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蚯蚓和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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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946-1947)

在牢狱

春天

菜花正飘香,

我被关进牢狱。

母亲

穿一身黑布衣裳,

从老远的西北高原,

带着收尸的棺材钱,

独自赶来看我:

听说

我死了,

脑壳被砸烂……

我并没有死。

母亲

到牢狱看我,

我和母亲中间

站着一个狱卒,

隔着两道密密的铁栅栏,

母亲向我伸出

颤颠的手,

我握不到,握不到……

但母亲和我

都没有哭泣。

母亲问我:

狱里

受罪了吧!

我无言……

母亲懂得我的心,

狱里,狱外

同样是狂暴的迫害,

同样有一个不屈的

敢于犯罪的意志。

1946年春,汉中一上海。

控诉上帝

墙外边

有一座教堂,

祈祷的钟声

白天黑夜地响。

我欣喜,

上帝

就在牢狱的旁边。

有一天,

从窄小的天窗,

我看见

高高的钟楼和敲钟的人。

敲钟的人,

正是用枪和皮鞭逮捕我的凶手

他用枪托砸我头和胸脯,

他用皮鞭抽得我脸流血。

……我愤怒,愤怒!

我要再犯罪,

杀死那个敲钟的人。

上帝,

你的钟,

请赶快摘下去吧!

滴血的庄严的十字架,

不在教堂里,

矗立在牢狱,

囚徒们是无神论者,

是敢于犯罪但决不忏悔的人。

上帝,

在你的钟声里

我不忏悔!

1946年11月

终点,又是一十起点,

——绿原

假如

死,

带着祖国

最后一次灾难

假如

我一个人

可以同垂死的敌人同归于尽,

让千万人

躁着我的尸体前进;

假如

死了,

是倒在胜利的

群众狂欢的怀抱里,

倒在一片崭新的土地上

那么,

让我去死!

我有

新世纪诞生时的

最初的喜悦。

1946年春,双中第二监狱

我憎恶的声音

我憎恶

深夜狗的狂吠声

狗的声音

是对黑夜的谄媚

是对赶夜路人的威胁

在狗的吠声里

我们时常听见

远远近近突然响起

一阵叩门的声音

和爆发的

几声钻心的枪响

当正直而不幸的人

倒下的时候

狗吠得最凶

狗争夺着

狗贪馋着

留在大地上一片一片的

人的血迹……

1946年夏,出狱后的第一天

梵 亚 铃

一个同志,

他爱音乐。

他对我说:他希望有一只梵亚铃,

每天早晨黄昏,

奏几支好歌。

几年过去了,

琴,还是买不起,

他们家里很穷啊

吃着高梁面饼。

但是没有琴,

他还是生活得很快活,

仿佛他每天都在奏着梵亚铃,

他对我说他已经有琴了:

那是日夜交响的生活,

我们的歌,

在梵亚铃上,

奏不出来。

而且

他呢,

是更爱枪。

他将走进带枪人的行列,

他说;

枪弹在静夜飞啸的声音梵亚铃奏不出来,

枪弹旋转地穿过敌人的胸脯的声音梵亚铃

奏不出来。……

1946年,开封

小时候

妈妈抱着我,

问我:

给你娶一个媳妇,

你要咱村哪个好姑娘?

我说:

我要妈妈这个模样儿的,

妈妈捂着我

幸福地笑了……

我长大之后

村里的人说:

妈妈是个贫穷的女人。

一个寒冷的冬夜,

她怀里揣一把菜刀,

没有向求人告别,

(那年我只有五岁,

弟弟还没有断奶)

她坐着拉炭的马车,

悄悄到了四十里外的河边村。

村里的人说:

妈妈闯进一座花园,

想要谋杀那个罪大恶极的省长,

被卫兵抓住,吊在树上,三天三夜,

当作白痴和疯子……

从此,远乡近里

都说妈妈是个可怕的女人,

但是,我爱她,

比小时候还要爱她。

1947年4月

锤 炼

北方的伙伴

等着我们

呼唤我们——

从南方向北方走来了

我们要渡过黄河

向北

再前进

——我们

有大梦想

也有大欢乐

然而

土地

被封锁

黄河

不能通航

战火

向南熊熊地烧来了

我们被堵住

不能进一步

奴隶的生命

与自由的生命

相隔只有一步的路程了

不倒流

出膛的枪弹

是不能折回来的……

我们伤心地

向南方倒退

背向着战争和血的呼唤

背向着伙伴们的行列

一步一步地

又走回地狱的领地

魔鬼在周围凄厉地号叫

有刀山刽树油锅沸滚

但也有骄傲

地狱出现了反叛的人

我和怀孕的女人

背着包袱

垂着头

回来,向南方回来了

没有战争

但我们象打了败仗又不甘屈服向敌人掷出最后一枚

炸弹的悲愤的兵士

没有战死

然而,有战死一样的痛苦

有受伤的心,有受辱的意志

我们

有再战的

复仇的决心

向北方(希望!)

