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蚯蚓和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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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979-1984)(1)

铁的山脉

七月天,

浓浓的绿色,

浸透了江南……

我风尘仆仆,

浑身晒得黝黑,

来到了长江曲南岸,

远远地望见

一脉乌黑乌黑的山!

乌黑乌黑的山,

突兀兀地矗立在蓝天下面,

那么宁静,那么刚健,那么丰满,

它袒露著宽阔的心胸,

沐浴着炎炎的阳光。

我怔怔地凝望着,

巨大的乌黑乌黑的形体

磁石似地吸引着我的视觉,

猛烈地摇撼着我的心灵;

我被它那奇特的外貌所震慑,

我被它那严肃的神情所震慑,

我被它那单纯的光泽所震慑。

我是一个山里长大的人

黄的山,我见过,在黄河沿岸,

在西北高原上,

绿的山,我见过,在漓江两岸,

在瓯江的上游,

花曲山,我见过,在天安门广场

可是,我从来还没有见过

这样乌黑乌黑的山!

我目不转睛地凝望着,

看不见泥土,

看不见岩石,

看不见树木

也看不见一条蜿蜒的小径……

难道这一脉乌黑乌黑的山

没有一点生命的气息!

我在车站的月台上,

听见人们惊讶地谈论着铁山;

在市区一条大街上行走时,

我听见人们亲切地呼喊着铁山;

当我站立在江边的码头上;

听见挤在船舷上观望的旅客呼叫着铁山;

我坐在公共汽车上

听见售票员招呼大家:

铁山到了,铁山到了!

哦,铁的山脉,

仿佛是这座城市的心灵!

我走近了庞大的铁山。

哦,铁的山脉,

怀着敬畏和惊奇,

我真想扑在你的怀抱里,

我感触到了一股逼人肺腑的热气,

这热气仿佛不是来自太阳,或闹嚣的城市,

它是这铁的山脉蒸腾出来的体温……

栽嗅到了硝烟的气味,

我嗅到了辛辣的铁锈的气味,

我听到了隆隆的发闷的雷声,

仿佛不是响在天空,天空万里无云,

雷声仿佛是铁山的心脏在跳动。

哦,铁的山脉,

蕴蓄着烈火的山脉,

我虽然初次见到你,

我觉得十分了解你,

我不懂地质,

也没有研究过考古学,

但我相信你一定是火山的亲属,

你的心胸里也激荡着没有凝固的熔浆……

哦,铁的山脉,

你如果有生命的根,

一定深深地扎在赤红的地心!

哦,铁的山脉,

亿万年以来,

你承受了多少灾难,

暴风的袭击,雷雨的冲刷,

无非是都想使你渐渐地风化,

然而,你是铁的山脉,

你永远不会成为温柔的平原。

我了解你的心愿,

你并不愿突兀兀地永久立在这里

立在滔滔的历史长河的岸上,

你一直坚忍地等待着,

等待着献身的时刻,

等待着粉身碎骨的幸福!

铁的山脉,

并不很高大,

比庐山要低得多,

更比不上我家乡巍巍的太行山,

还有我年轻时不知攀登过多少回的大巴山和秦岭。

铁的山脉

或许只有三五百米高,

小小的麻雀和百灵鸟

一口气就能飞越过去,

雄鹰不愿意在山头上歇翅,

风暴也不想在上面绝望地旋转

但是,我却深信:

比它高几倍的大山,

绝对没有它的份量沉!

只有祖国广阔的胸膛,

只有长江敏感的波浪,

只有在它面前疲惫不堪的飓风,

只有热爱它的、面孔跟它同样乌黑的矿山工人

才能够深切地感觉到

铁的山脉有多大的重量!

哦,长江叹息着,

从铁山的膝下

绕了一个大弯

不甘心地溜到远方……

江上的靶船,

驶过铁山的时候,

送来一声长长曲汽笛

呜,呜,呜,

向神圣的铁山致敬!

