
年代久远的口琴
那时，我杯子里水太少
也不懂接住他的
当雨下在放学的路上
他从后面悄悄走近，一把将我举起
5
如果我回去，在二月的人流中
黑女这个小名会使故乡战栗
她的孩子添了白发
戏园里熟悉的面孔越数越少
我如何给母亲说？
黄昏时分，人流分开
必定有一股向一个村庄回拢
那里安放着父亲的肉身
未曾放下他的灵魂
6
明天，我将去看家乡的第九条河
将在一些石子下面翻找
水鸟模糊苦涩的音色
在那里，一个人用身体里的雨水
叩门，风回答了他
一个人用躬起的腰背
搬运自己，长夜满足了他
而当一个人试图描画
另一种未来，它迷惑了他
2008年
涧河
一夜阅过三十六个村庄狗吠
它带下来的石头转眼生根
你来自那里的第几条河，母亲
车前草和我们是一家人
梳不完的长发顺着河水漂
母亲你先白，然后是我
大水冲门，防护堤修到门口，黄昏
你在那里喊每个孩子的乳名
灯光和影子是另一条河
母亲你先蹚，然后是我
蛐蛐声在松柏树下漂父亲的白发
比外婆晒在房檐下的棉花更白
比我在灯光下铺开的纸，比
涧河水溅起的水花……
为孩子洗去泥灰的手
也是为神位献祭的手
母亲，我总是身处异地，独自上路
头发里有苦艾，味蕾上有鱼腥草
2007年
朱阳，朱阳
1
日头沿山脊滚落后面是几头牛
一根鞭子并不举起，人影如针
从山缝过来。早起去那边耕作
傍晚回这边做梦
2
少年孤影在河滩上早被水鸟分食
手帕掉到河里成了无心的馈赠
在河里游泳，河岸边捡石
自打离开那里，一年等于一瞬
3
老牛下晌走到河边停在影子前
主人喊叫，它不走
喊叫声被对面山体撞回
它不走它看见什么了
只有它自己知道
2007年
一个人和自己对话
“一粒苦杏仁使我噤声，
咂吧出时间的味道以及命运。
沉默，在抒情的墓碑上。
“快乐是一个暧昧的房间，
只会使心灵更快地逃离。
也许现在什么也不能说出，
最深的语言在时间里深埋，
火焰之前只冒出浓烟。
“顺应便似回归。一枚果子在风暴
和阳光中成熟。轻捷的手如何能接住，
它只属于大地和苍茫。”
2008年
五路车
梦中我愤怒地拦住五路车：
难道没有发现，第一个座位上的女人
昨天就在车上？
他们惊诧地看着我。坐着的女人和我
一模一样
她愉快地对我说：我实现了梦想
和许多人同在一辆车上
走啊走，没有尽头
为什么是五路车而不是其他？
女儿小时候写过一首诗：
我和妈妈在等五路车
五路车的哥哥一路车来了
它没有来
五路车的妹妹四路车来了
它没有来
多梦便会头痛，如果要去看那位
有名的老中医，过十字路口
去乘五路车
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