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错愕过后，千秋忽然发觉到不对。
“等等等等！别欺负我没见过镇妖石，小时候我大哥可是带我见过一次，那镇妖石比你都高，至少有这么大，要好几个人才能围起来。”
镇妖石供在雪山族禁地之中，乍一看只是块通体纯黑的六角玉石，并无特别，然而稍加近身，便能感觉到其最深处流转的邪气。石身被一股手腕粗细的麻绳围紧，绳上贴满用来驱魔伏妖的灵咒，还想靠的再近些，却被阻止，说是她修为尚浅，怕净化不完全的浊气伤到她。
由灵脉产生的灵气源源不断从地底渗出，供净化使用，镇妖石常年沐浴在一片雪色的光芒中，竟显得不那么可怕。记得那时要千战将她抱起，她才能勉强把镇妖石看完整了，个头不够，便坐在千战的臂弯上看。
千秋边说边把眼前人当作参照物，前后左右丈量起龙黎烨高挑的身材，就怕他不相信。
“听我说完。”龙黎烨被比划的眼花缭乱，口气还算温和的打断她，“经证实，镇妖石确已破开，天尊手中和无脸人身上，都只是一部分碎片。”
千秋一愣，问道：“师姐说的？亲口说的？”
“不错。”龙黎烨轻轻颔首，“我此行本应与她详谈一番，但依北溟仙座之言，此前状态不佳，不宜问话。”
千秋忽道：“问也没用。”
龙黎烨：“何解？”
千秋耸耸肩：“我阿爹和我大哥把能试的办法都试了，师姐也很努力配合，可惜关于灭族那晚的记忆始终很模糊，几乎什么都记不起。之后怕过于深入的刺激会伤到师姐，便弃了。”
龙黎烨敛眸陷入沉思。
千秋继续道：“蛇族赶到时已是雪山族大难三日后，遍地狼藉，无一活口。还好我大哥不肯放弃，命手下扒开每一具尸体去检查，这才在尸堆里捡到了奄奄一息的师姐。”
她从不敢想象那三日红莲是如何挺过来的。她想不到，也不敢想。
龙黎烨道：“长白雪山族地处天险，易守难攻，突降灾祸，必有隐情。”
“隐不隐情我不关心，师姐被救回来以后昏迷了整整十天，醒来后饭也不吃，话也不说，一声不吭比哑巴还安静，用我二哥话说，就比死人多口气，要不是……算了。”说着说着，千秋忽然想起问：“负责问讯的只有你一人？”
龙黎烨颔首。
千秋庆幸道：“得亏是你，这要换了别人……”
“什么人！”
一声粗喝，紧接着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接踵而至。
来不及多想，千秋迅速化成原形“呲溜——”滑进水里，临了还不忘用嘴衔起紫青仙绫，尾巴一扫，将池边的校服扔进水中，毁灭一切在场证据。
于是当巡逻侍卫赶到时，只见一人立于池边，盯着空无一物却荡起几道涟漪的池面，表情略微秒。
打头的侍卫统领赶忙收起长矛，立正行礼：“龙君。”
龙黎烨回过头道：“何事惊慌。”
侍卫统领道：“禀龙君，我等发现瑶池的仙子莲不知被何人盗采，正欲捉拿此——”
一个“贼”字还未脱口，不约而同看到了龙黎烨脚边赫然躺着的，可不就是方才失窃的仙子莲！叶子上还沾了不少露水，鲜嫩的很。
众侍卫：“……”
龙黎烨：“……”
统领就是统领，反应都比别人快半拍，见失态正往一个任何人都不期望的方向发展，硬着头皮道：“龙君乃万金之躯，怎会行如此下作之事，你们瞧瞧，龙君身上干净的连个水点都没有，怎会——”
这厢还在滔滔不绝的说着，只见龙黎烨缓缓侧过身，才发现衣摆底处湿了一大块，痕迹还很新，十有八九是千秋偷摸下水时溅上的。
“……”
众侍卫面面相觑，继续装瞎子。
“这……”统领头发都快急白了，“对、对了！龙君定是见到那贼人，还交了手！”