我久火地立在铁山面前,

哦,铁的山脉,

光秃秃的,

连绿色的苔藓都不长,

阳光可以融融无间地贴近它,

江上清冽的风日夜亲吻它的肩头,

暴雷雨不断地洗净它身上的铁锈。

铁的山脉,

没有泉水,

仿佛一个硬汉子,

只有血管

没有泪腺,

流不出一滴眼泪。

江上飞去飞来的水鸟

在山脉上找不到栖息的枝诬,

那些蛇,那些兽,那些虫,

在铁山裸露的肌体上

休想钻出一个隐藏的洞穴。

哦,铁的山脉,

你有生以来一直朴实无华,干干净净,

没有谁在你上面修过神庙,

没有谁在你上面刻过赞诗,

你弃绝了一切美丽的装饰,

你谢绝了鸟语花香,

你更不愿接待壁临的游客。

哦,铁的山脉,

你并不寂寞,

你的胸膛里,心脏里,

天天隆隆地轰响着,

不是矿工们点着了炸药,

而是你的心灵在欢乐地跳动

哦,千万年来,

你一直焦急地等待着今天

等待着爆炸的幸福!

唉,铁的山脉,

原来你乌黑乌黑的肌肤上

没有一寸完整的地方,

没有一寸光洁的地方,

到处是铁锈,到处是沟壑,

那或许是暴雨冲刷的痕迹,

那或许是电火噬咬的伤口,

那或许是狂风的响鞭打出的血印,

那或许是时间为你刻下的严峻的皱纹,

那或许是大自然在你胸前写下的诗篇……

七月的暴雨

把铁的山脉

冲洗得更加乌黑,

从内心透出了喜悦的光泽,

我看见从山壁上流下的水,

也泛着血红的颜色!

哦,铁的山脉,

你是一座有血性的山,

你是一座蕴蓄着大自然激情的山

你是一座充满献身精神的山,

你是铸炼祖魯筋骨的纯净的素材

你是塑造英雄纪惫碑的素材。

我不能用平凡的美丽来形容你,

我不能用有形的高大来说明你

我不能用斤斤两两来称量你,

我只能用朴实的诗句来歌颂你

我的诗,

也象一声长长的汽笛,

我用最单纯的声音,

我用最诚挚的情感,

向你表示慰问,

向你深深地低下头颅致敬!

哦,铁曲山脉,

我听到了你的回声,

听到了从你心胸深处爆发出来的回声

开采我吧!

炸碎我吧!

熔化我吧!

1980年1月,北京

你打开了自己的书——给路翎

你的妻子

伤心地对我说

二十多年来

你的家里

没有一本书

第二次我来看望你

给你带来几本书

全是你自己的作品

我递给你一本

有封面的

虽然也十分的破损

中午象黄昏

屋里这么阴暗

我为你拧亮了灯

你弓着腰

坐在铺着麻袋片的床边

我靠在你的身边

你把书搁在手心

(满手掌的硬茧……)

封面上站立着一群

锁在铁链中的人

你抚摸了又抚摸

你要擦干净

他们浑身的风尘

和眼角的泪水吗?

哦,谁说你的神经

已经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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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动不动

凝望了好久好久

一句话没有说

书啊,象一只受伤的鸟

微微地颤动着……

我感到了

你的肩头在抽搐

哦,谁说你的神经

已经麻木!