有血誓

向南方(敌人)

也有血誓

这是一段太阳的雾的旅程

这是一次血的回流

决不是倒退

悲愤的人们

回来,不屈服呵

准备反击

我和女人

走进了一个城市……

北方

落血的十二月

我们——

两个饥寒的生灵

还有母体里的婴儿

流浪着

找不到职业

而秘密警察们

狡猾的特务们

——十九世纪沙皇世代的安托列夫所憎恶的灰色的

魔影

紧紧地跟随着我们

我们是被猎人和狼犬

追逐的不得停留的野兽

奔跑到哪里

受伤的血液到哪里

我背着包袱

我的女人

挺着袋鼠似的肚子

在我的后边

喘息地,三步一息地慢慢走着

天空

是灰色的雪云

地上

是冰雪不消的土地

没有一间土屋搬进去住

也没有一件厚的棉衣披在身上

我们冷得打颤

在中国北方的

零下十三度的气流里

走着走着

象两粒

小火花

走着

身体里

冒着火花

手冻肿,手更热

脸冻得通红

象火里锤炼的一块铸剑的铁

生命呵

不是在铁锤的打击下

发光

便是在铁锤和大火里死灭

不冷

血不会结冰

呼吸不会停止

世界

是热的!

让天空

落雪

我们

是自己燃烧发光的星星三

找到一个住的地方

一个刚刚倒闭的书店

(因为卖犯禁的书刊

而被查封的)

没有窗户

没有院子

没有门

掀开木板便是一条狭窄的小街

我们的家

狭小而阴暗

白天点灯,不然就看不见一个字

我和女人

蜷伏在被子里

读着《约翰·克利斯朵夫》

在灯下

读着北方漏网过来的《人民日报》

心跳着,幻想飞到高原上

我们在地图上找寻着,迎接着,祝福着

每一个新生的城市和市镇

呵,那胜利,那喜悦

也是属于我们的

天天

我和女人

蹲在墙角

煮着冻白菜和红薯

我的妻子呵

你的深陷的忧郁的眼睛

永远含着泪水

而泪却永远没有流下来过

仿佛那泪水被你抑到眼睛里去了

你,中国的女人

从悲哀和迫害中搏斗过来的生命

有昨天的泪

但今天,你

不是哭泣的人

你的手和脚早冻烂!

你从来没有度过如此艰难的日子——

曾经你是一个幸福而又不幸的生活在破落的大家庭

中的少女

你没有骂过别人,打过别人

别人也没有骂过你,打过你

曾经你是驯服的蛰伏在祖先们的书斋里背着唐诗和

用朱笔圈点过的焦黄的四书的桐城派的门徒

曾经你也做过渡海的梦

你单纯,善良,象森林里的一泓死水

但当你一个人流浪到西北高原

大风暴的袭击几乎使人昏绝

你失去支持生命的力量

你挣扎,单纯的和善良的都流着血倒毙在你前面

你象诞生在另一个世界的婴儿

开始学步,开始读第一课生活,开始看到海阔天高的

风景

从大的忧郁和痛苦里蜕变,晕绝,再清醒你失去了一切

也重新获得一切

从此你不再是家庭所能囚禁的人,你走在广大的世

界上

你有

死人复活的

欢欣……

你尝到死灭的味道

你也尝到生命的蜜汁

——对于你

地狱

是一点也不可怕

你是强者

从死灭中反攻

你窥见了

复活的人性

新的世界……

隔壁住着的

卖报的孩子和摆地摊卖花生,低级的香烟的爸爸

每天夜里

互相咒骂着

疯癫而凄厉地哭着

不幸的邻人呵

你们和我们同样穷困

没有被子盖,没有棉衣裳

夜里,我听到你们爷俩在麦秸上拥抱哆嗦的声音

你们被冻醒了

(我们也冻得睡不着)

你们烧看破纸和麦秸烤着僵冷的身体

夜里

我们也没有钱生炭火

不幸的邻人

你们是晓得的,我们都是没钱过冬的穷光蛋

我们两人的体温也在互相交流

呼吸交流

火热的血交流

三个合拍而悲歌的心

(一个在母体里)

三个跳动在夜里的生命拥抱着

每天夜里

我们五个生命

不屈的在寒冷里

默默的互相呼应……

当晚上十二点钟

雪落着,风吹刮着

我和女人

在风雪里行进

我们要到四五里远的一个朋友家里

参加夜会

怀里藏着讨论大纲和读书报告的草稿

我们手握着手

全身披满白雪,侧着身体踽踽地走着

寒冷呵,寒冷呵

中国!北方!

