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边缘、族群与国家:清末西北回民起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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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回民起义的地区性分析(9)

当日,清军实行了平定陕甘过程中最大规模的有目的性的单次大屠杀。据左宗棠奏称,首先,“立将各起凶悍客回一千五百七十三犯,悉数骈诛。”入夜之后,“诸军入城纵火,枪轰矛刺,计土回五千四百余名。除拔出老弱妇女九百余名口外,尽付焚如,肃州以平。”次日,安肃道史念祖、署肃州知州李宗笏入城巡视,尸骸枕藉,即老弱妇女亦颇不免。左宗棠辩解“盖昏夜乱刃交加,有不及辩者也。”⑥实际上,左氏自己袒承,将残留的老弱妇女迁移安置后,“从此关内外花门勾结,当可无虞。”⑦“而后安西、肃州、甘州、凉州一带二千余里,并无回族聚处,实汉、唐以来未有之奇。”①这样的言论,对于讨论左宗棠是否有意屠杀肃州回民时,无疑是确凿无疑的证据。在国家层面上,朝廷经过与肃州回民的长期对立,对于清军的罪行完全置之不问。而进入近代的晚清帝国,仍然沿用中世纪的非人道的镇乱举措处理民变,透显出清末政治统治别无出路的悲剧意味。

肃州历十年之乱,当地不免遭受兵燹,人口锐减,这种情况在历史上各次战乱中都不免发生,但清军善后时,自然将这笔账算到回民军身上,其领袖马文禄更首当其冲,《征西纪略》称“马四既得志,招降纳叛,为渭南、金积、河州、西宁各回逋逃薮,先后屠杀汉民数万。”②这个记载当然没有多少依据,也没有考虑到一般民众战乱流亡的因素。左宗棠推测,“当就抚时,城内汉民尚三万余名口,该首逆残其精壮,掳辱其妇女,至今仅存老羸男妇千一百余口。”③同治十二年(1873)清军进攻肃州期间,城内不时有逃出汉民;四月二十日,回民军粮草吃紧,也不得不放出400多名饥饿垂毙的汉民老幼妇女。④这种景象,正是由于官府举措不当而导致的西北乱局中的常见呈现。

第三节新疆回民起义

清末回民起义在新疆的发展,有非常值得注意之处,不仅是起义的汉语穆斯林、讲突厥语的“缠回”与来自境外的阿古柏势力有联系甚至联合,回民自身亦曾建立以宗教为号召的“异质性”政权,几乎导致清末整个新疆地区走到了王朝统治的反面。另如前文所述,以往的研究不注意新疆回部穆斯林与汉语穆斯林的分野,而一概置于回民“起义”或“起事”的范畴之内,此种视域良有检讨的必要。

新疆向分南北两路:“西疆地形以天山为中干,划分南北两路,哈密全部介居其中:其中由哈密北行迤西,历巴里坤、古城、乌鲁木齐各城,达伊犂,为北路,准部旧地也;由哈密西行,历闢展、吐鲁番、库车、阿克苏各城,达喀什噶尔,为南路,皆回部错居之地。”①

天山北路的镇迪道及辖下的镇西府(治巴里坤)和迪化州(治乌鲁木齐),在行政上属甘肃省管辖;奇台、古城,甚至伊犁、库车一带的回汉民众也主要是来自陕甘关陇的客民。《戡定新疆记》谓“乱北路者,妥、索两逆贼党,均陕甘客回也。”②北路回民的起义严重受到陕甘回民起义的影响,实际上成为后者的扩大和延续。但由于地理因素的影响,除偶尔互相支援外,新疆和陕甘的回民起义远未连成一片。另外,左宗棠明确指出:“即镇迪一道名虽隶陕甘总督管辖,而实则由乌鲁木齐都统及各大臣就近督率,公事一切由其主持,臣无从过问。”③表明该地的军政事务实际上很少受到陕甘节制。本书基于这两方面的原因,将新疆的回民起义作单独的介绍。

新疆各路起义的“汉回”和“缠回”的力量组成不同,各地区主导局势的军事集团也有很大差异。不过当时南路各地的缠回穆斯林中均有数量不一的“汉回”,而同治年间的起义有的还是由汉语穆斯林发动起来的。但南疆的穆斯林反清,其实肇始于咸丰五、六年,主导局势的一直是突厥系穆斯林,而后期则是阿古柏势力,说汉语的回民只是从属和相对少数的力量。

北路的情形截然相反,不仅汉语穆斯林成为最有力的军事政治集团,掌控了地方局势,而且回军、汉团的联合与斗争一直影响着清末晚期天山北路的局势。

总体而言,南北两路各种力量基本上没有汇合统一。同治后期,陕甘回民败退新疆之后,回民、“缠回”、阿古柏势力的互动,更加复杂多变。拉铁摩尔指出:

在政治危机时期,新疆的汉语穆斯林不可避免地使一方或另一方面临困难抉择。如果他们与他们的穆斯林同伴们(指突厥系穆斯林)站到一起,迟早会有一种试图将他们降低到二等的位置并且以‘不值得信任’来对待他们,因为除开他们的穆斯林宗教,他们毕竟是‘中国人’。如果他们站到‘中国人’一边,也会有类似的趋势,怀疑他们会搞破坏或叛国,因为害怕他们的宗教会比他们的爱国主义更加在政治上有说服力。①

这样的论述,也从另一侧面指出了西北起义回民的两难境地,这深刻影响了新疆的族群冲突与回民起义的进程。

同治二年(1863)正月二十八日,在陕甘回民起义和被清军镇压的影响下,伊犁塔尔奇营城三道河回民200余人抢夺军械,这次小规模的起义很快便被当地驻军镇压,首领杨三星等人被凌迟处死。同治三年(1864)七月以后,塔城回民邵八、石金斗、苏玉得、米庆等继续发动起义,联合哈萨克族攻占塔城,但之后回民与哈萨克分离,开往库尔喀喇乌苏,与乌鲁木齐回军汇合。起义前后,“汉回”只是多民族联合部众中的一小部分。

新疆回民大规模起义几乎从两地同时发生。据《戡定新疆记》,同治三年夏四月,库车回民马龙等人“濳结外匪田满拉、苏满拉谋为乱。己亥,率党反,焚库车城。五月壬寅,办事大臣萨凌阿、英吉沙尔领队大臣文艺……死亡,家属皆殉。”②马龙起义时不仅联合了田满拉、苏满拉等内地客回,还联合了库车本地缠回头目黄和卓③,即热西丁④,后者被推举为库车各族穆斯林的领袖后,起义便主要由缠回穆斯林主导。

在西四城,六月二十六、七日,英吉沙尔中营守备蓝春发、喀什噶尔中营把总王得春相继起义,蓝、王二人均是说汉语的回民,他们各自联络两城回民共同起义。但很快地,喀什噶尔回城(今喀什市区东部)被塔什米里克(今新疆疏附县南)阿奇木、布鲁特人思的克占据,叶尔羌由阿奇木伯克尼牙斯占据,和田回众的领袖人物则是宗教法官哈比布拉,库尔勒、喀喇沙尔(高昌)的起义由伊斯哈克率领。①因此,虽然在南疆说汉语的回民首先发动起义,但掌控局势的却从一开始就是“缠回”。说汉语的回民人少势孤,只能从属于“缠回”队伍。

由于南疆非穆斯林多为驻军及其家属,所以没有普遍发生类似陕甘汉、回冲突的事件,各族穆斯林起义后总体上也没有表现为族群间的冲突或民族斗争。

南疆突厥系穆斯林起义的另一突出之处,是同治三年十月,思的克久攻喀什噶尔不下,便派回民金相印父子至浩罕请援,阿古柏因之进入新疆。阿军作为侵略者,于十二月占喀什噶尔,四年三月占英吉沙,六月破库车、阿克苏、叶尔羌,七月陷喀什噶尔汉城(亦名徕宁城,在今喀什市区西部,同时亦为满城),杀官员汉民4000余人。之后兵锋转向北路。阿古柏势力所破之处,杀戮民众,惨酷殊甚,虽也带有族群冲突的现象,但本质上是外来侵略军的侵略、抢劫与屠杀行为,其目标往往不分汉、回。②

新疆北路回民起义的原因主要应该为官府举措失误,及由此导致的回汉练团对立所致。而在外部陕甘回民起义的影响下,形势更是急剧恶化。在西北局势靡乱之际,镇迪道各级官府不得不加强防卫,官员以此为借口加重粮饷需费的索求。在加重压榨的同时,官府既用人不当,又处置失误。据《征西纪略》,同治三年春,“乌城都统某(即平瑞——本书注)籍防饷为名,勒民摊捐。……州役马全,驮户马八,皆回教无赖,倚势横敛,敲比无虚日,奇台汉民怨愤,结团自保。马全亦结回民抗之。”①民众反抗官府征敛经常发生,但是这次事件中汉民反抗的官吏却同时具有回民身份,且回、汉双方早已结仇,所谓“木垒河旧有秦、巩游民,内地流军及本地租户,素与回械斗,结仇甚深。”②汉民组织团练反抗,本应由官方出面弹压,但是马全、马八在回民身份的支配下,却从他们背后的回民社会寻求支持,为此马全不惜夸大其事,借以宣传煽动:“‘汉起团以戕回,不闻官禁之。回起团以防汉,官又不许。明明欲殄灭我类矣,不如早为之所。’于是回民中无赖者皆应之。”③就这样,本来是官方的行为,却导致回汉民族关系恶化,双方都在短时间内武装建团。同治三年六月六日,汉团1000余人劫得木垒河营库军械,与回民械斗,加速了当地局势的恶化和北路各地回民的起义。