你打开了自己的书

打开了一扇

通向很远很远

锁闭了多少年的门

你曾经在梦中

扑在这扇熟悉的门上

绝望地叩过

百遍,千遍……

一个篇目

是一条长长的路

长长的小河

沿着它们

去追寻久别的亲人

回到生命的上游和源头

那里,有你失散了多年的

迷惘的青春

哦,谁说你的神经

鹰的归宿

我曾经

赞美过鹰的诞生

今天又以崇敬的心情

寻觅鹰的归宿

我还想

在风云变幻的天空

画出鹰的壮丽的一生

在太阳面前

在大地之上

辽阔的天空

不管是响晴响晴

还是满布着黑沉沉的云

总看见鹰在翱翔

那么安详,那么英勇

天地是它的

神圣的领域

天上的鹰

一代,一代

在太阳面前

在大地之上

生生不绝

飞翔了亿万年

它们比星星多得多

星星只是它们的路标

可是

有谁见过

有一只,一只

哪怕是受伤的鹰

哪怕是衰老的鹰

哪怕是羽毛未硬的雏鹰

从高渺的天空坠落

坠落到大地上……

谁也没有见过

哦,鹰

有时候抿起翅膀

嗖嗖地穿透宁静的空气

象黑色的陨星

划一道亮光

朝大地下降

那不是坠落

那是鹰在闪击,在捕猎

它一瞬间

又响箭一般向上飞升

飞得更高更高

有时侯

我们只能在

暴冒雨过后的山野上

偶然拾到一根坚硬的羽翎

那是撕裂的羽翎

那是烧焦的羽翎

那是带着血迹的羽翎

哦,鹰的归宿

在哪里

有人说

在咆哮的茫茫无际的海洋

在罕无人迹的深山野林

在遥远的荒凉的孤岛

在地球的两极

在宇宙的边沿……

谁也没有见过

有人说

鹰没有坟墓

找不到它的归宿

鹰的一生

最后不是向下坠落

而是幸福地飞升

在霹雳中焚化

变成一朵火云

变成一抹绚丽的朝霞

当血红的闪电

发着震天的雷鸣

撕开黑沉沉的云

人们在窒闷的旷野上

常常嗅到了一股

羽毛烧焦的辛辣气息

有时还能看见

一个一个瞳孔

闪闪烁烁的

辐射着光焰

当隆隆的雷

在天地之间驰骋

仔细谛听吧

在风声雨声雷声中

有一阵一阵的

凄厉而悲壮的啸声

那就是鹰

向太阳

向大地

永远告别……

1981年6月

海上蝴蝶

几十年来,我遇到过不少次无法解释的奇迹。

——题记

人们都会说:

能在海上飞翔的,

一定有坚硬的翅膀

敢于跟风暴雷雨搏击。

可是,我看见过,

(千真万确)

几只黄色小蝴蝶

在渤海湾茫茫的浪涛上飞翔,

不是贴着岸边飞,

是朝远远的大海飞去,飞去!

它们忽上忽下

很象矫健的海鹰。

黄色小蝴蝶,

火苗一般闪烁,

不象迷路

也显不出一点儿惊惶;

它们越飞越远,

海岸渐渐地消失。

小小的蝴蝶

你们为什么不回头?

1981年夏,北戴河

硬 茧 颂

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

怔怔地望着我

问我的肩头

为什么一边低一边高

走路的姿态

看去有点倾斜

仿佛在躲闪着迎面袭来的风暴

我垂下了头颅

弯下了腰身

朋友,请过来

摸摸我右边的肩头

哦,摸着了吗

我右边的肩胛骨上面

隆起了一块拳头大小

岩石般坚硬的茧子

不错

是茧子

哦,善良的朋友

那些年头

我的苦难的肩头

红肿过好久好久

溃烂过好久好久

木纹很粗的榆木扁担

把肩头压得深一沟浅一道

象草原上军马的臀部

被烙的火印

沿着肩头上

一条条红肿的沟

每天每天

汇聚着一汪汪汗水和血滴

它们被体温和阳光

蒸晒成红色的盐粒

(汗里有盐

血里也有盐)

盐粒象千万颗牙齿噬啃着伤口

不,不是噬啃

是疚心的痛爱啊

那些年

我生命周围的空气

凝滞着浓重的汗气

和更浓重的血气

哦,朋友

它们对于我比氧气还重要

它们使人的灵魂清醒

肺叶呼吸氧气

而灵魂需要呼吸汗气与血气

夜里

肩头和脖颈

肿胀得象凸起的火山

滚烫滚烫的

里面仿佛鼓荡着岩浆

我只能胸口贴着铺板

哦,朋友

睡眠也成为灾难

中午,多半没有风

在毒热的阳光下

弓着脊背

头颅深深地垂下

拽拉着千斤重的板车

上山,下山,再上山

踩着自己短短的影子

汗涔涔的皮带

勒在红肿未消的肩头

一直勒到了

肩胛骨上

冬天,当红肿的伤痕消失了好久

肩胛骨还在隐隐地疼痛

很难说它没有出现裂纹

我的肩头,右边肩头

(还有手臂

还有脊椎苦苦支撑的后背

还有保护着心脏的前胸)

