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哭寺
家乡一处景致。其名来自一个传说：腊八节，海中的大鱼变成人，吃了一碗渔夫的腊八粥，为了回报，告诉他次日打鱼时辰，但请放过头鱼。渔夫忘记承诺，头鱼被捞上岸剖腹，腊八粥尤在。
在体内走钢丝的人
被冒险荡上岸，接着是一些
波涛：进？退？水还是陆地？
余晖的旧衣裳笼住村庄
腊八粥的香味铺下一条大道
他应邀入座，用吞过鱼钩的嘴唇
食渔家的腊八粥
“明天你去打鱼，会收获很多，但
一定放过头鱼。”
海水，眼泪一样在他们脚边
拍打着：背信的渔民和一肚腊八粥的大鱼
海水降下，两块危岩耸起
上修寺，供香，下有水洞，深不可测
泛着人类孩提时代的幽光
2008年
冠云山
牛唇从草地上抬起
目光像是一个肯定
一条小路细烟一样飘去
涣散的春季即将融入草根
云絮的长发飘来飘去
宁静遮住我们的眼：
它已说出太多
还将说出沉默
2009年
竹林寺
法界蒙熏，我当不远万里
戒定真香，心下澄明如镜
上山
青草味的小羊卧在路上
目光垂下，小蹄子驯顺地挪移
它们身后，紫色花用香气
吸吮雨水，修行人的车子一晃而过
寺院在高处，细汗，白石，山泉
数到第十七阶，忽然眼窝一热
想到了原谅。竹林边上
空素师身披金黄的袈裟
清代传下来的佛龛华美、凝重
走过来，时间的对抗者
听泉声在茶碗沿上滚动
痛苦像佛前一阵微风
河水使蝉声变凉
还有热伤的双脚、额头
把聚着蝴蝶的山谷叫雪花谷吧
莲花山盛开多少年了？机缘似有还无
石头在河里生了根，阳光扶着
花丛下面的阴影，上山人的心
在酥油灯里摇晃
从后山回来，把一束野花献于佛堂
谈话
来了么？我认识他
一个曾想出家的孩子
现在读大学二年级，眼神安静
一种闪光的信心
镀在眼镜框上
还有刘居士呢？一个时尚的女人
养了一颗朴质的心，还有……
啊，给竹林边上的云将茶水斟满
“为什么我感到这样累？内心
傲慢又谦卑，身体像是我的异域。”
“远行人，卸下你的盔甲，到河里洗涤。”
“请问，这水是清是浊？”
“它流经竹林寺。”
2010年
竹节沟
跃下十三道瀑后，这条隐修之水
整冠出山
临水树三棵
暴突的根纠结着，向河岸摸索
短尾鸟弹响水波
蟹将影子按进石缝
山的眉峰刚从国画中
跃出，湿着，醒着
山石皴擦，点染，湿着，醒着
我体内的温润醒来
在竹节沟之外，像一只河虾
向前，碰触，后退，再碰触
2009年
圣天湖
白冰上出行未归
但气息在水下形成涡流
震颤之翼，雪白
满月投入湖心
越澄澈，幸福和懊悔之事越清晰
光行有碍处，是土壤
有一粒种子在
白天鹅灼热的翅膀，拔起
湖水和大山，去长空划行
2011年
车过龙马负图寺
现在，有一点点觉悟的肩膀
需要你，龙马
如果她的行走有效，请投来
清新的一瞥
在时间中变得柔软，在行走中
变得坚硬，她走进玄奘故里
无声地饮一小口慧泉
2009年
兰花图
我来到父亲和弟弟的母校河南大学
（父亲生前写古体诗，零散地夹在书里）
细长的手指操着口琴（它显得那么小）
吹那个时代的流行歌曲：
赤卫队歌、打靶歌。洪湖水啊浪打浪……
弟弟继承他的瘦，辞了公安局的事去南方做律师
依然瘦，翻完案卷要洗十遍手）
我仰视高古的围墙，忽见一扇门写着书店
三个白须老者站在一幅画前
“我要买书。”老者看我一眼，“嘘……”
大方桌上，一幅兰草图张扬地铺开叶片
他们打量，讨论，说些什么我都忘了
第二天醒来，奔芝兰斋，抱回毛笔、宣纸、笔架
兰花还未学好，从市声回来，看着它们，犹如施洗
2010年
黄莓花
五月，小树林鸟鸣探进
农民用铁锹加高田埂
地丁花颜色加深
淡紫搅扰了鹅黄
山路向里，空气寒凉，黑色的树干
似乎未醒；远山如扇屏展开
山坡上攒聚着一堆堆黄云
我轻轻说出它们的名字：黄刺莓
就像说起往事：那时，在故乡……
金黄的五瓣，自黑暗中升起
浮现出遥远、神秘的梦幻
它能在某种时刻娓娓而语
又似乎只属于春天深处的沉默
它与我的某一部分同行
又似从未被我认识……
我能独自承受痛或苦
却越来越承受不住美
2007年
空相寺
睡眠很薄，白月
专注之光，像一根竹签
有人问黑女到底多黑
她戴块羊脂玉