乌鲁木齐都统平瑞筹划防饷,滥索搜求,提督业布冲昏庸无知,民怨沸腾。同治三年六月十二日,在前甘肃提督索文之子、回民参将索焕章④和西宁妥家沟人、潜至新疆的阿訇妥明的组织下,乌鲁木齐的回民和清军中的回兵起而夺踞并焚毁了汉城。至九月初三,又攻取满城,妥明称清真王,北路各回于六月之后纷起响应,皆依附之。各处回民军与清军接仗胜败不一,妥明部则联合各回民军渐次攻占阜康、济木萨、木垒、古城、哈密、昌吉、呼图壁、库尔勒、喀喇沙尔、乌苏、吐鲁番等地,⑤虽然各城多旋得旋失,但妥部无疑成为北路最主要的回民力量。由于事前回汉练团相斗,回民起义后,规模较大的报复在所难免。⑥

在北路一带主导起义的主要是说汉语的回民。然而在新疆这样的环境中,回民常与具有共同信仰的“缠回”穆斯林联合。据《平回志》,北路回民起义后,“遂分队窜扰南诸城,而南诸城乃为缠头所陷。”南路各地的缠头回民在人数上占有多数,回民由北来攻,也必须利用当地缠回的力量,所谓“回时人少,引缠头为助,共助南诸城。”①阿古柏势力进入北路后,与北路汉团、回民军的关系,详见本书第三章四节,此处不赘。

光绪元年(1875)以降,清军入疆,伊犁将军金顺率军在原民团首领孔才、徐学功的协助下,军事进攻迅速。与陕甘总督左宗棠颇不同,金顺很少招降回民军,所下诸城,往往将起义回民杀毙净尽。其时奏章中充满了“歼除净尽”、“搜杀无数”、“不留遗孽”、“悉数斩杀”等字样。尤其光绪二年六月二十八日攻陷古牧地后,“击毙、杀毙、焚毙悍贼不止五六千人”,②二十九日下乌鲁木齐、迪化州城、妥得璘王城,杀五六百人;七月初一攻入昌吉,各军又于头屯河围歼渡河回军,杀数百人,三日之内连下四城,复攻克呼图壁之景化城,杀七八百人,③至九月二十一日,清军陷玛纳斯城,出城回民一二千人被追斩无遗,戮妥明尸,④回民军死伤极为惨重。与此相反的是,光绪三年(1877)二月十一日,湘军系的刘锦棠率军收复达坂城、托克逊城,“本地缠回及所裹吐鲁番、哈密、迪化陕甘各处回民二万余人”乞降,⑤三月十三日,张曜率军收复吐鲁番满汉两城,收抚降回万余,均令各安生业。⑥

自此,北路除伊犂外,回民起义以失败告终。此后清军收复南疆,进展迅速,作战对象主要是阿古柏势力兼追击白彦虎,不再是完全意义上的镇压回民起义。光绪三年十一月收复南路四城后,清廷的军事行动转向清剿剩余武装力量。如光绪五年(1879)正月初三至十二日,清军于乌帕尔、博斯塘、特勒克等处追击,杀二千数百余名起义回民。①在这样的情景下,导致光绪五年三月,伊犁回民恐遭诛戮,纷纷逃入俄国。②至光绪七年(1881)曾纪泽赴俄谈判收复伊犁,新疆的乱局始告一段落。

①马光启:《陕西回教概况》,载马长寿主编:《同治年间陕西回民起义历史调查纪录》,页222-223。

①刘智:《天方至圣实录》,中国伊斯兰教协会印本,1984,附录二,页397。

②马长寿主编:《同治年间陕西回民起义历史调查记录》,“序”,页2。

③路伟东:《清代陕西回族人口的变动》,《回族研究》2003年4期,页75。

④路伟东:《清代陕甘回民峰值人口数分析》,《回族研究》2010年第1期,页92。

⑤余澍畴:《秦陇回务纪略》卷一,《回民起义》册四,页215。

⑥马光启:《陕西回教概况》,载马长寿主编:《同治年间陕西回民起义历史调查记录》,页223。

⑦曾毓瑜:《征西纪略》卷一:“盖汉回仇怨,其所由来远矣。”《四民起义》册三,页23。

⑧余澍畴:《秦陇回务纪略》卷一,《回民起义》册四,页216。

⑨王生吉:《关陇思危录》卷一,《陕西回民起义资料》,页6。

①马长寿主编:《同治年间陕西回民起义历史调查记录》,页138。

②载《续修陕西省通志稿》,卷一七三,“纪事七平定回匪一”,页二。

③王生吉:《关陇思危录》卷一,《陕西回民起义资料》,页6。按:王生吉本为陕西高陵人,亲自经历并参与镇压了回民起义,他的观点带有较多的主观判断,以至认为回民“叛逆之心,未尝或泯”。(页5)

①参见马长寿主编:《同治年间陕西回民起义历史调查记录》,页192、211、264。

②余澍畴:《秦陇回务纪略》,《回民起义》册四,卷一,页219。

③马长寿主编:《同治年间陕西回民起义历史调查记录》,页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