我全身没有一撮棉花

穿着山姆叔叔穿烂了的破大衣

我们象两根火把

微弱地亮在雪的深晚……

我们从在暗淡的路灯下

打盹的警察身边颠踬的走过

在这么深黑的落雪的晚间

是酗酒的夜,赌徒的夜

——他们从酒店扑到寂寞的雪夜

想杀人吗?

还是想在昏迷中用匕首自刎?

呵,亲爱的祖国,善良的市民呀

我们十分清醒

但也将生命

孤注一掷

在黑夜里押在太阳上

在混沌里押在信心上

在战争里押在真理上

1946年冬,开封

默 悼

我房子的后边,

是一片野草苍苍的广场。

半夜,凄厉的枪声

又突然把我惊醒了。

呵,祖国,祖国呵!

又一颗枪弹射在你身上

又有一个人躺在血泊里

为了你而牺牲。

虽然,我不知道死者是谁,

是一个白发斑斑的老人,

还是一个纯真的少男或者少女?

在黑暗中,我虔敬地站起来。

我长久而虔敬地站立着。

没有花圈,也没有悼歌,

但是我默默地呼唤着,

他是一个最好的同志。

1966年7月,开封

石 像

英雄的兵,

在一次战斗里

倒下了。

一个同志,

要为他雕像。

呵,雕像的同志!

你必须到大山里,

采一块结实精细的青石,

石像要雕得人一样结实。

因为中国旷野上,

狂风暴雨正在袭击着:

恶毒的枪火,

还在飞啸呵!……

石像不会倒的,

有一个英雄的灵魂住在里边。

1947年4月,豫北太行山下的一个动乱的城

落雪的夜

北方,

落雪的夜里,

一个伙伴

给我送来一包木炭。

他知道我寒冷,我贫穷

我没有火。

祖国呵,

你是不是也寒冷?

我可以为你的温暖,

将自己当做一束木炭,

燃烧起来。……

1947年,春天

春 天

没有花吗?

花在积雪的树枝和草根里成长。

没有歌吗?歌声微小吗?

声音响在生命内部。

没有火吗?

火在冰球的岩石里。

没有热风吗?

热风正在由南向北吹来。

不是没有春天,

春天在冬天里。

冬天,还没有溃退。

1947年春

复活小集

一 土地上的神话

1

——谁买白菜红萝葡呢!

——谁买玉米面高梁面呢

——谁买樱桃呢!

卖菜的,卖面的,卖樱桃的

从大街走到小巷,

吆喝着。……

2

夜深了,

小城睡觉了。

菜下有枪,

面里有手榴弹,

樱桃下面有红绿纸印的快报。

他们,

是河北岸

突击这座古城的

一支游击小队。

那些在城门口,十字街上,

打盹的夜警

被活活地缴械。

3

醒来吧,

小城!

醒来吧,

睡了一夜的公民!

太阳升起来啦!

北边的大队人马

开进了城。

二醒来吧

小城,

空空荡荡,

象晕死过去。

呵,北方的小城,

为什么你还是不醒来呢?

为什么你比昨天更要沉静和纷乱,

为什么你不狂欢?

是不是,

那些野兽,

用爪牙噬碎了你的心?

那些魔鬼,

将你打得昏迷过去,

让你失去知觉,

让你看不到这复活的土地,

复活的人民?

小城,

醒来吧!

奇迹

在你面前出现。

三 战后

骑马的兵,

走在街上,

马和兵

都流着热汗。

天空是蓝的,

太阳是金黄的,

云彩流动着,

鸟儿唱着歌飞翔。

屠杀的枪火,

溃退到远方。

骑马的兵,

背上斜挂着短枪,

枪上系着红绸子,

从泥泞的街上

一队一队,静静地走过去。

城外,

小河里的渔船,

搭成三座浮桥。

船晃晃荡荡,

队伍的步伐,

鼓一般响着,走过河那岸,

他们唱着歌,

向南面的大别山

风暴般进击去了。

1947年5月,阜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