她的诗不够性感
在小饭馆，听说空相寺更空
大雪将至，早课室前那株黄梅
会使人突然陷入孤独
反问式女人在事物的链条中
叮当响，不是上古或中古史
也非地质构造板块
2011年
寺门半掩
寺门半掩。熊耳山沉入秋冥
师父外出未归
小和尚绕过一树黄梅
钟声触额，伏下曾被精神诋毁的肉身
2007年
站在黄河边上
河岸多风，我们的皮肤
在河面上闪，我们的心
用巴颜喀拉点一盏灯
中原用黄土稳住浮尘和火焰
在壶口，它咆哮如灵魂
时间端出锈迹，青铜和玉
虢国是一扇门，女娲抟的黄土龟裂
逐日人的后代，额头顶着嘴唇
三扇门上面，恒久的进出
语音被大河吞咽
如果比门的进出更黑
皮肤会不会从河内跃起
上升至蓝色的灵魂……
2010年
大年三十，在病房
大雪压低她的呻吟
在李医生诊所里，她是最沉重的一个
三个儿子流着汗，想扶正病躯
几天未进水米，已经听不见呼唤
有人问，为啥不去大医院啊？
穿布鞋的儿子羞愧地低下头
要过年了，生意反而红火
但是李医生不笑。他是一个好医生
有一次为我讲起医疗制度改革和人文关怀
火炉该换煤了
我重新拿起《里尔克诗选》
这时，一个影子抵近重病号的床榻
审视。屋子里很静
各人的液体滴答滴答地跑进血管
大街边上雪堆亮白
一个老妇包着围巾，提棵白菜在走
穿着和病人同样的上衣
那是和她一样被雪瞄着的
第多少个老姐妹？
2007年
桥
身后是病床，眼前是大玻璃窗
脚下是过道，阳台像一座桥
我坐着拿一本书，字开始走动：
一个扶着另一个，男的搭着
女的肩，另一只手垂得不自然
这个年轻的，拎一提卫生纸小跑
它身后，一根拐杖将地嗑得笃笃响
但只前进了两小步
小花园池塘里的青蛙一大早就叫
最小的那几个在紫藤下跑，突然
安静地坐在石凳上。书上的字说道：
“但这正是合适的距离：从这里俯视人间的
一切，远远地，透过淡淡的雾岚……”
身后有人进来，提的塑料袋哗哗响
床上的人猛然哽咽：差点儿就见不到你了
同室赶忙相劝，有的勾头，打量被提起来的线头
虚弱的床头，生命的横截面陡现
我想，如果独面死亡，也许已经不会断裂……
字说：“我沿着这条小路与尘世的连接处
向山上走去……”
注：文中引用为张清华文《在苍穹下沿着荷尔德林的足迹》
2011年
村社
递给春天一把土
递给雨一阵瓢泼
给种子一个
喊出声的嘴巴
在乡下，我看到农民
正使劲给这一切
一把力；麦苗起身
黄帝的诞辰到了
以铸鼎原为中心
戏台子搭起阡陌上
流动着村庄新鲜的血液
敲大鼓的老张抬起鼓槌：
黄帝祭坛下来的人
目光中暗含着神性
我就是在那里看到面塑
扭秧歌，和狮子舞
里面有一种元素使我心跳
牵着我的手：来，进入
黄土的灵魂
热爱他们低声喃喃的祈祷！
2008年
油彩
他们从村道里缓缓流出：
锣鼓、鞭炮、花轿、高跷
青蛇精、白骨精穿着粉袄
苏三、崔莺莺披着红袍
一色儿的柳眉凤眼，顾盼之间
个个年方二八
那是油彩：浓烈、美艳
在为神像供祭的面塑上
你会感到它们是一条紧密的绳
从黄土里拧出来
又和黄土扎到一起
你会感到它们是一条河
从黄土里流出来
又向黄土里流去
在田野里我抓起一把土来看
它和油彩是怎样的渊源？
浩翰的麦苗不说话，但歌唱着
具茨山高处
1
风从田野走进街道
空袖筒，孤独、沉默、满头灰尘
二里头，空田上的轻雾
覆盖中国第一王都
一只蚂蚁碎步穿过碑文
没有什么可看的，路人说
远处，一台耕作机笨拙地
啃着松软的黄土
在具茨山高处，茨草黄熟
芦苇在夕光中梳理白羽
岩画剥蚀着文字在万物的胎中
从它们那里抽取形和义是一场
言说与记录，焦渴像燃起的火
2
风消散在零落的石堡中间
大片田野喂养陶土的锅台和旗杆
清潭里过去的映象发着微光
寻找证据的人从都市走来在神话之水中
取水站在页岩堆起的巨石上
他们感到现在和过去像一阵茨草的低语
在澄蓝的天空中一闪而过
3
交叉口，我迷路了
揣着旅馆房门钥匙
刚才车上遇到收古董者
小心怀抱一只蓝花瓷瓶
他关于时间的知识多于
我对路程的学问
但多么片面啊吞噬畜牲踝骨的草
将从我们眼眶中长出
在洛阳墓葬博物馆
一张门票就可看清历代的死亡
湿气从地宫口开始加深
灯光也显得朦胧。站在汉砖雕画中间