每年夏天

蜕去不下五次枯焦的皮

和干裂的伤疤

肩头上的肌内在苦难中崛起

一年比一年顽强

增加了几倍的血管

神经也变得象缆绳那么粗壮

肩头渐渐地

变得棕红带黑

变得跟古老的大地一个颜色

渐渐耸起,岩石般耸起

但是,朋友

我并不伤感

虽然我的肩头

一边低一边高

走路的姿态有点倾斜

但我如今走得并不缓慢

我的体躯还是早年那么高

脊椎一点没有弯

(脊椎骨打弯

人才变得矮小)

肩头上岩石般坚硬的茧子

我常常在夜里轻轻地抚摸

深深地感激它,挚爱它

茧子,在苦难中掘起的茧子呵

没有你

我的体形会变得令人悲伤

不但脊椎压弯

头颅也抬不起来

我见过这种变形的人

哦,朋友

我骄傲,并且赞美

我这肩头的硬茧

庄严的岩石般坚硬的茧子

它是汗水与血液沉积的水成岩

是生命的烈火铸炼的火成岩

它不是普通的岩石

是充满鲜血和神经的岩石

是能经受住重压的生命的支点

走,走,朋友

到我家去喝杯茶

顺便看看

那极榆木扁担

还有几件右肩头补了又补的破衬衫

再请你看看

我新写的几首未定稿的诗篇

1981年,北京

雷州半岛

好响亮的名字

这个半岛叫雷州

人们说

这里自古雷多

一个夏天

爆响几百声霹雳

天上的乌云

象倒悬的山峰

不断地沉落

霹雳

从天上劈到地上

不斜

不弯

象刀砍的一样直

创口冒着火焰和鲜血

人们说

这里深深的地下

有强大的磁方

有几个淹没在湖水下的火山口

有雷的母亲

日夜向远方召唤

召唤着亿万个流浪的子孙

——带电的云朵

从千百里以外飞赶回来

它们挥洒着汗水泪水

激情地呼应着,哭笑着,猛扑着

投入了母亲的怀抱

哦,雷州半岛上

恢宏的雷暴雨

就是这样诞生的

每一寸土地

每一棵草木

每一丘山冈

每一座村落

都被暴烈的雷电震撼过,烧灼过

每一个心灵

都在霹雳中悸动过千百回

然而,这个半岛

却一派绚丽的风光

处处摇曳着鲜花和蜜果

几百里绿野上

看不出一点儿

雷殛的创伤

难道创伤

都隐没在绿叶的下面吗?

哦,不相信……

或许正是由于千百次霹雳的震撼

千百次雷暴雨的冲刷

使这个娟秀的半岛

长出坚毅的体魄

山野上,地层下

种子清醒着,从不沉睡

花木出土就长得苍劲有力

根扎得很深很深

连细小的青草

都有一个刚强的灵魂

哦,雷州半岛

要不然

你怎么敢于立在

这险恶的大海里

1982年5月海口

这里的落花

不是深秋

正当初夏

树荫下

落了数不清的花朵

落花

在湿润的草地上

挂满露水

散发着芳香

挺翘的花瓣

红艳艳黄灿灿

久久地不蔫

落下的花苞

还象长在树枝上那样

继续在开放

蝴蝶和蜜蜂绕着它们飞翔

这里的落花

不是凋谢

也不是被风暴吹落的

花朵

在葱郁的树上

愉快地开着

又愉快地落着……

它们,美丽的生命

在树干的周围

聚成了一个花环

虔诚地

奉献给养育它们的土地

这里的落花

没有悲伤

1982年5月,于海口

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

童年时,我家的枣树上,总有几颗枣子红得特别早,祖母说:“那是虫咬了心的。”果然,它们很快就枯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