要是她还有手，定为这个机智的侍卫统领鼓个掌，实际呢，却是暗地里差点憋出内伤，尾巴不老实地拍打着水面，在浅池中溅起重重水花。千秋敢拿她这条蛇命担保，若龙黎烨承认是他干的，几个侍卫多半宁肯自裁也不敢动龙君一根手指头，更别说抓他伏法了。
当官了不起吗？
嗯，事实证明，当官就是了不起。
死一般的沉默过后，龙黎烨终于开了尊口：“本君确是撞见了。”
侍卫统领瞬间觉得捡回一条命：“敢问龙君可看到那贼人去向？”
“那贼人——”余光瞥向不远处一片厚实莲叶下探头探脑，嘴里还叼着条丝带的小蛇。
千秋猛地打了个哆嗦，几乎是立刻，收起幸灾乐祸，可怜兮兮的垂下了头，有气无力的拍着水花，似在反省。
只见龙黎烨随手指向葬花林，道：“往那边去了。”
“多谢龙君！兄弟们，走！”
侍卫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还没等她游回岸边早跑没影了。将紫青仙绫绑在尾巴上，千秋道：“阿娘说，撒谎是不对的。”
对于她这种典型厚颜无耻，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行为，龙黎烨面无表情的转过身。
千秋：“哎哎，干嘛去？”
龙黎烨淡淡地道：“叫他们回来。”
以最快速度“蹭”地窜到了人家袖子里，在手腕上缠成两圈，服软道：“别别别，我这不开玩笑嘛！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没幽默感，我二哥说了，像你这样，老的都比别人快。”
“……”多少年过去了，千梵爱给人穿小鞋的毛病不仅没有改掉，还带坏了小的。龙黎烨忽然发现自己对这对兄妹当真束手无策，无可奈何下举起手臂，掀开宽袖，“……下去。”
千秋装死：“我不下。”
龙黎烨：“下去。”
千秋理直气壮：“我冷。”
龙黎烨：“……”
蛇族畏寒，加上刚在水里那么一泡，还真有股凉意从皮肉中渗出。虽说龙蛇本一种，但龙黎烨的体温却比她高出不少，沾着一丝太阳的味道，闻起来很舒服。
“阿——阿——嚏！！！”
极合时宜的喷嚏打了龙黎烨一个措手不及，小青蛇蔫着小脸，使尽吸了几下鼻子，眼神里写道“你看着办”，好像龙黎烨此刻将她甩开是多么丧尽天良一样。
龙黎烨坚持道：“如此行走宫中，不妥。”
“衣服都沉底了，总不能让我光着身子到处跑吧。”千秋道，“委屈龙君带我一段呗，要是嫌我沉，我还能再小一点，真的，不信你看。”
“......”龙黎烨勉为其难道：“我带你回浮云殿。”
千秋：“不行！先帮我把仙子莲送到流霜殿，师姐等我呢，迟了就不新鲜了。”
说话间龙黎烨已迈出好几步：“回去，先更衣。”
小青蛇不干了，瞬间折腾开了，又是撕又是咬，直在雪袖上留下一串串口水印，气鼓鼓地威胁：“送不送我？送不送我！不送是吧，好，我现在就变回去！”
树不要皮，必死无疑；蛇不要皮，天下无敌。
结局自然是龙黎烨率先妥协，认命地捧起莲花，在千秋的千咛万嘱和旁人异样的眼光中踏进了流霜殿。
“公主救我！救救我们啊！！”
“莲儿，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弟弟，无论如何...都不要回头...”
“长公主！求您了！听属下一言，快走吧......啊！！！”
......族人的求救，母亲的嘶吼，侍卫的惨叫，弟弟的啼哭，声声叠替，仿佛就在耳边回响。誓死保护她的侍卫一个接一个倒下，昔日的碧雪仙府燃起熊熊烈火，在紫衣妖女刺耳的狂笑中变为废墟，轰然倒塌，不复存在。妖女脚上两串金铃声声作响，清脆瘆人，指尖阴蝶盘绕，美眸满目嗜血......