我听到声音，感觉到眼神，身上汩汩的时间
开始滴水。觥筹交错
高髻女子含笑倚门，脸上麦子的
光泽。不远处，庄稼成熟
税官马蹄得得。求仕的阿哥将油布伞
装进背囊。杂剧图中小丑的笑容
似有几分看破
事死如生。日用器皿在墙角
那时出示富足，现在是一种记忆
被永恒的欲望弄瞎了眼睛，我们应
忠于离散如同忠于死亡
那些空了的居所不会再被惊动
从时间中走失，正好转过身来
展示时间
2009年
红桦
看，两束淡红的火柴棒在交谈
靠近一些抬起头
便看到它们高高举起的晕眩
“让我游得更远一些吧。”
向晚，它们重新回到丛林
和枯木落叶以及黑暗站到一起
2009年
在传说中，一位老巫婆掌管的魔碾可以消除烦恼和罪恶，于是一个年轻人向那里出发……
干得好啊，我的第一个青春！
你在我的根上摔了那么多泥，连我的思想也变绿了！
向我的血液注入了那么多的光，连我的爱也有了
天的力量和意义
——艾利蒂斯
1.在路上
向树枝讨要更广阔的江山
我的饥渴里含有一个上路
鸟声和步伐的韵律
就好像大路和心跳，双脚和
路边的青草
身体里咯吱吱的声音，那是独轮车
接着是搬运雷声的马车
别告诉我拐杖的秘密和
你们的防衰老术，不要劝说我
虽然你突然出现，也会突然消失
可是如今信仰已经回到庙里
被泥封入塑像，尘归了尘
我在人类的嗜好中抽签
揭开了不良的偈语
而象征被用在别处
生活总能给痛苦的种子浇水
土在寻找着土
2.女巫聚会的夜晚
当女巫们说到星空
星星便叮当落入她们的空碗
吃星星如冰块，能驱散预言的热云
她们有的玩线团，咯咯地笑着
有的在翻扑克牌，嘴角挑着
先知般的嘲讽
有的虽然占卜，但不再说：真的
在她们的游戏中，世界像个孩子
远了，离那个在塘边看荷的日子
远了
她们熟悉夜晚，浓密的长发
加深了体内的夜色
在顺从和背叛之外，一个女巫在头发里养育
歇斯底里的眼神，一颗坚硬如核桃的心
一个女巫剥开栗子，忘记念咒语
被夹了舌头——她们认识的人核儿
不在这里；坐在树下的这一个
阴郁的通灵者
但是笑起来如孩童
如果你梦见蝗虫不断钻进裤腿
手上的针眼汩汩向外渗血
去深夜的森林找她们
3.雨
喑哑下来了，天空的
五色旗从四个方向推出
一阵叮叮当当地倾泻
我拣到一些词语——这个时代的
高级产物
湿了，我和他们、它们已经
成为一体，被污染的时令
灌溉不好现时的田野
我还能祈祷吗，我还要
让尘和土变成土壤
未被收买过的灵魂变成种子
根系发达，遇雨开花
撑开天空的蓝眼帘
要向前走着，重获个体的名称
要向前走着
春天带来了雾
4.事物按下另一个按钮……
“事物按下另一个按钮就会
静下来，就会在时间的掌心埋头哭泣
人也同样，他们的双手不仅仅是
劳作和攫取。”你又来了，老婆子
不过我愿意稍息片刻
因为在传说中，掌管魔碾的老太太
比你更老，正小口饮着自己的死亡
老太婆将目光对准我，里面出现两面镜子
映出天空和大地
“你必将用诗致意
用爱回报，为了歌唱而用炭火
烤灼嘴唇。”
5.下午的光线
御风是一门古老的技艺
一个下午，我练习返回的艺术
拿去吧，风或堤岸，都拿去
然后在菌伞那儿，失去的耳朵贴紧
泥土的心跳，河流的形状就是上唇贴着下唇
内脏在河边漂洗，并栽植树木的年轮
蝉的唱腔响在额头，喝水的牲口
咸汗流进嘴里，星空重新在体内翻找
陌生的光谱，腐叶和松针像
我们昨天卸下的细胞
不要吵醒，不要梦，我们如此坚实
从万物的蕊中嘬起了苦涩的蜜
2010年
文明戏
恐吓信：
它说，我并非来自另一个世界
而是两个世界的边缘
我是善恶之间的泥墙缝
我不了解活着，也不在乎什么理由
我只是被派遣，绝对忠诚
嗯你不需要了解什么
你也无法了解我们这些人
冷血，何时，为什么
遗言：
天平下沉在付出这边
不必拿掉，别做声
它消弭过深刻的战争
一个人和它、和他们
亏欠的唯有夜晚，奖章唯有
词语的加冕。它们看见我走失
又回来。今生好比刻舟求剑
但我们没有水，没有船
感谢时间曾送来火炉和手艺
愚人节：
大家从没有认识过他，更何况
他的血。恐吓信变成瘟疫：
掖好面具和尾骨
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