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文化之美系:列宋词之美·情愫深深在词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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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徐君宝妻——满庭芳

什么叫做“徐君宝妻”?“一位名叫徐君宝的男人的妻子”的意思。

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她连个名字都没留下。这人活得就像一出折子戏——该是多么香细的名字呢?小红?瑶卿?苏麻?还是湘君?……叫偌大的世间都没个安排处。

自古魑魅择人,牛蚁不分,鸠占鹊巢,狂犬吠日,才人无姓竖子成名,好人不长寿坏人活千年……真不公平。

丈夫徐君宝又是做什么的呢?怎么死的?他可能是抗元斗争中牺牲的烈士,也可能在战乱中被伤害致死的平民,总之是死了。或在靖康?或在德佑?反正在某一次的战乱中,他们一先一后,都死了——丈夫在先,妻随其后。

那个心里如风的女子,有着花一样的芬芳,烟花一般亮烈的固执,在她决然下坠时,早已在心里厚重着他的忧伤。连死亡都可以有如此高傲的姿势,怎不叫人因为一直记得而常常怀想?

在这些雨水充沛的时候,我们无法得知一些名字。它们是一格格的空房子,锁着我们无法摸到的朴素内容。这真遗憾。

不过,她的词留下了,她的绝命词洁净如佛,一个字一个字,跟她美丽的容颜和才情一样,夹带着一个好看的江南,风吹朵动,洒得满庭芬芳——你知道鲁仲连义不帝秦,田横五百誓不降,可你不知道徐君宝妻宁死报国报夫。因为它凝结着如此深重和众多的信息,所以,每每念起那些句子,世间的某些距离就都在瞬间消逝——所有的都为它后退,让出一个灵魂走向另一个灵魂的途径。它不长,短短的,却一波息一波起,血泪不尽,歌哭不绝;家国恨,生死相思,都有了:

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

清平三百载,典章人物,扫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

破镜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合着眼,心底会被这蜿蜒至血脉的几十个字刺伤出一道痕来,即便在阳光和星辰依然无法被阻隔的今天:“汉上繁华,江南人物,尚遗宣政风流”,句子以追怀南宋起笔,有森林逐渐长起的内力。

汉上指江汉流域,是词人故乡。江南指长江中下游流域,词中借指南宋。都会繁华,人物如云,故国繁盛。“尚遗宣政风流”,南宋文明源于北宋风流文采。宣、政指北宋政和、宣和年间。

“绿窗朱户,十里烂银钩”,千里长街,连云高楼,朱户绿窗,帘钩银光灿灿。谁都不知道,这无限繁华之后藏着危险事件。

“一旦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纵然回忆再好,也不过是药片的糖衣,历史般吊诡的“苦味”,它终于还是来了——元兵南犯,自襄阳分道而下,不久东破鄂州、南陷岳州……不可遏制了,他们像一丛神经元,像癌细胞,像那种正在潜意识里用各种姿势沉潜的什么怪物,张口吞噬掉美好的一切。

“长驱入,歌楼舞榭,风卷落花愁”,适当的痛苦让人喋喋不休,而深沉的苦难让人默默承受——长驱直入的蒙古兵占领了繁华绮丽的汉上江南,如风暴横扫落花。她忍耐着,轻诉一句,如同梦呓;黍离之悲,思夫之苦,却萦回满纸。

下面笔锋一转,女词人以包容博大的气魄和卓越的识见转写宋代历史文化大悲剧,笔力不凡,也表现了她超人一等的见识,好像叫人听到在空旷的原野上,那苍凉幽远的大地之音。当然,还有,彰显了人的神性——你知道,人的兽性很多时候是占上风的。

她作这首词的时候,已被掳到临安去了,临安被陷的景象,触目惊心的程度是可以想见的。清平三百载,从南宋直扩展至三百年南北两宋,“典章文物”四字凝聚着女词人对宋代历史文化的反思与珍惜,指陈出有宋一代文化全体。异族入户,北宋亡于女真,南宋亡于蒙古,灿烂文化三百年,如今扫地俱休!女词人的绝笔词正是这一段历史文化悲剧的写照。这三句承上片而来,一浪一浪从头缠绵,潮汐涌动,典章文物显然比十里银钩更深刻。是巨眼。全词有此三句,意蕴转了遥深。

在她心中,祖国与个人双重悲剧,原为一体。她写个人命运的不幸:“幸此身未北,犹客南州”,我们可以猜测,就其深层意蕴而言,是庆幸自身在死节之前还没来得及被敌人玷辱,保全了清白,足可自慰并可告慰家国。词读至此,真令人肃然起敬。一介八百年前弱女子,能在被掳和立定从容赴死的决心之后,仍能气度如常,挥毫写下不朽诗篇,手不抖,心不怯,真不是一般人所能及的。是急就章,却神完气足,毫发不乱,比近代灼灼其华的女民族英雄秋瑾也毫不逊色。叫我们明白:一个人不是一摊肉。

想来那种境况下,男子又能比她怎样?只会比她孱头,差得多点的,还保不齐尿一裤子。

“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借用南朝陈亡时徐德言与其妻乐昌公主破镜离散的典故,说出自己与丈夫徐君宝当岳州城破后生离死别的悲剧命运,表达了对丈夫最后的深挚怀念。徐郎,借徐德言指徐君宝。同姓而同命运,用典精切无伦,足见慧心。徐德言夫妻破镜犹得重圆,而她与丈夫,夫妇死节已决,生不能相随,死不能扶柩……枝上吹绵,惊鸿留影,竟成来生长恨。所以,女词人用这个典,其情况之痛实超过了词中所述的百倍还多。

一句霹雳呼唤:“徐郎何在?”生死茫茫,惆怅无已。情变悲愤激烈而为凄恻低回,像极埙吹起来那骨子里的孤绝,除了一声声修远鬼气的“呜嘟”缭绕,还能拿什么来表达她最后的悲壮绝命?