“姐！姐！！”
几声熟悉的呼唤驱散了混沌，将她从无穷无尽的深渊中拉出来。红莲蓦地睁开眼，紧锁的眉头还未舒展，额角闪着几滴未干的水光，悄无人知地流入发髻。
微微侧过脸，几朵白莲静静躺在脸旁，娇嫩欲滴，淡香沁鼻，仿佛回到很久以前初到黑木山时，也是这般每日每夜做着噩梦，梦中总有个小小的声音安慰着她，每当她第二天醒来，榻前总会出现同样的一捧莲花，和一张泥泞的小脸。
“千……秋……”
原本躁动的心竟渐渐平静，殷红的记忆也随之淡去。经历了一小会儿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后，方注意到屏风处兀立不动的龙黎烨，还未起身，便觉胸前有一重物。
“可算醒了！”千秋维持原形，盘在她胸口，“刚才你都说梦话了，再不醒我就咬你了。”
红莲缓缓直起身子，小青蛇当真在她手掌上咬了一小口，却没留下牙印，趾高气昂地吐着长长的信子，尾巴上不知谁给紫青仙绫系了个歪歪扭扭的旮沓。
揉了揉阵痛的太阳穴，红莲一时仍分不太清梦境与现实：“......真的是你？”
千秋：“除了我还能有谁。”
红莲强迫自己迅速清醒，很快捋清思绪。心想必是方才千秋听到她梦呓，想都不想便冲进来，而龙君多半是被她强行拉进来的，以防她情急之下又作什么傻事。
将小青蛇轻放在榻檐，红莲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多有失仪之处，请龙君莫要见怪。”
龙黎烨走到：“无妨。”
红莲又道：“龙君如要问话，可需移步龙君府？”
见她一副站都站不稳的模样，龙黎烨道：“不必。”
千秋松了口气，但想着有些东西与其等龙君问，不如从她的口中说出来，或许红莲还能好受些，“关于拿铃铛那伙人，你...还有印象吗？”
她一早便想好，哪怕红莲有一丝不愿意，她都不会逼她说，更不会让任何人逼问她，谁知红莲的态度却异常冷静。
“之前是有些记不得了，但现在...全都记起来了。”红莲眼中的杀气被压制的很好，青姬曾教导过她们，伤疤隐藏的越深，掀开时越是血淋淋的疼，听着她没有任何高低起伏的叙述，反倒让千秋有些不安，“杀我雪山族三千七百一十二名族人的恶魔，他们的脸，以及它们用的妖术，全部。”
只见红莲转头对龙黎烨继续道：“当晚带头的有三人。一紫衣女子疑属蛟龙后裔，以铃控蝶，擅幻术；另一男子形似鹏鸟，本身并无长处，却谙以丹药增强自身妖力，竟也无人能敌，当场活捉我不少族人投进鼎炉中作药引。”
千秋听到这已是抖了一身鸡皮疙瘩，谁知更恐怖的还在后面。
“但最残忍，亦是血戮我族人最多的，乃是一手持七弦魔琴的白衣男子，自称，九尾云狐。”
话音即落，龙黎烨蓦地一步跨过来，脸上是千秋从未见过的认真，“此事非同小可，不可妄言。”
“龙君明鉴，红莲所言句句属实，如有半分弄虚作假，红莲愿天火焚身、永不......唔！”
千秋趁她喘气的空挡飞快地跳到她身上，迅速把尾巴塞到了红莲嘴里：“呸呸呸！不就是三个邪妖，至于么，用得着发毒誓？龙君又没说不信你。”
蛟龙、鹏鸟、九尾狐，竟是些她听都没听过的仙族，但望着龙黎烨若有所思的侧脸，千秋渐渐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怎么，很有来头？”
龙黎烨只道三字：“很棘手。”
千秋脑袋一竖：“有多棘手？”
龙黎烨本不想对她们解释过多，但终是拗不过千秋的央求。
“蛟龙一族曾作为龙族分支，共居九天仙境，同享众生朝拜。然蛟王野心勃勃，妄图复活凶兽，借其覆灭龙族，兴蛟衰龙，甚至起了颠覆天宫的歹念。”
“好大的胆子！”千秋惊呼：“让我猜猜，蛟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着一统九重的美梦，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把一个族都搭进去了？”
龙黎烨并非认同她的说法，但大体意思不错，于是微微颔首，继续道：“鹏鸟乃上古遗族与凡女之后，仙资平庸灵力卑微，遂不择手段寻求强大之力，专修吞灵化丹之道，入世后更是屡屡犯下暴行，不少妖仙地仙遭了他的毒手。”
千秋：“该。”
龙黎烨接着道：“神尊一怒之下，将其压在不周山下，罚其永世不得出。”
千秋问：“那个九尾狐呢，他又犯了什么逆天的大罪？”
龙黎烨沉吟片刻，道：“数十万年前，蛇族尚未成势，地界乃是青丘灵狐族的天下，直到女狐王诞下一九尾男婴。”
没由来的停顿让千秋有些费解，“能有多复杂，无非是这九尾也不修正道，所以也被灭了。”
只听龙黎烨道：“此间记载残缺不全，恐非全貌。”
千秋道：“又没外人，就当闲话家常了，来来来，说说。”
并非龙黎烨不愿分享，而是他从不对未知之事加以置评，故而宁肯保持沉默。
一旁缄默多时的红莲忽然道：“女狐王在诞下九尾云狐后便仙陨，继承她全部仙力的九尾在当时的地界可谓无人能敌，连天宫都对其忌惮三分。可惜一朝本性暴露，血洗同族，凶残至极，几乎将青丘夷为平地，灵狐族伤亡惨重。”
千秋听的目瞪口呆：“好端端的怎么……疯啦？”
红莲道：“狐王之位自古传女不传男，无非是族位之争罢了。”
对此，龙黎烨不置可否，千秋便猜到其中必有隐情。
但即便是有又如何，可恨之人不必追其可怜之处，犯下的滔天罪孽注定无法被宽恕。
千秋分析道：“除了都是戴罪之身，这三人该有其它共通之处才是。”
“有。”
龙黎烨目光一凛，道：“腾蛇。”