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化之美系:列宋词之美·情愫深深在词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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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秦观——少年游

尽管东坡和他彼此打趣时说过他是个大胡子,而他词美的时候,也已不是少年,可我还是不讲理地认为他是个美少年,并且一生没留大胡子,一直在山好水好的地方旅着游——“秦少游”嘛。

写“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的,能是个大胡子么?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能是个大胡子么?以无数纤弱的少女或少妇的口吻写无数柔软优雅小愁话的,能是个大胡子么?

他比我们所期望的更早一点离去,并没有让我们看到他不伤的晚年——一个白胡子的、弯腰驼背笑眯眯的老头。或许,这也是他和我们共同的幸运。

这少年,他这样写: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

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这首《减字木兰花》真的就像一朵困倦的、伸着懒腰的花,在某一个清晨醒来,开花,它开花,慢慢开花……比灰喜鹊新生的羽毛还要轻。它说的是春天。那些住着佳人的小楼,在漫长的雨季中总是湿漉漉的,真的很美。雨停止的时候那里围养着一个又一个天空,它们如此安静,还有一角檐头困倦而勉力地挑着。那些时分,通常没有人上去,她“独自凄凉”。这是时间深处的光泽,陈旧而泛着淡淡哀愁。

也许可以在这样的小楼高处安排一些情节。比如某个晴好的午后,有人拖着长长的影子路过一道墙篱,听见硕大的栀子掉在地上——那定是三月或五月的白日梦。

这些月份都让人喜欢。每一天的光线在默默消失,似某种有细碎态度的花朵,它们开在春天的途上,你去看谁的时候,它们与你经过的傍晚中的光线睡在一起,发出细淡的呼吸。也许这些都是发生在很久的从前。

就是这样一个漫长的午后,她斜倚着小楼的栏杆,痴痴地凝望着楼外笔直绵长的大道。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仍然希望他能出现在大道的尽头。“天涯旧恨”既写出了相隔距离之远,又表明相离时日之长。一个人慵懒地从梦中醒来,独自梳洗,然后走上小楼,日日凝眸。即使在最热闹的上元日,乞巧节,她也依然在喧嚣的人群中细品着只属于自己的那份寂寞。那是一种“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式的凄凉。“独自凄凉人不问”,这个“人”想必是千里之外的他吧。

转而想,这个“人”字又何尝不能指近在身畔、却疏忽、不怎么爱自己或碍于世俗种种不能爱自己的心上人?他在远方,或不在远方,都可以,都“字字愁”。别人当然不问,因为凄凉只是她自己的。这心事密密匝匝却潜隐不彰,仿佛取出一点玉吊在项间,偶尔低头自己看见。

一直以为古代熏香的外形就好像而今的空气清新剂,但其实更像那种燃的蚊香,一圈一圈的,涟漪似的,或者说唱片一般。在漫长的等待中,她喜欢燃起心事一样盘旋的香,看金炉里的青烟袅袅升起,时光也随着熏香的渐渐缩短而悄悄逝去。人的回肠百转,也如那香,被时光一点点燃成灰烬。“断尽金炉小篆香”,断尽的,当然也是她的柔肠。于是她皱起眉头,捱过了又一个漫长的冬天。诗人郑愁予在《错误》中说“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可是,春天到了,那扇窗真的就能打开么?东风纵然可以吹绿杨柳,吹化河冰,吹醒一颗颗沉睡已久的心,可它吹不展的,是她紧锁的眉。“黛蛾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打碎了多少春天的神话——谁说春天是希望?为什么绵长的道上,她依然看不到他的身影?

春天过了,又是慵懒的夏,等待已有些疲倦了。“困倚危楼”,抬头时,满城的木叶萧萧。又不久,只有一棵棵憔悴不堪的树了。秋天总是把世事苍凉一展无遗。鸿雁飞过,又惹起她的千般感慨……不由想到,与这首词里的女主角相比,相思时的李易安倒是幸福的,“雁字回时”,还有赵明诚款款深情的锦书,还能在月满西楼的时候,两人怀着一种相思,望同一个月亮。此时,飞鸿过尽,可在她看来,那写下“人”字或“一”字的雁阵,却字字是愁。她——或者说他,我们的词人,倾盆大雨怀思着的人,好像一张照片,一段影像;好像没有身体,只是一个魂灵——她(他)摸不到他(她),听不到他(她),对他(她)思念只兜头兜脸冷了自己的全身。而且,似乎终生也没有摸到听到甚至见到的可能性了。好像两人之中的一个人已经死了,或有什么冥冥中的东西隔膜着他们。

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哀。整阕词素净,无声,像清晨叶上的水珠,团团盈盈,忽然掉了下来。他写下此篇之时,正不知怀着怎样的寂寞和难以言说的苦恼——他想让她知道,他曾经很爱她,并且这份感情藏在心底,他始终没有忘记,却也无法向她和旁人诉说。