至此,如同寂寞的深夜里忽然有电话响起,惊心而痛。

“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钗分鉴破,乱离分隔,风大而烈,呼啸有声,吹着我的魂魄,要飞过几千里路,回到岳阳故土,到夫君身边。此生已休,料想承平,念着夜雨巴山,巫山沧海,还念着故国不复,体无完肤。女词人的决绝而又固执不舍,思路清晰,不慌不忙,充分体现出能出世而仍入世、置生死于度外的传统文化精神。

“夜夜岳阳楼”结笔于岳阳楼,五个字,血痂一样掉落,壮烈非常,叫人想起京戏里女主角斜斜上斜的眉角,为之一时倾绝。

女词人对自身被掳的现实着墨尤其多,而对祖国沦亡、亲人永别的深致哀悼的回忆和反思中,自己的艰危境地早已置之度外。其中写爱人与自己断魂千里,运用悬望手法,表现了她想象力的超拔和对爱人的思念之深。她从历史文化悲剧写起,直到哀悼宋文明的衰败,表明了自己死节的心意,将祖国和个人的双重悲剧融汇,意境极为崇高。

历代词评者对这首词都给予很高的评价。刘永济在《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中的评价很有代表性:“读其‘此身未北,犹客南州’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之句,知其有生为南宋人、死为南宋鬼之意。惜但传其词而逸其名胜,至香百年后无从得知此爱国女子之生平也。”——读到这里的人,真该为她即刻默哀三分钟啊。

宋朝实在是一个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不幸朝代,而她正是生活在乱世中的美丽才女。公元一千两百多年,元将阿里海涯攻入湖南岳州,女词人被掠,她的丈夫徐君宝很有可能这个时候已经被杀。兵荒马乱的岁月,不知有多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悲剧故事在每天上演。

一路从岳阳押至杭州的女性,其实何止是她一人?战争带来的不仅只是代表着河山的破碎,给老百姓带来的更是精神和物质上巨大的伤害,而女性一直是战争中不可避免的无辜的牺牲品。战争能让人变得疯狂,能扭曲人的心灵,丧失人的良知。

说起这首词的诞生,也是凄绝至极,美丽至极:

因为自己的美貌,女词人一直被敌人所垂涎。有个蒙古将领一路上几次对她图谋不轨,都被聪明的她用计得以保住清白。终于有一次使得这个将领恼羞成怒,按捺不住了,打算强行得到她。此时的她心知必躲不过此劫,于是面对颓墙坏柳,下定了一死保全清白的决心。

她镇静自如地对他说道:“将军且慢,请你先答应小女子一个要求,我再依从于你。”接着提出:“今日我要是从了将军,恐怕愧对我那尸骨未寒的夫君,所以恳求将军允许我先祭奠一下我的亡君后,我再依从你也不晚的。”

将领心里窃喜,慌不迭地答应了——以为她屈从了。谁料她进屋换了一身素白干净的衣裳,好好梳妆打扮了一番,因为这将是她离开这个曾经美好而依恋的世间的最后一次妆容了。她镇定地焚上香,面向着故土,祭拜了三下,杯酒浇地,心中默默祝念:“夫君啊,等等我,很快我就会和你在一起了。梅酒云英,织丝牵牛,我们将永不再分离。”祝罢取笔,泪水和着墨水重重蘸了,抬手在一墙壁上挥毫写下这首千古不灭的《满庭芳》,汉字纷纷扬扬,像满天下下了一场大雪——不知道这些“雪”与千年之前和之后的是不是一样?它们看上去多么美丽,似乎就在那一刻被一杯酒唤了出来。写完后,掷笔于地,她哭叫一声:“夫君,我来了!”便纵身跳进了一片深大的水中。

直到今天,这位女词人的文字仍旧具有的力量叫我们再次确认:

文学与艺术能轻易地把一截时光拦驻,以最好的姿态——最好的样貌、秉性、气质、风度、精神、气节——停留其中,如同养着月亮的湖。

而人在世间,逐日老去,暮鼓箫声,明日已天涯;只有文学和艺术,静立当下,独霸青春,晨钟传来,乡音永不改……多么美好。

徐君宝妻,以丈夫之名名之天下的奇女子,自是叫天下丈夫漫漶了名号,也小了身形。

[词人小传]

徐君宝妻(生卒年不详),岳州(今湖南岳阳)人。南宋末女词人。

没有留下姓名,只留下一首绝命词《满庭芳》。这首词以其深刻的社会内容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而为后世所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