再看《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多么慢踱出来的美丽!仿佛在月光下牵出来的一匹马,迷雾中隐约的楼台,暗月下无人的野渡,这或许是每一个游者心中永恒的美丽。可对被贬异地的词人来说,这却是一种深沉的悲哀和莫大的讽刺。绍圣四年的春天并不比任何一个春天逊色,依然是乍暖还寒,依然有漫野新草,依然听得到杜鹃声声。他又看到这春景,当然会想到曾经那些年少踏青的日子。可一切,总归是物是人非了。作为新旧党争的牺牲品,词人被远贬郴州。当熟悉的汴河渐渐在记忆中淡去,而和自己一样寂寞的彬江却在脑海中慢慢清晰,词人终于明白,无边的寂寞和失落已将自己紧紧包围。一如无边的世俗,束缚着我们这尘世中的每一个人。

我们可以想象,陶潜是在怎样的失望中写下了《桃花源记》;同样,我们可以想象,他对“桃花源”这个千古文人梦中的净土怀着一种怎样的感情。传说中的武陵就离郴州不远,当然,这是空间距离上的。武陵人可以躲进桃花源去图一醉,可词人,能找到自己的幸福么?也许接二连三的贬谪已让词人麻木,可这麻木的前提是心死。哀莫大于心死。既然心都死了,自然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了。

看到烟雾缭绕,暗月朦胧的楼台和渡口,他已死的心更是冰冷。

极目望断,也寻不着梦里的桃源。他和桃花源在心理上隔了千山万水。

黄昏了,客舍的门就要落锁,这一闭,不仅把料峭春寒锁在方丈之内,更是将一颗原本昂扬向上的心锁在了一片孤寒之中。此时,窗外有杜鹃在歌唱了。它无心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不如归去”。唱着唱着,夜色吞没了一切。他的心颤了一下……我不知道此时他有没有想到同时代另一位词人晏小山的一句——“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

归去,他当然想,可是能吗?即使可以归去,汴梁那深不可测的宦海真是自己的“桃花源”吗?是夜了,一豆灯火下,他打开了刚刚送达的爱人的信——当然是爱人,而不是友人,否则怎提得到“砌成此恨无重数”?内容也许缱绻火辣,也许平常之至,含蓄着只对自己低低问候和小小安慰,可千里迢迢寄来,总是很重很重的。他为此很高兴,可是,如此的寒夜,如此的心情,远来的信件只是更添萧索。一纸纸短笺,“砌成此恨无重数”。着一“砌”字,实是妙极。那种恨的根深蒂固、怨的坚固持久,长城一样,横卧在那里,绵延万里。恨什么、怨什么呢?还不就是爱而别离!

他又听到了郴江的水声,于是想:郴江为什么不一直绕着彬山,而要远下潇湘呢?它也耐不住寂寞了吧?又或许,它还保留着一颗充满憧憬和向往的心。可无论怎样,彬江还可以流向潇湘,可自己呢,只能在彬州的客舍里,一个人陪着寂寞度过一段漫长的时光,度过又一个布满寒意的小春天。整首词化浑厚为原白,有别于清真,又不是幼稚。很乖,很纯洁,叫我们一时怜惜了弱不胜衣的诗歌里那弱不胜衣的少年。

静下来,细细看这阕《满庭芳》:

晓色云开,春随人意,骤雨才过还晴。古台芳榭,飞燕蹴红英。舞困榆钱自落,秋千外、绿水桥平。东风里,朱门映柳,低按小秦筝。

多情,行乐处,珠钿翠盖,玉辔红缨。渐酒空金榼,花困蓬瀛。豆蔻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惊。凭阑久,疏烟淡日,寂寞下芜城。

想必他同我们一样,很喜欢春天那若有若无的细雨,雨水一道一道像倒长的兰草,把我们彼此之间隔开。从傍晚开始下,淅淅沥沥到次日早晨。有雨的早晨总是感觉被朦朦胧胧的春意笼罩着,哪怕炎炎夏日,还是有浅浅的寒意弥漫在心头。无论人世多么喧嚣,雨她总是白衣飘飘,身后空无一人。因为有雨,有词的宋朝也就并不遥远——一到雨天,它们即在窗下。

“雨把一切都搅乱了,甚至不会孕育的机器,如果三天不擦一次油,齿轮之间也会开出花朵;锦缎绣品的丝绒也会生锈;湿衣服也会长出番红花颜色的水草。空气充满了水分,鱼儿可以经过敞开的房门钻进屋子,穿过房间,游出窗子。”这是《百年孤独》中的一段文字,我想,每个读过这本书的人大概都会对这场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雨记忆犹新。没有边际,流淌,毁灭,失去……魔幻的雨,属于马尔克斯的雨,像一些忧伤音乐的雨,打在书页上。

这些仅存在文字中的雨,虽不在世间真实存在,但是却轻易地让人记住它——它慢慢浸透我们的思维,把许多的想法纯粹,或者毁灭。

它使我们相信,一场一场的雨水是真的会把世间的所有事物推向它们的深处:泥墙斑驳,木器褪色,青瓦生苔,石径苍茫……就这样,相信某些事物的面目是藏在一个雨天的,比如一枚被点燃了的炷香。它在雨声中更接近它的本源,它的缓缓升起的轻烟与窗外的雨水四目相遇,使人想起某个四月之尾,蝴蝶在花影里安静地扇动……雨水密密成丝,轻易将一切事物罩住;而这些写在白纸上的词,把雨水又加密了。整个春天都是湿的。

他就是在这样一个小雨才停的清晨开始了对芜城的信步之游。

看得出他初时是带着一些欣喜的:晓色云开,便借着春意随性走起。那些楼台亭榭虽然已是旧物,但榆钱在经历一夜细雨的洗刷后,还是被风一阵一阵吹斜吹落,从几万年外刮到今天。下雨的时候,它们在东风里画出它们无法张口言说的美好,落在大地上,打动我们。

几只燕子也正趁着天气回暖,在料峭春风中剪翼而飞,它们掠过的地方有被雨水打落的花瓣儿片片飘下,好像倒是这些调皮的燕子踢下的一般。榆树随风舞动,终于累了,榆钱便悄然坠地。这一幅动态的画面正是词人心灵的萌动,一丝愉悦不禁流露于文辞。可这些愉悦真是来自词人心底,还是仅仅因为一场雨的结束和新一天的开始?他又把目光转向秋千那个方向的远处:那里是一条小河(或者是一处湖泊),水底的绿藻让河水泛起清新的绿意;水面一平如镜,即使有微漾的风吹过,吹皱一池春水,但顷刻又复于平静;更何况河上一架石桥,桥和水都给人一种平静的感觉,它们仿佛是不变的,冷冷地看着人世的变迁。河边还种着杨柳,满眼绿色中那一点红色应该是很惹眼的了。

朱门虽然紧闭,但细细的秦筝声仍然穿过高墙,进入耳中,弹筝的应该是位美丽可人的女子吧。这些景物看上去叫他有些郁郁寡欢,又似乎夹杂着某种琐屑的喜悦;又可能都没有,只是因为风。

想着想着,他不禁恼自己暗自多情。多年前游玩的旧地,依然满目繁华,莺莺燕燕。物是人非的感觉怕是不那么好受。盏里的酒空了,能歌善舞的佳人也已经远在蓬瀛仙岛,这不仅是距离上的遥远,也是时间上的遥远。他想起了那些更加年少的时光,一如牧之所云“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总是美丽而幸福的,仿佛从某一丛月光中伸出来的纤巧的手。当然这是要用心相待的细节,潦草不得。可正是由于那美丽和幸福太深,那些细节又太清晰,如今也给了自己更深的追悔与遗憾。十年一梦,梦醒了,才发现自己只是虚度了十年岁月。也许还是隔开距离去看好一些吧,如此才更具有了坚定不移的力量,就像“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不喜欢他的《鹊桥仙》,却不知为什么,要拦下这一句。

他自己也知道,这到底是自己劝慰自己的话,就连自己不也是求朝朝暮暮而不得,才作的大而无当、强颜欢笑的旷语?不朝朝暮暮就算久长也失去了密实的内容,空洞的久长不是人们尤其不是女人们要的久长——古代和今世的女人们要的都是:要爱就要在一起。就像网上阅读是件很扯淡的事一样,以不在一起为目的的恋爱同样够可笑。

对于恋爱我们应该保有起码的敬意——恋爱和读书都是需要有敬意在的,如此这件事情它才高贵。

隐约的烟霭,平和的日光,这本来象征温暖的物象,此时在他眼中,却都是深深的、无法与外人道的寂寞。最想说给的那个人,她好像永远被隔在那道静静流淌着的星河的彼岸,再也牵不到她的手了。

“凭阑久,疏烟淡日,寂寞下芜城。”这样的句子多么安静多么美好,没有老头子的月落伤怀篱落悲秋,只有少年悄悄浮升的、爱情的小小烦恼。它们如同有着幽深的小巷,埋在很小的镇子里;如同花影下的女子在湿润的地面上,用簪子画出的笔画。它们是安静的,却使我发愁。是,是“发愁”,可谁能说这不是一件好事情呢?

我愿意被它们薄薄地盖着。

[原作欣赏]

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词人小传]

秦观(1049-1100),字少游,一字太虚,号淮海居士。扬州高邮(今江苏高邮)人。北宋词人、散文家。与黄庭坚、张耒、晁补之合称“苏门四学士”。其仕途颇为坎坷:先中进士,初为定海主簿、蔡州教授,经由苏轼推荐,任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官;“新党”执政时被贬为监处州酒税,徏郴州,编管横州,又徙雷州,到藤州时去世。

秦观是北宋文学史上的一位重要作家,但是,长期以来,人们在谈到他时,习惯上总是把他与婉约词联系在一起,却较少提及他的诗,更少论及他的文。其实,在秦观现存的所有作品中,词只有三卷100多首,而诗有十四卷430多首,文则达三十卷共250多篇。不可小觑。

秦观是北宋后期着名婉约派词人,他的词大多描写男女情爱和抒发仕途失意的哀怨,文字工巧精细,音律谐美,情韵兼胜。其词实在是词人之词,词中之词。苏轼在秦观身后叹息:“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着有《淮海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